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史论事品人李国文说唐
。有近侍进言,若能念奴引吭高歌一曲,其声所至,四野屏息,则微风拂柳之音,河水流逝之声,陛下也会听闻。一试果然,证明其穿云裂石,金声玉振的歌喉,确非虚言,也难怪具有艺术秉赋的帝王,为之倾倒而“钟爱”了。
此说或系夸张,但词牌之一《念奴娇》,因为“其调高亢”,为她所擅长,成为她的主打歌曲,遂以她名为名,口碑相传,直至今天,也是众所周知的。我也纳闷,那时没有作协、音协搞排行榜,搞金像奖,没有电台、电视台搞十大金曲、四大天王之类的评比,怎么她就能获得以个人名为歌曲名的光荣?显然,这中间有一位不容置疑的权威说了话,才拥此不朽声名。在唐开元年间,那唯一的谁也不敢反驳的人物,我想,该是有功夫赞扬一位小姐的眼睛,还有兴趣发表一番音乐评论的,日理万机的万乘之尊了。
金口玉言,自然他说了算。
唐玄宗干得出来。第一,他有这份艺术鉴赏力,不是抖小聪明,小机灵,玩小花活;第二,他也有这份风流,堂而皇之,不扭扭捏捏,光天化日,不遮遮掩掩,直截了当,不假模假势,敢作敢当,不矫情装蒜,半点不想隐讳对这个歌手的“钟爱”。
唐朝的声音(3)
这大概也就是唐朝的浪漫了。
李隆基,不是好皇帝,但他真风流,很个性。唐以后的宋元明清诸朝,休说一国之主了,连稍稍有点权势,有点身份,有点级别的臣宰员吏、藩台府臬,也只敢偷偷风流,决不敢公开浪漫。两块“肃静”、“回避”的牌子,在前面开道,脸部肌肉不硬不僵,也不对称啊!
于是,凡官必摆谱,走路迈方步,有权必拿架,张嘴说官话。于是,不苟言笑,喜怒不形于色,不让人猜透他心里的想法,便是官员们的标准面孔。因此,说他是活着的尸首,可以;说他比尸首多口气,也可以。他们即使想将这个漂亮歌唱家搞到手,绝不可能像唐玄宗那样本色,那样潇洒,那样性情中人。“哇噻,这小妮子的一双媚眼,真能放电啊,让朕实在有点吃不消呢!”
这一点,你得佩服李隆基,你得佩服唐朝出现的这种大气,你得佩服那整整一代人的张扬放肆的精神。据《旧唐书》,说这个玄宗——
听政之暇,教太常乐工子弟三百人为丝竹之戏,音响齐发,有一声误,玄宗必觉而正之。号为皇帝弟子,又云梨园弟子,以置院近于禁苑之梨园。太常又有别教院 ,教供奉新曲。太常每凌晨,鼓笛乱发于太乐署。别教院廪食常千人,宫中居宜春院,玄宗又制新曲四十馀,又新制乐谱。每初年望夜,又御勤政楼,观灯作乐,贵臣戚里,借看楼观望。夜阑,太常乐府县散乐毕,即遣宫女于楼前缚架出眺,歌舞以娱之。若绳戏竿木,诡异巧妙,固无其比。
唐代宫廷的礼仪乐队,共分十部,每部又分为坐位和立位,整个加在一起,足有数千名乐手。这时的玄宗,我觉得更像那个日本人小泽征尔,在指挥着一个世界上从未有过的最庞大的交响乐团。因此,李隆基恐怕是中国历史上最能玩闹,而且玩闹得绝对正点的皇帝了。唐朝的声音到开元达到峰巅,与他有着莫大的关系。如果说,李世民二十三年的贞观之治,只能算是一次盛大彩排的话,那么,在李隆基的统治下,二十九年的开元之治,才算是正式的演出。中国文化史上的名诗人,名画家,名歌手,名乐手,几乎都在开元年间联袂出现。西方历史上,也许只有15世纪的文艺复兴,差可比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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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看到,唐玄宗如此大排场,大铺张,除了雄厚国力的支持,承平岁月的逸乐外,就其个人而言,是与他沉溺声色,生性放荡,纵情恃性,不拘形迹的胡人血统分不开的。鲁迅说过,“唐代帝王,大有胡气”, 这胡气,还不仅仅是因为唐高祖李渊的从母,为隋文帝的独孤皇后,据此判断,李姓皇帝带有鲜卑或拓跋的尚未驯化的民族本性。有朝一日,挖开乾陵,查一查DNA的话,匈奴、羯、羝、羌的基因,在李姓帝王的遗骸里,可能都混有一点的。
