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行精灵
的肩膀,鹅颈女人觑见不由绵软一笑,小木匠以为她嘲笑自己做得不好,正在气馁间,鹅颈女人把蚂蚁捉下来放到他眼皮下,说“笑的是它”,小木匠的激|情这才得以旺盛地燃烧并在一个空灵销魂的瞬间化为灰烬。如果不是由于豁唇,他们也许会使整个过程变得更为从容和自如一些。
“你揪疼了我的耳朵。”小木匠说。
“可我的发髻松了,回去一看谁都明白了。”鹅颈女人说。
“你就说树枝挂了头发。”小木匠说。
“我也不在乎,只要我刚才是高兴的。”鹅颈女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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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木匠上前帮鹅颈女人将夹在头发中的草叶一一摘下,由于她很高,他的胳膊又较常人的短,所以他得时不时翘起脚来。鹅颈女人咯咯笑着问,“家里有媳妇吗?”
“孩子都上小学了。”小木匠说。
“难怪。”鹅颈女人说。
“难怪什么?”小木匠大惑不解。
鹅颈女人拍拍裙子上的草屑,并不做答。裙子皱得像层层叠叠的水纹,小木匠不由俯身帮她抻了抻裙摆,拽得鹅颈女人直打趔趄,连忙制止他道,“算了算了,皱它的去吧。”
他们开始寻找豁唇,后来在都柿丛中发现了他。他睡得格外香甜,三瓣唇已被果子染成紫色,宛若一朵马兰花在开放。他的脸膛又黑又亮,毛茸茸的睫毛斜斜地覆着眼睑,微微拂动,可以想见梦的翅膀在撩拨它。鹅颈女人不由垂头亲了一下他的嘴唇。
“他还是个小童子呢。”小木匠醋意地说。
“多稀罕人的孩子,”鹅颈女人说,“他妈真有本事,那么大岁数还能生出这么好的孩子。”
小木匠“咦喝”了一声,他看见一只翠鸟飞过。
“咱们把盆子采满了再叫醒他。”鹅颈女人说。
小木匠这回安于采摘了,盆子里的都柿就渐渐丰盈起来。他们之间不再有话,这种时候果实的甘甜美丽才本质地回到他们身上。
都柿已经把盆子盖满了。鹅颈女人推醒豁唇。
豁唇睁开眼睛看着鹅颈女人,愣愣的,一副不知身在何方的表情。
“雨停了,咱们回吧。”鹅颈女人说,“你睡了一个多钟头了。”
“刚才——”豁唇的意识逐渐清醒起来,他坐起来指着前方的树林说,“我看见雾中有一个穿白衣的女人在飞。”
“你是吃都柿吃醉了。”鹅颈女人伸手将豁唇拉起来。
“我真的看见了。”豁唇说,“我就喊你们来看,可你们不答应。”
“我们采都柿呢,”小木匠说,“离你老远老远的,听不见。”
豁唇继续说,“那个人也没见有翅膀,怎么能飞?”
“你是在做梦,”鹅颈女人轻声说,“就把它和真事混在一起了,我小时候也常常这样,老是把梦当成真事。”
鹅颈女人在前领路,豁唇在中间,小木匠将盆子卡在腰间端着断后,他们朝养路段走去。豁唇在走路时又发现了几簇托盘,一株开着七朵花的百合,一片灰褐色的狗尿苔。所以他的惊叫就屡屡响起:
“五个托盘!”
“一个开着七个花的百合!”
“这么多个狗尿苔!”
他们走回塔纷养路段时天完全暗了。老女人已经站在外面张望了一个多小时。当她终于看见豁唇后,不由落下眼泪,委屈地说着,“急死妈了。”
逆行精灵(14)
黑脸人已经醉倒在炕上呼呼大睡。孕妇倚着火墙沉思默想着什么。抱琴者换下了西装,穿上了一件薄的灰羊绒背心,更显得他文质彬彬。鹅颈女人望了他一眼,不知怎的有一种负疚感。短发大嫂坏了肚子,已经跑了好几趟厕所,不过她发现满盆的都柿后还是馋出了酸水。虽然说都柿会加剧痢疾的疾患,她还是抓了一把吃起来。女售票员闻讯后也跑过来吃,她又重梳了辫子,将三股辫梳成四股,辫子就没了间隙,像麦穗般匀密了。孕妇正渴望酸甜的东西,因而也欣然接过鹅颈女人递来的都柿,接二连三地吃着。
卖山货的不知里出外进了多少趟。他看到都柿后对大家说,“你们把牙吃倒了,一会儿吃饭就不香了。”
老女人给豁唇换上干爽的衣服,又检查他的腋下、颈窝和大腿根这些软组织,看是否着上了草爬子。虽然说三千个草爬子中只有一个是有毒的,可她还是格外小心。塔静就曾经有一个女人因草爬子上身而死亡。草爬子形如蜘蛛,很小,会飞,喜欢朝有香味的地方扑去。它袭击人体时专拣那些柔软而隐秘的地方下口,细而多的触角一点点扎进去,而人却浑然不觉。若是发现及时,用烟头熏它,就能使它前功尽弃,它会缩回头。不过春季的草爬子最疯狂,到了暑期,被雨水洗劫几次,有毒的也威力不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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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女人没有发现草爬子,她便彻底放了心,又用木梳将豁唇的头发理顺。
卖山货的问豁唇,“这一盆有你采的吗?”
