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狐狸精 作者:碧露星河(17k小说网2014-01-19完结)
狐仙依旧是静静地看着我,眼神凝定,不为所动。
几次吐息过后,她才轻启朱唇,凝视着我,说道:
“懂。也不懂。千利休的这番话,你究竟也只晓其意,不晓其理。”
狐仙将她手中的那一杯茶轻轻地摆到了我和她的中间,几瓣茶叶儿在水中悠悠荡漾着。
“真要讲究,茶之一道,包纳万千。只是大多庸俗之辈斗茶之时只考究茶色与水痕,却是最偏狭下乘的拙见。真要论究起来,种茶、植茶、采茶、晒茶、辨茶、煮茶、泡茶、饮茶、用茶、悟茶,无一不是一门技艺。便是千利休,也不过知晓其中采茶、辨茶、煮茶、泡茶、饮茶之法罢了,真要说悟茶和最基本的种茶、晒茶等法,却也不尽然。”
我只能苦笑。说起来,这个女人出生的时候,离千利休逝世也还差了六年之久。
“倒是想听听你悟茶的道理。”
“看。”狐仙看了我一眼,指着眼前的茶杯细声道。
我顺着狐仙指点的方向望去,狐仙指着茶杯里的那些散装茶叶,道:
“王一生,且不论茶之一字包含万象,单是这泡茶的容器,就是万般考究。你这杯,乃是瓷杯,音近‘慈悲’,乃是慈悲为怀,海纳百川,有容为大之意。慈悲,大度,乃是佛家心肠。而佛说,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正因佛无所不在,可大可小,是以能够容下这万千茶叶,万千世界。”
“王一生,你再细看这茶叶,岂不有沉有浮,上下其位?或是在水面飘转打旋,或是在水中悬停延展,又或是从水底扶摇直上,又或是从水面坠落杯底,不正是为人生?茶之一字,便含有一个人字,所以茶的学问,也是人的学问。起起落落、沉沉浮浮、或是挣扎着登高望顶,或是无奈落水坠地,又或是夹杂其间挣扎彷徨,不上不下,苦不堪言,皆是世道人心的映射。品茶,是以也是品味人生。且不论是浮于水上的茶叶,又或是悬停水间的茶叶,待到被苦涩的冷水浸染湿透,也终究会沉落杯底,不复再起。这便是人生在世,不论你如何风光煊赫、光鲜亮眼,待到老来正寝时,毕竟是与他人大同小异,一抔黄土,葬入渊底。”
“……”我静静地听闻着狐仙的说辞,只是静静地思索斟酌着狐仙的字句,狐仙的话语,当真是她一生的精粹感悟,如果没有悠长岁月的沉淀,她是说不出这样的感悟来的。
“茶有沉浮,有飘转,是为人生。
“茶,先苦后甜,苦尽甘来,亦为人生。但是,再甘甜的茶,浸泡久了,也终归于平淡。恰如人生如何大波大澜,最后终归于平淡。
“茶香,被滚烫的水泡煮了以后方能散发而出。人何如此?若只是蜷缩一隅,任谁都不过是尚未展开散香的茶叶,升斗小民、黎民百姓而已。”
狐仙端起茶,一对水眸如杯口中的水纹一样微微荡漾着,在其中,我仿佛看到了水波潋滟,叶脉飞旋。
“茶讲究。茶水也讲究。王一生,为了泡好这一壶茶,我煮沸了三次水,一直待到第三次开水沸腾,白沫翻滚时方才熄火倾倒,因为若是沸腾不足三次,这水便不够浓郁,色轻味淡。若是过了三次,这水便‘老’了,是以这泡茶之水,也是异常讲究。”
“这一次我懂了。”我点点头,打断了狐仙的话,说道,“你是想告诉我,凡事皆要把握火候,掐准时间点,才能做到最好,对吧?”
