玫瑰的故事
他柔软的头发有一绺搭在额角,他轻轻抚平,带点犹豫。
〃不想说拉倒,〃我笑,〃咱们兄弟最好对调,从此以后我在家喝酒,你去活动活动。〃
〃我要睡了。〃
我深深叹口气。
大哥是我所知道唯一称得上动人的男人,他有一种欲语还休的神情,形容不出的含蓄与忧郁。细心的女人看了,母性全部被激发出来,无可抗拒,但这个商业社会的人粗心大意,他的优点乏人发掘。
黄家的老房子装修进行火速,我出去看过,已经办妥了家具,做得七七八八,维持着原来的神髓,再加翻新,看上去不知多舒服。书房却没有动,一面墙改过,近屋顶处,一排酸枝木通,增加不少气氛。
我很满意。
工人告诉我一星期后可以搬进去住。
这一连串日子内的变化大过以往那十年,都是为了玫瑰的缘故。
一连好几天,我想约玫瑰看新房子,都找不到她。
我问黄太太她是否出门去了,她又不说。
〃她人在香港,但这一个星期,我们几乎没有看见过她。〃
〃是否因为方协文给她麻烦,她避着他?〃
黄太太沉吟,〃不会,她从不怕方协文。〃
〃他不会怎么样吧?〃
〃自然不会,你放心,她仍然回来睡,不过早出晚归而已。家敏,你少疑神疑鬼。〃
〃请她与我联络一下。〃我说,〃黄振华叫我到夏威夷开会,我要去十天。〃
〃好好地做事。〃她劝我。
直到上飞机的时候,玫瑰也没给我一个电话交代,我很失望,但我不能祈望一个美女行事与常人一般,故此寂寞地上了飞机。
到了夏威夷我故意在香港时间清晨打电话找玫瑰。
黄太太来接的电话,我将她在梦中惊醒,因此道歉。
黄太太说:〃玫瑰已搬回老房子去了。〃语气间有点犹豫。
我顿时多心起来,〃你们有些什么瞒着我?〃
黄太太笑,〃你这孩子。〃
〃是不是咪咪嫁了人?〃我问。
〃没理由,你叫她一刹间嫁谁去。〃
〃我回来再跟你们算账。〃我说。
〃多多享受夏威夷的风光。〃
〃闷死人。〃我说,〃游泳与晒太阳最好分开两天做,否则一下子做完了没事做。〃
〃别这样好不好?你早已被香港以及香港的女孩子宠坏。〃
〃回来再见。〃我又带一线希望,〃老房子那边电话是否仍然旧号码?〃
〃你算了罢,早上四点三十分扰人清梦,〃黄太太说。
回到香港那天,黄太太来接我飞机,她一贯清爽,一身白麻布西装。
我愉快地张开手,〃黄太,〃我说,〃真高兴见到你,如果玫瑰是玫瑰,那你是水仙了。〃
〃你少肉麻。〃
〃玫瑰呢,她可在家?〃
〃我出来的时候她不在家——怎么样,公事进行得如何?〃
〃别一副老板娘口吻。〃我问,〃今天晚上约玫瑰出来可好?〃
〃家敏,今天晚上,你来我们家吃饭,我有话跟你说。〃
〃什么话?顶多叫我另谋高就而己,你们夫妻俩,一向没安好心眼。〃
黄太太很沉默。她驾驶技术不好,老走之字路,但因速度不高,并不惊险。女人开车,就是这个样儿。
黄太太忽然问:〃你爱玫瑰有多少?〃
我反问:〃你认为有多少?〃
〃我只知道你已经为她放弃了咪咪。〃
〃不只那样。〃我抬起头,〃我爱她多于我自己。〃自觉声音非常悲凉。
〃她有否说过爱你?〃黄太太小心的问。
〃没有。〃
〃你是否会以她的快乐为重?〃
我转过头瞪着黄太太,忽然暴躁起来,〃你想说什么尽管说,别在草丛里打来打去,玫瑰到底怎么样了?〃
她把车停在我家门前,〃你先回去吧,洗个澡,到我这里来,我告诉你。〃
〃好,我一小时后到。〃我说。
我提着行李上楼,取出锁匙开了门。
约是下午三四点钟左右吧,屋内静寂一片,只有音乐声。我摇摇头,大哥这人,偶尔有时间在家,也必然要听音乐。
我放下箱子,朝书房走去,书房门并没有关拢,哀怨的梵哑铃轻微地传出来,我看到大哥坐在安乐椅中——慢着。我的血凝住了。
伏在他膝上的是谁?
