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遗恨





  每个月的十四,玉昭龄都会前来与他相见。三天的见面,不多也不少。十四他们相见,
十六他们分别。邵霂祎从来没有问过玉昭龄花了多久的时间来回于京城与这乡下,也没有问
过他为何选择这样的时间见面。
  不是没有想过要问,但是他不能问。因为心里有种感觉,一旦问出了口,某种平衡就会
破坏。
  是什么样的平衡?会破坏的是什么?心里未曾明白过。或许情势,或许是友谊。无论如
何,他没有问出口过,从来没有。
  随着他们的见面次数逐渐累积,对于一个月一次的相见,已经从些许的期待转深而至于
渴望。
  本来退隐之后该是安于恬淡,安于平凡而很少再对其他事物有什么渴望的了……然而,
现下却已无可自拔的渴望着每月十四的到来。
  想要与之见面、相谈、共饮。
  渴望从十六日的分别,一直持续到十四日的相见。然后,周而复始。
  除了他就在眼前的几日,邵霂祎都渴望着想见到他。只是从来不让自己去想……为什么
,单纯的友谊可以有这么深的渴望。
  相见的日子,他们有时是相约酒楼,有时是一同出游。也许是因为不希望麻烦到邵霂祎
,玉昭龄很少到邵霂祎家中作客。少数几次前往,也多是持着一种有礼却带着距离的态度。
  他不知道玉昭龄不想去的原因是因为害怕见到他的妻儿,害怕面对他已有家室的事实。
从一开始萌生的就不是友情,而是更深、更伤人的东西……
  无论如何,刚开始邵霂祎对此事并没有特别多的感觉,只是日子一久,他也突然不希望
玉昭龄到家中作客了。
  开始……想要单独的与玉昭龄相处。
  他们开始在十五的夜晚共赏明月,只有两个人的。
  其它的日子,邵霂祎仍旧和平时一样,有时下田,有时陪着妻儿,或者到镇上处理些琐
事。但每一个月圆,他都将时间留给了玉昭龄。
  俊美容颜在心底所占的份量,越来越大……
  其实,已经察觉到了改变的不光只是作息。某种事物在心底萌生滋长,让在乎越来越深
刻……凝视的目光,再难从玉昭龄的身上移开。
  察觉到了些许的异样,然而太过脆弱而危险的平衡让他只能忽略。
  或者说是逃避。
  他们仍然继续这样相处着,以着朋友的身分。他们一同谈论古今中外,一同论述见解,
一同研究武学兵法。只有时势他们避而不谈,因为他们不能。他是比皇上更像皇上的庄王,
他是被迫退隐的威远将军。一旦触及了时势,他们就很难再以寻常身分相交。
  他们之间,存在着太多太多危险的平衡。
  今日,是他们相识过后的第二十四个十五。
  出游时意外遇上了大雨,只得觅了山洞暂避。生了火,望向外头。这雨,怕是一时半刻
停不了了。
  「看来,是得在这山洞过夜了……」
  顿了顿,邵霂祎带着歉意的望向身旁的玉昭龄:「抱歉,邀你出游却遇上如此情况。这
此过夜可能不大舒服,不过也只能将就了。」
  他是庄王,皇室子弟,遇上这样的情况,怕是不习惯也不好受的吧?
  但见玉昭龄唇角微扬,语调却是淡漠:「不碍事。我虽出身皇室,却不是那么娇贵──
不像皇兄。」
  口中的皇兄,指的其实是当今皇上。而邵霂祎明白这一点。
  身份的问题突然明显了起来,气氛因此有些凝滞了。
  好半晌,静默无语……直到邵霂祎有些尴尬的打破了沉默。
  「……昭龄,你的处境应该是相当危险的吧?」
  第一次的和他提到了与时势相关之事,却是因为担心。
  像玉昭龄这样的人,虽然能力出众,但潜在的威胁性却只有比自己更强。皇上,没有忽
视这一点的理由。
  听他这么问,玉昭龄微扬的唇角终于是勾勒出了一抹自嘲的笑容。
  「他想杀我,但他不敢,也不舍得。对于我的容貌与身体,他爱,他想要﹔而对于我的
能力与气势,他恨,他想除掉。他对我又爱又恨,所以他封我为庄王,却又处处防备。」
  将兄长丑恶的想法道出,嘲弄之外,有点苦涩,也有点无奈。足以令天下女子倾心的面
容,头一次的染上了一种艳丽,蛊惑人心,不分男女。
  他是俊美无双,却也可以……绝艳魅人。
  心下蓦然起了些许的骚动。强自按下,邵霂祎虽然对玉昭龄所言感到惊讶,却也能够理
解为何。
  玉昭龄这个人,太过特别,太过吸引人……可,尽管如此,他和皇上还是同父异母的兄
弟不是?「皇上当真如此?」
  当真……对昭龄有那样的欲望?
