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仇记





主刘恩光的老婆是个小脚女人,一下湾就陷进淤泥里动弹不得,老地主也不敢去救她。
  总算摸上来三颗手榴弹,还差一颗没摸上来,刘书记说:“算了,算了,就烧这三颗吧!”
  第五生产队打谷场上有一垛豆秸,书记令人一齐去抱,抱了一大堆在场中央。书记亲自点上火,民兵连长把手榴弹扔到火堆里,转身就跑。刘书记也骑在骆驼上跑了。
  跑了足有半里路,刘书记说:“停住吧,别跑了,三颗手榴弹炸不了多远,又不是三颗原子弹,跑什么?怕什么?”
  经他这么一说,我们都定了心。全村百姓围绕着骆驼站着,远远地望着第五生产队打谷场上熊熊的火光,等待着天崩地裂。豆秸是好柴禾,残存在豆荚中的豆粒儿噼噼啪啪地响着,隔着半里路也能清清楚楚地听到。火大生风,火苗儿波波地抖着,像风中的红旗。火照得半个村子通红,那株成精老树的古怪枝杈像生铁铸成的,有点狰狞。巨响始终不来。
  突然,我们看到一个通红的女人扑进火堆里。她张着胳膊,像一只通红的大蝴蝶扑进火堆里。她也许根本不像蝴蝶顶多像一只老母鸡扑进火堆里。她扑进火堆里那一瞬间火堆暗了许多,但立即又亮了起来,亮得发了白。一会儿,我们就闻到了一股香喷喷的鸡肉味。
  那巨响还不响,无人敢上去添柴的火堆渐渐暗淡了,终于成了一堆不太鲜明的灰烬。刘书记骑在骆驼上发泄着对手榴弹的不满。此时天上出现了半块白月亮,已经后半夜了,我们四肢麻木,肩背酸痛,衣服上沾满冰凉的露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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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拖了七天,我们躲在黑暗里观察着被汽灯照得雪白的粉条儿作坊。粉坊是村庄的第一项副业,又是开工头一晚,所以刘书记端坐在正中一张蒙着狗皮的太师椅上。他的骆驼拴在门前一棵桂花树上。我们看不清骆驼,但能闻到它嘴巴里喷出来的热烘烘的腐草味儿。
  作坊里的情景你也很熟。那时候他已经十六岁,跟我们差不多,他把头伸到我们头上往作坊里张望着,我们辨别出了他的味道。
  “‘骡子’,你是大人啦,怎么不到里边去吃粉条儿?”“耗子”问。
  满屋里流动着滑溜的粉条,我们没有资格进去,他有资格进却不进。“耗子”对女记者说:“他从花猪拱出人头的第二天起,就交了好运,刘书记让他住到自家的厢房里,专门饲养那匹宝贝骆驼。从此之后,村里几百口人里,只有两个人有资格骑骆驼,一个是刘书记,一个是他。”
  “你那时好神气啊!”大家都说刘书记收你做了他的干儿子。你穿着一身绿色的上衣,上衣口袋里插着一支金笔,小脸儿白白胖胖。有时你骑着骆驼从我们身边路过,我们感到很不如你。有一次我亲眼看到“狼”对他点头哈腰,“大金牙”说,“骡子”总是高我们几个头。
  现在你算惨透了,兄弟,为了什么事儿你竟敢把它割下来,你爹可就你一个儿子。
  后边的事我们本不愿意对女记者说,但是她老把美国烟卷给我们抽,她还生着四层眼皮,我们便说了。这些事其实我们也弄不十分明白。
  据说,“骡子”和刘书记那个三十岁刚出头的老婆勾搭上了,第一次好事就成功在他把头伸到我们头上的夜晚。我们是看热闹的,他是看门道。他看刘书记坐在狗皮椅子上精神抖擞地指挥着生产,一时半晌不会回家,便跑了回去,搂住了他的浪干娘。传说刘书记那个玩意儿一九四七年被还乡团割去了半截,剩下半截自然不顺手,他还偏偏娶了个比他小二十岁的女人,所以,这事儿也就不奇怪了。为什么偏偏有这样的好事被“骡子”碰上呢?那我们就弄不明白了啦。“骡子”那家伙我们是见过的,啊哈,怪不得叫他“骡子”。他大概也把那浪娘儿们给打发舒坦了,得意忘形,“骡子”倒了霉。
  “骡子”被吊在村子中间那栋灰瓦房里挨揍的情景我们亲眼目睹了,“骡子”光着屁股悬在房梁上,刘书记端坐在狗皮椅子上,指挥着民兵连长和两个基干民兵动手。
你的行为使我们恐惧(11)
  他可是真耐揍,打死他也不吭声。
  后来刘书记拿着一把杀猪刀子要把他那个作孽的玩意儿割下来时他才告了饶。
  “他怎么告饶?”毫无倦意的女记者逼问着我们。
  他苦苦哀求着:干爹,亲爹,开恩饶了我吧,你砍断我一条腿,也别割掉我的……俺爹就我一个儿子,你不能断了老吕家的香火啊……
  “后来呢?”女记者又点燃一支烟。
  后来我们就不知道了。因为我把垫脚的砖坯蹬倒了,民兵连长在屋里大喊:谁在外边?吓得我们一溜烟儿窜了。
  后来我们就不知道他的音信了,前年才听说他在京城成了大气候。
  4有一个人身穿黑西服,脖缠红领带,嘴叼洋烟卷,鼻架变色镜,斜垮黑皮包,左手戴一块黑色电子表,右手戴一块黄|色电子表,脚蹬高腰塑料雨鞋。他是谁?他是继“骡子”之后我们同学中出现的第二位英雄———“大金牙”。当时,他的头衔是:中华人民共和国高密东北乡环球计划生育用品开发总公司总经理兼高密东北乡避孕药制造厂厂长。一年半前的那个下午,“大金牙”就是如此威风堂堂地闯进了我们粉丝作坊。
  大家看着他,如目睹天神下凡,一时都成了呆木瓜。他一张嘴吐出了一串掺杂着地瓜味儿的京腔:“我代表毛主席看你们大家来啦!”