我如五雷轰顶!
玫瑰,那是玫瑰!
玫瑰微微扬着脸凝视着溥家明,博家明的手按在她的肩膀,完全沉醉在他们的世界里。
我眼前渐渐一片黑,我明白了,为什么一直找不到玫瑰,为什么黄太太吞吞吐吐,我明白了,大哥与玫瑰在恋爱,就瞒着我一个人。
我转头就走,行动出乎我自己意料的镇静,我到车房找到自己的车子,〃呼〃的一声开出去,直驶往黄家,我将车速加到极高,冲黄灯、偷弯路。
我已经死了,现在控制我行动的不过是我的神经中枢,不是我的心,我的心已经死了。
车子驶上黄家花园的草地停下来,我奔到大门前按铃。
黄太太亲自来替我开门,她看到我的样子呆住了。
〃家敏——〃
我用手撑住门框,觉得晕眩,力气仿佛已在路上用尽,人像是要虚脱似的。
我闭上眼睛,轻轻说:〃我都明白了。〃
〃家敏——〃
我再也忍不住,大声嚎叫起来,〃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是溥家明?为什么偏偏是溥家明?〃我用拳头大力捶打墙。
黄太太用力拉住我的手,〃家敏!家敏!〃
我号陶大哭起来,蹲在地下,用手捧着头,〃为什么是溥家明?〃我反反复复地叫,〃为什么是溥家明?我巴不得马上死掉,我宁愿死掉。〃
黄太太抱着我,〃家敏,你要往好处想,这两个人都是你一生最亲爱的人,你应该为他们高兴——〃
〃不,——玫瑰是我的,是我先看到玫瑰,我恨他,我恨他!〃
黄太太大喝一声,〃溥家明是你大哥,他对你恩重如山,你胆敢说出这种话来!〃
我已经死了。
我不敢再抬起头来,这世界对我来说,已经毫无意义。
我挣扎地站起来。
〃你要往哪儿去?家敏,你要往哪里去?〃
〃我不知道,〃我疲倦地说,〃我想喝点酒,好好睡一觉。〃
〃你在我们这里休息,我来照顾你。〃
〃呵是,〃我点点头,〃我已经不能回自己的家了。〃
〃你坐下来——〃
〃我不应打扰你们。〃
〃家敏,你别说这种话。〃
〃我要走了。〃
〃我不准你开车,你不能走,〃她坚决地说,〃我求你给我一点面子。〃
我诧异地问:〃你怕我去死?〃
黄太太的眼睛露出恐惧。
〃我早已死了,〃我说。
黄太太忽然落下泪来,她哭道:〃你们这些人一个个怎么都这样?叫我怎么办好呢。家敏,你可别吓唬我,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不能对不起我。〃
我叹口气,〃我要睡一觉。〃
黄太太真是天下间最容忍最有母性的女子,她服侍我在客房睡下,给我喝开水。我懂得她在水中掺了安眠药。
我很快睡熟了。
醒来的时候是清晨二点。
客房的空气调节得十分清新,静寂一片。
我默默地起床,到浴间洗脸洗头洗身,刮了胡髭,走出客房。
黄太太并没有睡,她迎上来。
我说:〃黄太太,累了你了。〃
她凝视我,〃我与振华商量过,你现在就住在这里,天天与他一起上下班,我已差人把你的衣物搬了一部分过来。〃
〃谢谢。〃我说。
〃振华先睡了,他明天要开几个会。〃
我说:〃我肚子饿了,想吃点东西。〃
〃跟我到厨房来。〃
她让我吃三文治与啤酒。
冰凉的啤酒使我清醒,我告诉自己:溥家敏,从今以后,你是一个死人,死人没有喜怒哀乐,故此你要好好地过日子。
〃家敏,你好过一点没有?〃黄太太出现在我身后。
我紧紧握住黄太太的手,将她的手贴在脸上。〃你们待我真好。〃
黄振华的声音在我们身后传来,〃溥家敏,你少对我老婆甜言蜜语的,我宰了你。〃他先笑了起来。
他们俩对我温言相待,我再也忍不下来,我说:〃我……我心如刀割。〃
黄太太说:〃家敏,家敏……〃
黄振华说:〃爱她不一定要占有她,家敏,你应当明白。〃
我的眼泪汩汩而下。
黄振华叹口气,〃我要去睡了,更生,你好好开导他。〃
我说:〃不不,黄太太,你去休息,我一个人坐在这里。〃
黄太太说:〃别担心,我是天下第一个闲人,又不上班,也不理家务,这些事若果我不包揽上身,我还做些什么呢。〃