  胸口涌升的情绪,隐隐约约的参杂上了怒气与不安。
  「我没有欺骗你的理由不是?霂祎……」神情一敛,再度恢复了平时的冷峻,「兄弟对
他而言并没有什么意义。我们并不相像,所以他当然可以毫不在乎的渴求我的身体。」
  叙述归叙述,情绪却没有受到影响。他比兄长强得太多,所以他知道该怎么掌控,该怎
么做最有效的利用。
  唯一能深深触动内心的,只有……深眸闪过一抹凄楚,同样的深,却一闪即逝而难以捕
捉。
  他早已有了家室,早已有了温柔婉约的妻,以及聪明伶俐的儿……他与他相见得太晚,
所以连些许的机会都不可能存在。
  纵然心底的情感是如此的凄苦,此刻在邵霂祎眼里的玉昭龄,却仍然是那个拥有睥睨苍
生的气势之人。
  然而,纵然气势无改,邵霂祎却因他所言而胸口一紧。望着眼前俊美绝艳的容颜,突然
再也难以自制,双臂一张将他紧紧揽入怀中。
  「昭龄……」
  轻轻的唤着,却又太过沉重。他不可能对他做出任何的承诺或保证,因为他必须完全忠
心于皇上,不论这个皇上的所作所为如何卑劣。
  所以,他只能希望他保重……「无论如何,保护好自己,不要让自己……受到伤害。」
  刻意的用着一种叮嘱的语气……十三岁的差距,突然的变得明显。
  意外地被搂着的玉昭龄,胸口因而激起了强烈的痛楚。
  好伤人的一个拥抱不是?明明是那么样深的撼动了内心,却不是因为彼此有着同样的情
感。
  在他的话语中,十三岁的距离,大得让人难以跨越……心里是清楚的,就算邵霂祎今日
就算真的对己有情,他也会努力将之抹去,因为他已经成家立业,已经有妻有儿。
  玉昭龄任由他拥抱着。他的怀中很温暖,然而自己的心里,却冰冷得可怕。
  外头的雨,不知何时停了。雨停云散月出,十五的月,一直都是那么的圆。
  「雨……停了。」低哑的语音脱口,勉强的压抑住了一瞬间的哽咽。「咱们回去吧,莫
要让嫂子担心了。」
  「现下已是深夜,加上先前大雨,在外行走不安全。还是先待着吧!」
  这才有些尴尬的放开了玉昭龄,邵霂祎转头望向洞外幽暗的天空,突然之间不太有勇气
去面对玉昭龄,「在此赏月,不也别有一番韵致?」
  心里已经隐约察觉到了异样的情愫……却不敢也无法面对……
  「……这样的日子,其实你该是用来陪陪家人的。」淡漠的语气,用来掩饰内心万般的
交杂。「你知道我为何总要挑在此时和你见面?因为这样……我们能够一同共赏的月圆,才
是最多的。但月圆人团圆,你陪我过了这么多个月圆,我也应该……将这个日子还给嫂子和
兴儿了。」
  「昭龄……」
  明明入耳的是极为平静的语气,为何听在心里却让人心如刀割?邵霂祎望着身旁神色淡
然的玉昭龄,傲然之下隐约有着的孤寂,让人心酸……「人生在世,如能遇上知己一人,便
已是万幸。现下我识得了你,明月须与知己共赏,咱们一个月才见一次面,我把这月圆的日
子留给你,并没有什么不妥的。」
  「两年便已足够。兴儿也已八岁,你应该多陪陪他才是。」
  神情忽地转为漠然,玉昭龄深眸之中见不着分毫的情感……身子靠上洞中石壁,径自阖
上了眼眸:「这便当作是最后吧,霂祎。今后我还会再来,不过不会占着你的十五了……夜
已深,便歇着吧。」
  不带感情的语调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威严感存在,王者般的气势极其清晰。
  听他这么道,邵霂祎纵有千言万语,最终也只能搁下了。面对着玉昭龄倚着石壁而寝,
心里却萦绕着某种失落……
  『这便当作是最后吧……』
  『这样的日子,其实你该是用来陪陪家人的。』
  玉昭龄说的没有错,他确实是该将月圆留给妻儿。但比起妻儿,他更想与他一起共赏明