因此,一方面,唐代与前朝,与后代采取了绝不相同的对外政策,张开怀抱,展阔胸襟,以海纳百川的气魄,去拥抱整个世界;一方面,中土的华夏正声,已不能适应丰富多彩的盛唐气象,需要新的音乐元素,需要新的旋律、节奏、声韵、调式,使唐朝的声音更闳大,更壮观,这也是势之所趋。于是,大肆扩张的胡风胡气,从未像唐朝这样,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地进入中土,其潮蜂涌而至,其势锐不可当,其变化不可遏止,其影响波澜壮阔。
从《太平广记》卷二○四的《李謩》篇这一个极不起眼的小故事里,也能看出胡乐逐渐融入听觉主流时,新旧力量的碰撞,此消彼长的争斗,也是一个相持不下的过程。但是,旧日的风韵,不管你多么惋惜,终究是要淡出的,而时代的声音,不管你喜欢还是不喜欢,不请自来,登堂入室,这是一种历史的必然,也是万事万物新陈代谢的必然。像李謩这样一位在教坊中,坐在首席位置上的笛手,也不得不在时风的感染下,在其特擅的笛子曲目中,注入新腔。一是潮流所至,二是饭碗所逼,这位名笛手无法抱残守缺,誓不与时代同步,那是不可能的。
有一次,在越州镜湖,也就是绍兴的鉴湖吧,众人泛舟于碧波万顷之上,喝花雕酒,吃茴香豆,听这位长安特邀而来的吹笛国手,独奏其拿手的《凉州》一曲。顿时,“昏噎齐开,水木森然,仿佛如有鬼神之来,坐客皆更赞咏之,以为钧天之乐不如也”。在座知音,击节赞叹,偏有一位老者,不发一言。李謩认为他看不起自己,又“作一曲,更加妙绝,无不赏骇”。但这位老人,仍旧只是微微一笑,不置一辞。李謩沉不住气了,“你这是瞧不起我呀,老先生,难道你是此中老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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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朝的声音(4)
独孤生乃徐曰:“公安知仆不会也?”坐客皆为李生改容谢之。独孤曰:“公试吹《凉州》。”至曲终,独孤生曰:“公亦甚能妙,然声调杂夷乐,得无有龟兹之侣乎?”李生大骇,起拜曰:“丈人神绝,某亦不自知,本师实龟兹之人也。”又曰:“第十三叠误入水调,足下知之否?”李生曰:“某顽蒙,实不觉。”独孤生乃取吹之。李生更有一笛,拂试以进。独孤视之曰:“此都不堪取,执者粗通耳。”乃换之,曰:“此至入破,必裂,得无吝惜否?”李生曰:“不敢。”遂吹,声发入云,四座震栗,李生蹙踖不敢动,至第十三叠,揭示谬误之处,敬服将拜。及入破,笛遂败裂,不复终曲。(《太平广记》卷二○四引《逸史》)
这无疑是一次复古派的胜利,但故事的结局,却并非如此。
明旦,李生并会客皆往候之,至则唯茅舍尚存,独孤生不见矣。越人知者皆访之,竟不知其所去。(同上)
胜利者的子虚乌有,这种否定之否定的收场,颇有点调侃的味道。正如李清照《一剪梅》中“花自飘零水自流”句,古老的,垂暮的,完成了历史使命的,无论是人,是事,是物,或是一种精神,哪怕有再美好的愿望,该终结的,该衰朽的,或者该完蛋的,也总是要消失在天际的,那是一个不可逆的进程。
所以,王之涣诗《凉州词》:“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这位笛子名家李謩,终于改用来自西域的羌笛。同样,杜牧诗《寄扬州韩判官》“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中只有夜深人静才能听到的洞箫,也被改良的乐器“尺八”所代替。正如最近入选联合国“人类口头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的古琴一样,中土的传统乐器,由于音量的局限,注定了逐步边缘化、雅玩化的式微末途。
因此,魏晋时的嵇康,被判了死刑,上了法场,在千百名看热闹的市民围观下,抬来桌子,铺上台布,还要架上焦尾琴,弹一曲《广陵散》,绝对是后人的夸张之笔。古琴,只宜士大夫在书斋里写不出文章时,小姐在绣房里找不到对象时,文学大师在府上发现无人捧臭脚时,抚一曲《流水》,聊以自蔚。除非司马昭派电工给他接上电子音响,嵇康想在杀头前做闭幕秀,是做不成的。
于是,长安城里,自关陇直至中原;宫廷上下,自君王直至百官,无不陶醉于来自西凉、龟兹、疏勒、高昌,甚至更为遥远的域外音乐,无不耽迷于富有表现力的羌笛、胡笳、觱篥、羯鼓等胡人乐器,这样,使得唐朝的声音,出现前所未有的生气。