我说:〃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我在书房里。〃她站起来走开。
我把头伏在饭桌上。
黄太太真是一个知书识礼,温文有礼、体贴入微的女子。
假如,咪咪也会有这样的成就,我还希祈些什么呢。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一百年后,我有没有遇见过玫瑰,又有什么分别。
最主要是现在活得高兴。
伏在桌上久了,我的脖子渐渐僵硬,但我没有移动身子。
我不能与大哥争女人,我一生欠他太多,不能成全他就罢了,我不能与他争,而且要使他相信,我对玫瑰并无诚意。
第三章
天亮了,我终于绝望地抬起头来。黄太太是对的,我目前最好是住在这里。
稍后……稍后我或许可以回加拿大去,我有那边的护照,离开香港远远的,眼不见为净。
我洗个脸,坐在厨房不动。
黄振华起床了,〃家敏,你怎么了?你的屁股粘在了这里?〃他在厨房门口张望一下。
我跟黄太太说:〃我想见一个人,你要帮我忙。〃
黄太太凝视我,〃我知道,我已经叫了她来。〃
〃什么时候?〃我一惊。
〃现在就到了。〃
啊,黄太太真令我感动。
她的话还没说完,门铃已经响起来。
女佣人边扣钮子边去开门,咪咪站在门外。
我上一步趋向前。
咪咪有点憔悴,她眼睛略为红肿,一张脸却显得更清秀,因为她更瘦削了。
我悲从中来,她是这样的爱我,有机会也不摆我架子,毫无保留地爱我。我把她拥在怀内,脸埋在她秀发里,嗅到我往日熟悉的香水,我哽咽地说:〃咪咪,我求你原谅我,并且嫁我为妻。〃
咪咪哭了,她说:〃好好,家敏,我答应你。〃
我禁不住她的宽宏大量,羞愧得要命,我说:〃咪咪,你不会以我为耻,我会做一个好丈夫。〃
黄太太说:〃不用解释了。〃她的双臂围住我们俩个人。
我说:〃我得找房子住,还有装修、家具,我们要去度蜜月——〃
〃最重要是买婚戒。〃黄振华说。
咪咪什么也不说,只是抱着我的腰,头靠在我胸前。
我说:〃黄太太,烦你通知我大哥一声,我订婚了。〃
〃放你一星期假,〃黄振华说,〃更生,你还站着干什么,快快开车送我上班。〃
他们夫妻俩恩爱地走开。
我对着咪咪,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天气已经转凉,颇有秋意。我忽然怀念我寒窗十载的地方。
我握着咪咪的手说:〃让我们到魁北克度蜜月,那里雪下得很大,我们穿得厚厚,到公园走,在湖上溜冰,我们会生活得很快乐。夏天再来的时候,我们可以租一间大房子,前后有花园那种,我们要生很多孩子,因孩子有生存的权利,你管家,我赚钱。咪咪,我们不回来了,你说好不好?〃
〃好。〃
〃我们在这里结了婚就走。〃我说。
〃好。〃
〃我们不再开摩根跑车,我们买一辆实际的旅行车,好不好?〃
〃好。〃
〃我们会很幸福。〃可是我心中没有幸福感,我已是一个死人,幸福与我无关,只剩无边无涯的荒凉。
我与咪咪絮絮说了整个上午的话,留学时期最细微的小事都拿出来告诉她。
其实我们认识很久了,这一些她都应该听过,应该记得,但我愿她再知道一次。
有咪咪的家人与黄太太帮忙,一切进行得飞快,日子定好,酒席订下来,衣服都办齐,我的表现并不比一般新郎差。
咪咪对于我忽然决定娶她为妻的经过,一言不提,一句不问,娶妻娶德,夫复何求。
大哥问我:〃你这个婚结得很匆忙。〃
我正在家收拾冬天的衣物要往魁北克,听他这么说,连忙装出一个笑容。〃那里,我跟咪咪在一起,日子不浅,你是知道的。〃
〃可是——玫瑰呢?〃大哥含有深意地问。
我心如被尖刀刺了一下,〃玫瑰怎么样?她结过婚,又有孩子,我最怕这种麻烦,况且她那个丈夫又夹缠不清,她本人又只会叫人服侍着——累都累死,黄振华又不喜欢人家碰她,我就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