月……他更想……和他在一起……
  昭龄……
  满心的紊乱,终究只是化作了一声叹息。
  他依旧在逃避,逃避去面对内心的渴望与千万思绪的真正源头……
︽四︾ 





  他们一同相处过了二十四个月圆,而那一晚之后,玉昭龄就不再像以前那样一个月前来
一次了。
  在那之后的第一个月圆没有见着他时,邵霂祎的心里涌升了强烈的失落与空虚。他已太
过习惯于期待每一个月圆,所以纵然玉昭龄已说了那样的话,他还是忍不住期待着。
  一直到下个月的初一,他才看到了玉昭龄。玉昭龄变成两个月前来一次。相会的日子,
他们就像以前那样相处,却已有了某种距离存在。而那种种危险的平衡也依旧,彷佛只要那
样的距离一有改变,所有的平衡都会毁坏。所以纵然因为那样的距离而感到痛苦,邵霂祎却
仍是只能接受了。
  和妻儿的相处依旧,但脑海里占满玉昭龄的时间却多了。
  他的影子开始无法抹去。即便正教着兴儿,或陪伴着妻子……脑海里,也能轻易浮现出
那张蛊惑人心的容颜与身形……
  但即使是如此,邵霂祎仍旧将这一切归类为单纯的想念,对一个「知己」。
  田园的生活,一直都是平淡而不染烽火尘烟的。
  唯一能让人察觉到外头的动荡的,只有自己的昔日部将越来越少来探望自己这一点。而
单是这一点,便已让邵霂祎清楚:平淡的日子,已经快结束了。
  又是两个月过去。两个月的等待之后,邵霂祎满心期待,却令人惊讶的落空了。
  玉昭龄没有来。这是第一次,他没有依约出现。
  胸口溢满着失望与落寞,却也有着担忧。玉昭龄不会无故不来的,莫非是出了什么事?
  预感成真了。就在玉昭龄失约的后三日,京里来了快马,要他回京重回昔日威远将军的
职位领兵对抗入侵的西狄,在他被迫退隐六年之后。
  因为打不赢,所以只好再度请他出来。这样的感觉令人无奈,但皇命岂能不从?圣旨一
到,邵霂祎便赶紧命家人开始打包,准备一同回京。
  单是旅程便已耗掉了好些天,而让邵霂祎不由得想问:昔日玉昭龄究竟是怎么赶来的?
对于那一个月一次的相会?
  只是,不会有答案的。
  到达了睽违六年有的京城,坐落于城东的「威远将军府」仍然没有多大的改变,只是意
义却已不同。
  回到了京城,重新成为威远将军……他与玉昭龄之间的距离,是否会有任何的改变?
  他们之间的平衡,已经岌岌可危。
  他不知道答案,只是他好想好想见他,却又没有那份勇气去登庄王府的门。因为,他不
知道那样的相见会有什么后果,只能等待可能的机会。
  明明实际上的距离已经缩短了,但心理上却仍旧遥远……
  安顿好了家人之后,邵霂祎入京面圣。
  一切就和六年前一样,平静了六年之后,外忧内患又再度爆发。除非威远将军出山,否
则绝无可能恢复太平。所以皇上下旨,要他即日准备率领大军出征。
  如果不是需要他帮忙打仗,又怎会让他再度回到官场来?邵霂祎早就认清了这一点。所
以他没有任何的怨尤,只是答应。他一直是个有着赤诚之心的臣子,忠君爱国,一直都是。
  离开了皇宫,他回到京城才几天,而明天他就要踏上征途了。
  每一次的出征都是生死未卜……他早在几年前就应该习惯了,但现在却突然格外的不安
,格外的恐惧。
  他好想再见一次玉昭龄……想要再见见他,在出征之前……
  脚步头一次变得如此沉重。他拖着脚步走上回府的路,最终还是没有往庄王府的方向去
……明明是如此的想见他,但时代与职责的包袱都太重,让他没有勇气去面对身为庄王的玉
昭龄……
  不知何时,细细雨丝飘落,沾染了一身的微湿。邵霂祎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