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的故事
〃大哥,别取笑我了。〃她没精打采。
〃看中了谁?你主动去俘虏他啊?〃
〃那么容易?〃她反问。
〃啊哈!〃我跳起来,〃别告诉我,你也碰到定头货了。〃
〃你不必来不及的高兴,我还没有碰见那个人,〃她白我一眼,〃只是有许多男人简直铁石心肠,像你就是。〃
〃胡说,我才不是铁石心肠。〃
〃你女朋友说你有她无她都一样。〃
〃她呀,〃我说,〃像所有女人一样,她对爱情有太大的憧憬,我认为真正的爱情应该像覆煦,舒服安全得不觉它的存在。〃
我说:〃覆煦对于爱情,火辣辣的只是欲念——也许因为这个观点的差距,她不肯嫁给我。〃
〃去说服她啊。〃
〃她大有主张,受过教育的女人就是这点可怕。〃
〃苏更生是一个极端可爱的女人。〃
〃你们真是识英雄重英雄。〃
〃你应该多多尊重她。〃
〃是,是,可是你别尽教训我,玫瑰,考完试打算如何?〃
〃入港大。〃她简单地说。
〃别跟男孩子混得太熟。〃我说,〃发乎情,止乎礼。〃
〃放心,我不会做未婚的妈妈。〃她说。
我拍拍她肩膀,〃在我这里住,规矩点,别丢了老哥的脸,知道不?〃
〃知道了。〃
许多日子未曾与她开心见诚地谈话了。
但话未说完,她与雅历斯已打得火热,哪里都有他俩的踪迹。
雅历斯有一项绝技,他的摄影术真是一等的,拍得出神入化。家里到处摆满了玫瑰的照片,大的小的,七彩的黑白的,没有一张不是精致漂亮,每次他们出去玩,他都替玫瑰拍照。
玫瑰开头倒是很高兴,贴完一张又一张,后来也不过是当扑克牌般,一叠叠放抽屉里。
苏更生很有兴趣,挑了些特别精彩的,她说:〃一个少女是应该把青春拍下来留念。〃
我说:〃你都是老女人了,还有这种情怀。〃
玫瑰说:〃我这大哥才是小老头子。〃
母亲咳嗽着问玫瑰:〃你在谈恋爱了?〃
玫瑰吓得不敢作答,她就是怕母亲。
〃暖,〃我说,〃对方是个大学生,不错的。〃
母亲说:〃你妹子掉根头发,我都跟你算账。〃
〃是,〃我直应,〃是!〃
我坦白地问玫瑰:〃要不要叫雅历斯到家去吃一顿饭?向老妈交代一下。〃
〃不必。〃玫瑰说。
〃你不是在谈恋爱?〃我问,〃你对他不认真。〃
〃他这个人幼稚,我不过跟他学滑水。〃
我说:〃待你把他那十八般武艺学齐了,就可以把他一脚踢开?〃
〃是。〃玫瑰大笑,〃学完壁球学滑水,还有剑击、骑马、开飞机,三年满师,一声再见,各奔前程。〃
〃十三点。〃我骂。
〃你想我怎么能嫁给他呢?他除了玩,什么也不懂。〃
〃你呢?除了玩,还懂什么?〃
她强词夺理,〃我是女人,我不必懂。〃
〃什么歪理,你看苏更生一个月嫌多少!〃
〃苏姐姐是例外,〃她说,〃我将来可不要像她那样能干,我不打算做事。〃
〃那你念大学干什么?〃我问。
〃大学不能不念,面子问题。〃
〃嘿,没出息。〃
〃是,我是没出息。〃她承认,〃我才不要在枯燥的写字楼里坐半辈子,赚那一万数千,跟人明争暗斗。〃
她躺在沙发上,长发漆黑,瀑布一般垂下,我仔细欣赏我这美丽的小妹,她的手正搁在额头上,手指纤长,戴着我去年送她的指环,指甲是贝壳一般的粉红。
玫瑰额角有细发,不知几时,她已把皮肤晒得太阳棕,那种蜜糖般的颜色,看上去有说不出的舒服。
我的心软了,我这小妹真的无处不美,倘若我不是她的大哥,不知感觉如何。
她转过头来:〃大哥——你在想什么?〃她抬一抬那削瘦俏皮的下巴。她那样子,到了三十岁四十岁,只有更加漂亮成熟。
我说:〃当时——你嫌周士辉什么不好?〃
〃他老土。〃
〃哦?〃
〃他什么都不懂,只会画几张图。〃
〃是吗?〃我微笑,〃如此不堪?〃
〃他不懂吃,不懂穿,不会玩,也不看书,整个人是一片沙漠,一点内心世界也没有,活了三十多岁,连恋爱都没经历过,土得不能再土。最讨厌之处是他对他那小天地是这么满意,坐井观天,洋洋自得,谈话的题材不外是又把谁的生意抢了过来,他公司去年的盈利是多少……他不止是俗,简直是浊。后来又借着我的名闹得天翻地覆,更加土上加土,一点都不会处理。〃