而在诸般乐器中,最强烈,最狂放,最亢激,最为玄宗所爱者,莫如羯鼓。
玄宗性俊迈,不好琴。会听琴,正弄未毕,叱琴者曰:“待诏出!”谓内官曰:“速令花奴将羯鼓来,为我解秽。”(王谠《唐语林》卷四)
羯鼓出外夷乐,以戎羯之鼓,故曰羯鼓。其声焦杀鸣烈,尤宜促曲急破,作戟杖连碎之声。又宜高楼台晚景,明月清风,凌空透远,极异众乐。(南卓《羯鼓录》)
李龟年善羯鼓,玄宗问卿打多少杖。对曰:“臣打五十杖讫。”上曰:“汝殊未,我打却三竖柜也。”后数年,又闻打一竖柜,因赐一拂枚羯鼓卷。(《太平广记》卷二○五)
一个皇帝,练他的羯鼓,打断的鼓槌装满了好几个柜子,其执着,其专注,其孜孜不倦,你不能不敬佩。人们也许可以指责他一千个不是,痛斥这个如此不务正业的帝王。但是,有一条,或许更为重要的,这种在羯鼓上的投入、专心,不管不顾地我行我素,他在精神上的无禁忌,他在心灵上的无拘束,他的个性自由,他的特立独行,他的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精神,他的做他想做的事情,他的找他想找的快乐,那种敢作敢为的丈夫气慨,可不是所有中国人都能具有的。他用他的鼓槌,在羯鼓上敲击出唐朝的声音,而且果真也就在中国历史上,敲出了开元之治二十八年的辉煌。元稹诗《行宫》曰:“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就冲这一个“说”字,值得对他刮目相看。
因为很多皇帝,最后只剩下一个“骂”字。
在中国历史上,每个朝代,都有特定的声音表情。或刚强,或柔弱,或暴烈,或萎靡,或气宇轩昂,或低三下四,或杀气腾腾,或哀鸿遍野。没有一个朝代,比得上唐朝所发出来的声音,那样华彩美妙,那样大度充实,那样丰富融和,那样令人心胸开阔。以致后来的中国人,不得不恭恭敬敬地尊之为“盛唐”。
唐朝的声音(5)
一千年后的今天,这些已经相距十分遥远的盛唐之音,仍然使我们感奋,使我们向往,甚至还受到一些鼓舞,这实在是值得后人琢磨的历史现象啊!唐朝的胃口
唐朝的胃口(1)
现在,我们已经很难了解公元618年至907年期间,住在唐朝首都长安的市民,每餐饭吃些什么,喝些什么。
古代文人,能吃善吃好吃,而写吃,往往一笔带过,惜墨如金,不肯详说细节。但是,我们从字典词书上还能看到“馎饦”、“罗”、“焦槌”、“馉脯”、“不托”、“胡饼”、“冷淘”等食物,那花式品种,还是颇为繁多的。看来唐人不存在城市早点难的问题,否则在西方历史学家心目中,也不会将古长安与古罗马相提并论。因此,我不大相信居住在首善之区的长安百姓,一早爬起来,揉着惺忪的双眼,走出里坊,来到路边摊点,也像当今北京的上班族,只有油条、豆浆、煎饼这永远不变的老三样可以选择,一路走,一路吃,满手油脂麻花地往公共汽车上挤去,若如此,还算什么中古时期世界上最繁华最富饶的都城?!
但是,“馎饦”、“罗”之类面点,到底是什么样子?甜的咸的,蒸的烤的,油炸的水煮的?便不太清楚了。查《酉阳杂俎》、《齐民要术》、《梦溪笔谈》这类古籍,都说得十分含糊。幸好,宋赵令畤的《侯鲭录》一书里,有一则《黄鲁直品食》,使我们能够略知距唐代不远的北宋时期,如黄庭坚等文人,他们是怎么样吃喝的。
黄鲁直云:烂蒸同州羊羔,沃以杏酪,食之以匕,不以箸抹;南京面,作槐叶冷淘,糁以襄邑熟猪肉,炊共城香稻,用吴人鲙松江之鲈。既饱,以康王谷帘泉,烹曾坑斗品。少焉,卧北窗下,使人诵东坡赤壁前、后赋,亦足少快。
在宋朱弁的《曲洧旧闻》中,也有类似的记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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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坡与客论食次,取纸一幅,书以示客云:“烂蒸同州羊羔,灌以杏酪,食之以匕不以箸;南都麦心面,作槐芽温淘,糁以襄邑抹猪,炊共城香粳,荐以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