“聪明。”这一次,狐仙的唇角,总算是翘起了刹那的笑意,“天予弗取,反受其咎。上天赐予的机缘时机若是把握不好,只不定便要反受其祸。是以凡事皆要掂量时间,掌握火候分寸。”
狐仙的这一番话,这一次,真的是给予了我最深的感悟。
我深深地看着狐仙,内心的激荡前所未有。
“谢谢你。”我看着狐仙,艰涩地吐出了这番话。“狐仙。”
卷二家有狐仙章一百四十七茶道,棋道【第三更】
狐仙呷了一口茶,重新看着我,继续道:
“其实还能看得更深。除却人生,细细观瞧这茶叶,你还可看到舟行水上,千帆共渡,桅樯林立,鼓角齐鸣,旌旗蔽天,再阔开去,这片片茶叶,便是星辰宇宙,浩如烟海。一叶一舟,你可以看到舟行于星海雨雾间,每一片叶子从蜷缩到舒展,从紧绷到舒张,都是生命的生长和老化。”
“这是从大宇宙观看茶。在西方便有通过茶叶占卜的学问。”狐仙淡淡地说道,“而千利休却已经参透了宇宙观,回归了远点。他超脱了宇宙,回归了本心。”
“从人生感悟到宇宙万象,最后,又终归于人心。”狐仙停顿了一次,继续说道,“再苦的茶,被平淡的水冲泡了以后,也会渐渐被同化。人生终究回归于平寂。万事万物走到极致,终归原点。”
说到这里,狐仙对我展颜一笑,给了我一个祥和温煦的笑容,她轻轻握住茶杯,晃了晃,道:
“当你低头品茶时,能从水纹中看到的,只有自己。那便是你回复了本心。这便是茶道的极致了,返璞归真。”
至此,狐仙闭口不言,而我也知道,她的演讲终于落上了句号。
她端起杯来,在手中把玩了三圈后,微微仰头,喉间蠕动,无声地将茶中的茶小口饮尽。
而我,却是低头看着自己面前手里的这一杯茶,陷入了久久久久的沉思。
氤氲的水汽随着满屋的芬芳茶香弥漫开来,模糊了一片,光与影的界限已经失去了意义。
在这水雾起伏的空间中,狐仙那曼妙完美的身影也开始出现了些微的变化。
狐仙那乌黑的长发、浑圆如珠的削肩上、她那弧线光滑的玉颈之上,乃至她身上的每一寸若隐若现的肌肤表面,都开始缓缓地升起了一丝丝的白烟。
那白色的烟雾夹杂着狐仙身上特有的奇香,从狐仙的身上袅袅升起的白烟缭绕着她的周身,而随着这一缕缕的白烟升腾而起,狐仙的那幽倩的身影,居然也渐渐开始显得朦胧了。
“狐仙,你……”我错愕地看着狐仙身上的惊奇异变,却是说不出话来。
狐仙身上升起的丝丝白气,仿佛仙丝履带一般在空中缭绕偏转,交错成万千云象,起伏飘散,一点一点,充斥在我的卧室中。
我惊愕地看着狐仙,可是狐仙却是一脸随然地看着我,仿佛早已料到此刻的情景一般,她轻轻地抚摸着肩头的黑丝,眸光凝定地落在我的脸上。
“呵,大限快要到了呢。还有几个时辰,我就要散了。”狐仙轻轻地叹了口气,言语中充满了幽深的感慨和讽伤,那种直透灵魂深处的伤感,让我的心也变得无比凄凉。“没想到,我也终于走到了这一步。”
直到这一刻,我真正的意识到了。
狐仙,真的要走了。
“再对几局。”
狐仙看着我,幽幽说着,然后从侧旁的床头柜上,取下了我摆放在那里的一盘围棋和一盒象棋,又逐一提了围棋盒,轻轻地摆放在了我的面前。
“是等级森严的象棋,还是众生平等的围棋?”
狐仙跪坐在我的面前,两手一左一右搭在象棋和围棋的棋盘上,每一只手的手背上,都有类似于干冰般的游丝白气缓缓散发出来。
看到狐仙身上三万六千个毛孔无不散发着白气,我心如刀绞。
我的心,在滴血。
想起这个女人曾经和我渡过了不足百日的日子,想到那些虽然算不得多欢快,但是总觉得充实和色彩鲜明的日子,我突然有种撕心裂肺的痛。
虽然短暂,但我……却感觉到自己像是渡过了生生世世。
“围棋吧。围棋静,象棋动,象棋杀气太重。”我压制着颤抖着的声音,说出了我的选择。
“那就围棋。”狐仙黑眸一眨,缓缓颔首,宽袖一扬,便顺手拉过了右手边上的十九路围棋棋盘,摊开在我和她之间。
狐仙长长的睫毛半垂半开,一只白洁的玉手细细轻抚着方正棋盘,半晌后,她拉过棋盒,将盛着黑棋的一盒呈递在我的右手边上,盛满白棋子的那一盒则是放在她的右头。
“你先吧。”狐仙轻轻吐出了一团芬芳清气,灿亮的眸子看着我。“看看你的棋艺。”
“我先落子?”我不禁挑起了一根眉毛。所谓先发制人,就概率来说,围棋先落子的那一方胜算更大,虽然并不尽然,黄眉僧与段延庆对弈时,为先下一子,甘愿自断脚趾,并非不无道理。