我低头想了一会儿,〃士辉是苦出身,大学是半工读念的,自然没有气派,也不会玩。但士辉有士辉的优点,他待你是真心的。〃
〃他?〃玫瑰冷笑,〃他与他妻子真是一对活宝贝。〃
〃算!〃我又生气,〃拆散了人家夫妻,嘴上就占便宜了。〃
玫瑰说:〃所以我说只有苏姐姐是个明白人,隔了这么久你还怪我。〃
〃隔了这么久?〃我嚷,〃人家孩子还没懂得走路呢。〃
〃苏姐姐说,我只不过是周士辉逃避现实的借口!〃
〃你跟苏更生狼狈为奸。〃
〃真的,大哥,你想想,周士辉这个人多可怕,他根本对妻子没有真感情,结婚生子对他来说,不过是一种形式,人生必经过程。忽然他发觉这种生活形式不适合他,他无法一辈子对牢个乏味的女人,他就借我的名来逃避。〃
我没好气:〃你们真是佛洛伊德的信徒,什么都可以解释演绊一番。我觉得士辉是爱你的。〃
〃他最爱他自己,〃玫瑰说,〃见到我之后,他发觉周太太不再配得起他而已。〃
〃你铁石心肠。〃
玫瑰抖一抖长发,〃或许是。〃
〃雅历斯呢,他又怎么样?〃
〃我很寂寞,大哥,他可以陪我。〃
〃你这样玩下去,名誉坏了,很难嫁得出去。〃我叹息。
〃那么到外国去,〃她丝毫不担心,〃在唐人街找个瘟生,我照样是十间餐馆的老板娘。〃
〃你真的不担心?〃
〃不担心。〃她眨眨眼。
我担心的是周太大会拖着两个女儿再来找我算帐。
夏天转深,知了在更生的宽露台长呜,玫瑰与雅历斯成日泡在海滩。老妈埋怨,〃晒得那个样子,坐在抽木地板上,简直有保护色呢,脏相。〃
我笑说:〃奶还是奶,白牛奶变了巧克力奶。〃
玫瑰的滑水技术学得一等,已可以用一只履,看她自水中冉冉升起,才了解什么叫做出水芙蓉。
我提醒她,〃你那九科功课,小心点!〃
她说:〃啊,大哥,我有摄影机记忆,凡书只要翻一次就能背,别担心。〃
我气结,居然自称过目不忘。
玫瑰并没有跟雅历斯学剑击,她的眼光浮游不定,落在旁人的身上,疏远了没有中文名字的林先生。
下班在家,我常接到雅历斯找玫瑰的电话。
——〃对不起,玫瑰不在家。〃
——〃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我会告诉她你找过她。〃
——〃我会跟她说你想见她。〃
有时候玫瑰在家,也会摇头摆脑地装蒜,叫我代她遮瞒,说她人不在,我不肯,把话筒一摔,对她说:〃你自己告诉他你不在家!〃
玫瑰吐舌装鬼脸,但对雅历斯很不耐烦,〃晤,〃地敷衍数声,然后就借故挂断电话。再过一个星期,我索性告诉雅历斯,玫瑰已不住我家:〃在亲戚家,那边电话不方便告诉你,我知道你已经半个月没有见过她,好,我代你告诉她……〃
没出息。
大丈夫何患无妻,巴巴地求一个女孩子管什么用,女人变了心就是变了心。
况且我不相信玫瑰曾经对他交过心,我甚至怀疑玫瑰是否有一颗心。
玫瑰有一个好处,她决不甜言蜜语地骗人,她根本懒得做,所以这些男人若没有心理准备,就不该与玫瑰做朋友。玫瑰与雅历斯算是完了。
玫瑰这孩子,服装店送到我写字楼来的账单,往往一万数千元。
几件白蒙蒙的衣裳,贵得这样,我严重向她提出警告。
〃还是中学生哪!〃我提醒她,〃你只有十六岁。〃
〃十七。〃她说。
〃十六岁半。〃
〃十七。〃
〃我不跟你吵,你少顾左右而言他,总而言之,每季不准花多过三千元。〃
〃三千元!〃她几乎要昏厥,〃三千元还不够买一件大衣哪,大哥。〃
〃那太坏了,〃我说,〃那你就不用穿大衣了,你跟老妈去说。〃
我也知道一切劝告是不起作用的,玫瑰对忠告免疫。
过不久,下班回家,就发觉雅历斯林在门口等。
我叹为观止。
〃雅历斯,没有用的,玫瑰已不住在这里了,你回去吧,别浪费时间。〃
他说:〃我情愿在这里等。〃
〃我不会请你进屋的。〃我说。