“他全采进自己的嘴里了,”鹅颈女人说,“吃醉了,睡了一觉呢。”
“怎么让他躺在地上睡?”老女人大为不满地说,“这么潮的,要是着凉了怎么办?”
“小男孩还这么娇气呀!”鹅颈女人扭着脖子说,“我小时候常常睡在山坡上,也没得一点毛病。”她这一扭脖子不要紧,纽扣又顺着倾斜的被撕裂的扣眼脱颖而出,她的肉色|乳罩显露出来。鹅颈女人红了脸,她做出不以为然的姿态用双臂交叉着护着胸,然后去拿旅行袋换衣裳。她打听到车上没人,就背着旅行包去车上了。
小木匠借故还雨衣和伞也跟了出去。
卖山货的总算找到刺探隐私的机会了,他贴着豁唇的耳朵问,“你睡觉的时候,他们在干什么?”
“那我怎么知道?”豁唇说,“我睡着了。”
“没睡着的时候他们没甩下你吗?”
“对了——妈——”豁唇忽然冲老女人叫道,“我看见林子的雾中有个女人在飞。”
孕妇怔了一下,她手中的都柿撒了满炕,骨碌碌地滚着。
炊事员搬着圆形饭桌进来了,她将它支在地中央,瞥了一眼都柿盆说,“还真没少采呢。”
“我看见那个女人穿着白衣裳,她飞得可好看呢。”豁唇说,“后来我就喊人,可他们俩都不答应,再后来那个白人飘走了,我盯着两个白芍药看,看迷糊了,就睡了。”
“听听——”卖山货的对炊事员说,“豁唇看见雾里有个飞着的女人!老哑巴也画一个会飞的女人!”
“还有她呢——”短发大嫂用嘴努了一下孕妇,“她也梦见会飞的女人了。”
“我的老天爷!”老女人叫道,“明天赶快离开这里吧。”
“可能他们着了妓女坟的阴魂了。”炊事员淡淡地说,“这种天气,魂儿是很容易跑出来的。”
这一带的人都知道塔纷有妓女坟。塔纷在二三十年代曾是有名的金矿,采金的汉子云集在此。由于这里人烟稀少而寒冷,少见女人,所以有不少妓女来此谋生。据说她们住着又漂亮又暖和的屋子,穿着也体面,采金的人把好吃的都留给她们。她们当中不仅有中国人,还有俄妓和日妓。妓女们之间相处也很融洽。只要她们活着离开塔纷的,莫不是满载黄金,而有一些则死在这里了。死在这里的大都因为病,这里医疗条件有限。妓女们死后采金的人就厚葬她们,年年都去坟上烧纸上供。然而解放以后,采金的事业有了政府的管理,妓女自然也就各奔东西了。但那些坟却是迁不走的了。50年代时那坟上偶尔还有些香火,而几十年过去后,老淘金汉也已成为土地的一部分,妓女坟就无人照管了。它们一天天凹陷下去,荒草丛生。炊事员不止一次听养路段的工人说夜半能听到怪异的声音,也有人在阴雨天气撞过鬼魂。但所有人都觉得那是女人的魂儿,没什么可怕的,因为女人无论生前死后都会是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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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行精灵(15)
炊事员已经给误了一天工的工人开过饭了。那十几个人住在另一座房子里。他们一到坏天气就高兴,因为这时可以休息。他们打牌、喝酒、讲女人。他们知道有一辆长途车被卡在此处,其中有年轻女人,所以就合计好了晚上来骚扰她们。
屋子里的灯被打开了。那是盏十五瓦的灯,由于屋子又空又大,这灯光就显得贫乏之极,一副力不从心的样子。所有人的脸色在灯下都是枯黄的。炊事员摆上咸菜和一大盆粥,又将一个木耳炒的菜片和木须柿子端上来。人们纷纷上来盛粥吃饭。这时小木匠回来了,跟着鹅颈女人也进来了。她换上了一条长的蓝色牛仔裤,绿花衬衫被紫花的所替代。不过紫花的流苏不在领口,而是镶滚在袖口。她的发髻也重新盘过,整个人就显得更加丰腴挺拔,少了一分妖气,多了一分矜持。抱琴者不由多看了她几眼,她走过来盛粥时对老女人说,“你儿子说在雾中看见一个会飞的女人。”