“你先。你是执黑。”狐仙凝定地看着我,不容置辩地道,她那单薄的香肩之上,源源不断有白气离散升起,而且比起之前,狐仙身上的白气更为浓郁了几分,而与之相对,狐仙的身影却反而显得朦胧了起来,她那完好绝俏的身形,此刻就像是一尊能够透过月光的夜光杯。
这个女人敢让我先行落子,自然是底气十足,认为我的棋艺道行都不如她,多少有点高人指路的意思。
在谁先落子这个无伤大雅的点上,我不想追究什么,看着狐仙身上那一丝丝的氖氖白气,我根本没有下棋的心思。
其实,真要说起来,我对我的棋艺也是充满自信,打小开始,对弈、象棋或是五木、军旗或是六博,在钻清楚规则熟手之后,我都没有过败绩。
“可别用读心术啊。”我抬起头对着狐仙警示了一句,然后用食指和中指的指尖夹住棋子,准确地将棋子轻轻放在棋盘右上角的交叉点上
“我既让你持黑,自然知晓规则。”狐仙淡淡然地说着。然后她的目光落在了我提子的手上,眼中闪过一丝的赞许,“提子手法倒是像模像样。”
“不止是像模像样而已,是有真本事的。”我看着狐仙那渐渐虚化的身影,抿了抿嘴,挤出了这句话。
言罢,狐仙理顺了青丝,娇颜略沉,多了几分的凝实与慎重。
狐仙微微抬起袖子,这个颜如舜华的女子一只白洁素手从袖中探出,五指微微偏转,拇指与食指贴合,做出拈花指状,捻起了一枚白子,轻扑扑如一叶飘萍落于棋盘之上,左贴天元,却未占天元。
“自尧舜帝造围棋以来,历代名流辈出,贤士相继,各衔风骚。尤以三国两晋、康乾之世为盛,出了一揽子棋圣国手。如高韬轻灵之黄龙士,以弃为取范西屏、邃密精严施定庵、后又有东瀛腾挪善变道策、临危反戈丈和、平和悠妙秀策、机警奔放之秀甫,更有近代取舍分明之秀荣、阴阳六合吴清源。虽然我不知晓如今的围棋世道谁为主宰。但棋之一道,内含禅、道至理。”
“古来素有以棋会友,弈棋识人之说。素昧平生的陌客闲人,纹枰对坐,不言一声,不书半字,只拈子敲棋,即可手谈之中见风云,落子当下数高低。便是棋之力。若品茶是随波逐流的洒意人生,下棋便是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的艰卓历程。”
狐仙缓缓讲述着,睫毛低敛,目似暝,意暇甚。
她的面容如闲庭信步清闲澹然,蝶翼般的大袖大起大落间,随手提子落子,快意洒然,一气呵成,如高山流水,泄流行畅,丝毫没有滞涩凝碍的忸怩之意。
这个女人还有说这些闲话的余地,说明她还大有余力。
我皱皱眉头,看了狐仙一眼,低下头,观察着狐仙的路数。
从棋路来说,狐仙的棋路比较散,刚开始下了几子,倒也看不出个深浅来。
接下来的十子,我和狐仙都没有再说话,我们之间时而皱眉,时而提子,时而思索,时而开悟,但总的来说,却都非常的沉默,沉默到了简直就是死寂的地步。
连带着,整一个卧室也都冰冷了起来,主观感觉的温度几乎下降到了最适宜冷冻尸体的零下九度。
差不多僵持了半个小时后,我终于看出了狐仙棋格中的一个破绽,那一刻,我几乎忘记了狐仙即将消散的境况,忍不住露出了一刹那的笑意。
狐仙的包围我的三枚白棋虽然步步紧逼,形成了虎口之势,但纵观整个棋局,狐仙却是露出了一个致命的破绽,让我得以趁虚而入,反杀得胜。
“倒扑,脱先,三四线交,下小目,我提子了。”我看着狐仙,有些抱歉地笑了笑,然后在狐仙白棋的外围放置了一枚黑棋,吃了狐仙两子。
看着棋盘上多出的两个空缺,我只是感觉到了一刹的纵快,但却并不感到如何的快慰,更深的,却是浓浓的悲伤。
我抬头看了狐仙一眼,却发现即便被我提了两子,她脸色却依然宁和,丝毫没有变化。
于是棋局继续。
两分钟后,狐仙忽然嘤嘤地开口道:
“门吃,逃不掉了。这子我提咯,可怜的王一生。”狐仙素手微提,取走了我六枚黑子,随即抬起头来,雪一般的玉颜上浮现出了难以掩饰的清浅笑意。
从那一抹笑意里,我第一次从狐仙的脸上看出了得胜者的挑逗之意。
而和狐仙相反的是,当狐仙吃了我六子时,我整个人都陷入了石化状态。
“不可能!我明明先算了接下来所有可能的十五条棋路……怎么可能?”我抬起头,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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