〃我知道。〃
〃告诉我,玫瑰有些什么好处?〃我问,〃为什么不去约会其他的女孩子?雅历斯,我相信有很多女同学愿意陪你。〃
他疲倦地靠在墙上,英姿荡然无存,〃玫瑰是一朵玫瑰是一朵玫瑰。〃他答我以莎士比亚,我回他巴尔扎克:〃但是这一朵玫瑰,像所有的玫瑰,只开了一个上午。〃
〃我爱她。〃他说。
〃你们这么年轻,懂得啥子叫爱情?〃我问,〃进来喝杯酒吧。〃
〃谢谢你。〃
我斟一杯威士忌给他,加冰块。
〃放弃玫瑰。〃
〃可否代我劝劝她?〃他问。
〃没有可能,她的感情问题我无法干涉,跟玫瑰这样的女孩子在一起是没有幸福的。〃
〃但她令我这么快乐——〃
〃那么你应该高兴庆幸,曾经一度,你快乐过。雅历斯,情场如战场,失败不要紧,输要输得漂亮,你是体育家,怎么没有体育精神呢?〃
〃以前我根本不把女人看在眼内——〃
〃你也风流倜傥过,是不是?〃我微笑,〃你也令不少女孩子伤心落泪,雅历斯,回家去,好好睡一觉,明天一早起来,约会其他女郎。〃
他抬头来看我,目光涣散,终于站起来走了,我送他到门口。
我很庆幸他没有碰见玫瑰。
玫瑰那夜很晚才回来,我在听音乐。
她探头进书房,吓得我——
〃你剃光了头!〃我叫。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大哥,〃她笑,〃老为小妹的头发怪叫。〃
我脱下耳机。
〃但是你有那么漂亮的长发。〃我惋惜,〃现在却剪得只剩一寸了。〃
〃倦了,换个样子。〃她说道,〃头发很快就长出来,你叫嚷什么?〃
〃没规矩!〃我喝道。
〃雅历斯林来找过你?〃她问。
〃你怎么知道?〃我反问。
〃大哥,别责怪我——〃
〃算了算了,〃我说,〃我要是怪你,怪不胜怪。〃
〃我会打发他。〃玫瑰说,〃他不会再麻烦你。〃
〃快点把他消灭掉,〃我说。
〃遵命!〃她笑着敬一个礼。
你看,谈恋爱也跟所有的事一样,成则为王,败则为寇。玫瑰一点也没有把雅历斯林放在心上,若无其事地吃喝玩乐。
她现在约会另外一个男孩子,常常去听音乐与观剧。玫瑰蛮喜欢艺术,就像她喜欢时下流行的手袋、皮鞋、发型,很粗糙的一种感情。
她对什么都不认真。
她的新男朋友是个混血儿,长得并不算好看。混血儿要深色头发与浅色皮肤才漂亮,但这位仁兄头发是一种暧昧的黄色,皮肤也泥浆兮兮,不过谈吐不俗,人很聪明。混血儿多数古怪,要不太开朗,活了今天没有明天的样子,要不就很沉郁,像这一位,玫瑰说他时常一小时也不说半句话。
我也并不喜欢他这一任男朋友,想没多久又要换人的。但对于雅历斯林的痴心,我的估计可是大低了。那天在办公室,玫瑰一个电话来找我,说是在派出所,叫我马上去一次。
我的心几乎跳出胸腔,忙问:〃你怎么了?告诉我,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雅历斯打了人,抓在这里,我是证人。〃
〃他打的是那个混血儿?〃我问。
玫瑰不出声。
我赶到警察局,铁青着脸,觉得很吃力。玫瑰不停地惹事,添增许多不必要的麻烦,我骂她也骂疲了,想不出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来对付她。事情是这样的:混血儿去接玫瑰,雅历斯在校门守了好多天,两男见面,一言不合,在校门口撕打起来,被校役报了警,扭到派出所。
结果是两人都失去了玫瑰,因为玫瑰为了这件事被校方记了一个大过,生气了,两个都不要。
校长召了我去,叫我管教小妹,我还不敢把这件事告诉爸妈。
我对雅历斯林说:〃一个人要懂得适可而止,你越这样,玫瑰越讨厌你,将来连个好的记忆都没有。〃
他瘦了很多,头歪在一边,眼泪随着脸颊淌下来。
我摇摇头,〃真是现世,有什么事,国家还指望你站起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