“知道了。”老女人不想使这个话题再深入下去。
“他肯定是看花了眼。”鹅颈女人说。
人与人喝粥也是各不相同的。卖山货的喝得噬噬地响,仿佛只是用牙缝在吸;老女人喝得无声无息;孕妇喜欢用筷子不停地搅动粥碗,她这样做并非是为了散发热气,因为粥已经是温的了;小木匠喝得咕咚咕咚的,连嚼都省略了,也不怕噎了嗓子;抱琴者喝得不紧不慢,绝不弄出一丝声响;短发大嫂边喝边“嗯嗯”哼着,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鹅颈女人则用五指托着粥碗的底部,使那碗能自如地在眼前旋转,她转着圈喝,有几分玩的成分。相比之下,豁唇是最不讲究喝法的了,他喝到碗快见底时,那碗几乎就罩住了脸,弄得他的鼻子和眼眉都是粥汁,而唇角也向下溢着粥,一直漫到颈部,使整张脸变得黏糊糊的。
肉丝本来就咸,想必是放在坛中腌过的,因为这个季节也存不住鲜肉,再加上与咸菜炒在一块,就咸得没边没沿了,但它还是被大家席卷一空,一盆粥也只剩下底了。这时黑脸人从炕上爬了起来,他慢腾腾地下地,然后摇摇晃晃地往外走。老女人猜他是出去解手,外面的厕所是木杆搭成的,像吊脚楼一样,有一段梯子通到上面。她见黑脸人醉得像风中的烛苗,就吆喝豁唇带着黑脸人出去,扶他上梯子,不然掉进厕所会被粪汤泡个浑身通臭。豁唇快活地答应着跟着黑脸人去了。
人们都帮炊事员收拾桌子。这时天已经黑了,抱琴者将一件衣裳垫在地上,然后将琴摆上去。他向走进来的女售票员问晚上怎么个睡法。
“就睡在这铺炕上。”女售票员说。
“男女一个炕?”抱琴者吃惊不已地问。
“都这样啊,”女售票员说,“塔纷没旅店,就这么一个临时歇脚的地方。有时中间拉上一道帘子,反正就睡一夜。男的分一片,女的分一片。”
“那就不能脱衣服睡了?”短发大嫂饶舌地问。
“你要脱光了也没人管着。”女售票员冷嘲热讽地说。她从一发车的时候起就本能地讨厌短发大嫂。那时短发大嫂嫌油箱在她座位下面,她伸不直腿,非要让她减一半票钱不可。后来因为下去了大部分人,她可以随心所欲地选座位,退钱的事这才不了了之。
豁唇忽然嘻嘻笑着跑了进来,他笑得蹲下了身子。老女人说,“刚吃完饭不许使劲笑,弄拧了肠子,肚子会疼的。”
豁唇叫了一声“妈——”,然后述说他领黑脸人上厕所,黑脸人不干,非要去小树林。他就跟着他去了小树林。黑脸人解开又宽又长的皮带,撒了一泡很长的尿。待他系裤带时糊里糊涂把一棵小树也系了进来。这样他转身向回走时怎么也走不脱。黑脸人就抓着那棵小树说,“你看你,我都到家了,你还拽我干啥?我也喝够了,别拉了行不行?”
大家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还不快去帮他把裤带解开。”老女人嗔怪道,“他是醉了。”
逆行精灵(16)
“反正小树绑着他,他也跑不了。”豁唇笑够之后说,“妈——出星星了。”
“出星星好,明天咱们就能回家了。”老女人欣慰地说。司机酩酊大醉了一个下午。由于心里窝火,酒在胃肠里就有些捣蛋,他已经吐了三回了。王段长也醉成一摊烂泥,老哑巴则躺在王段长的铺上时不时眯上一小觉。他每次醒来都要用指甲掏掏鼻孔,之后下地喝一碗水,复又躺下眼巴巴地看着天棚。他的脸历经风吹日晒,呈锈蚀的古铜色,胳膊上青筋突起,如屈曲盘旋的虬枝。他有一个天蓝色的小本子,每次他从城里无功而还,总要在上面画上一个“0”,现在那上面的零已经多得像一堆丰收了的土豆。老哑巴中年丧妻,他含辛茹苦地把不满三岁的儿子抚养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