  我们一时被唬住了,怔怔地望着他,不知眼前是个什么人物。他龇牙一笑,露出马脚。“黄头”冲上去,一巴掌扇掉了他的变色镜,骂道,“大金牙,你这个驴日的也敢糊弄我们!”
  “大金牙”急急忙忙拣起变色镜,仔细察看着,说:“开什么玩笑,这个值一百多块钱呢!”
  “屁!”“黄头”骂道:“你也猴子戴礼帽,充起人物来了。”
  “大金牙”严肃地说:“人靠衣裳马靠鞍,穿差了人家瞧不起咱。我现在是农民企业家了,自然跟你们不一样。”
  农民企业家“大金牙”从口袋里摸出一把名片,分给我们每个人一张。拿着,好生拿着,会有用处的,他嘱咐我们,今后进城去,要碰到有人欺负你,你就把名片拿出来唬他。
  “大金牙”吃了两碗粉条,脱下雨鞋,坐在炕沿上,搓着脚丫泥,给我们讲他这次进京的奇遇。他的雨鞋里散出一股比屎还难闻的味道,外边大晴的天儿,这英雄却偏要穿高腰雨鞋。
  “大金牙”告诉我们,他这次去京城,是去采购机器设备和原料的,避孕药可不是粉条,随便捣鼓就能捣鼓出来的。当然当然,我们连忙说。避孕药是尖端化学,他说,要有技术,你们知道吗?我们知道。你们不要小瞧我,哼,还记得给“狼”当学生那年头吗?那时候吾即是大才子!门门功课总是考百分,县里把吾当典型宣传。我们实在记不起他考过百分,更不知道何年何月县里宣传过他。所以他说“吾即是大才子”时,“黄头”说,你是狗鸡芭!骂他狗鸡芭他也不恼,他撇着京腔继续说:因故辍学后,吾发愤自学,学完中学大学的全部课程,吾省吃俭用,节约了钱购买专业书籍和实验器材,当你们整天为了几个工分卖命时,我已研究成功了一种特效避孕药……怪不得你老婆不生孩子,八成是吃了避孕药了。对对,我这种药吃一片管十年,一个女人一辈子只要三片就够了,而且没有任何副作用,京城里那么多反动权威花费了成千上万的金钱才研究出了那种越吃生孩子越多的避孕药,还有那么大的副作用,吃了后头晕眼花,大便秘结,小便带血,四肢麻木,口舌生疮,头发脱落,牙龈脓肿……我这药没孕避孕,有孕打胎,兼治月经不调,子宫下垂,跌打损伤,口臭狐臭……够了够了,大金牙,金牙厂长,别耍贫嘴了,我们早就让马医生劁了,“老婆”没劁但“老婆”的老婆劁了,谁也不会买你的避孕药……但是,他们全都不理我,我去国家专利局申请专利,刚一进大门就被警卫抓起来,他们踢了我三脚扇了我两耳光,还说我是骗子。“活该!”“老婆”说。
  “大金牙”说他流落在京城街头,口袋里一个子儿也没有,身上生了虱子,遍体瘙痒,肚中饥饿,好像只有死路一条。他忽然神秘地说:伙计们,我跟你们说,天无绝人之路!你们猜我碰到了谁?
  难道你碰到了他?
  不假。吾流落街头,正是虎落平川遭犬欺。忽然看到一男一女两个漂亮青年———那女的比四层眼皮女记者还漂亮———男的提着一桶糨糊,女的夹着一沓海报。他逢墙就贴。那海报上写着:著名青年歌唱家吕乐之今晚将在首都体育馆演出!良机千载难逢!切莫错过。“骡子”!吾大喝一声,“骡子”,那一男一女气汹汹走上来,男的问:他妈的,你骂谁是“骡子”,女的说:打这个丫挺的!他们说打就打,打得吾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我从口袋里掏出吾的名片,说:别打吾!吾是高密东北乡特效避孕药制造厂厂长,吕乐之是吾的同学。他们一听这话,立刻就不打吾了,反而满脸带笑向吾打听“骡子”的情况,吾说“骡子”身上有几个疤吾都知道,吾正要找他呢!吾要他们带吾去找他,他们说见他可不容易,他忙着呢!吾灵机一动计上心来,吾说他家的旧房基上挖出了一坛金元宝,让他回去处理呢!吾略施小计,把那两个人骗得屁颠地把我带去见“骡子”。
  “你见到‘骡子’啦?”我们一齐问。“骡子”的大名早已震动了高密东北乡,但是他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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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瞎吹吧!”“耗子”说。
  “谁瞎吹?”
  “大金牙”一着急嘴里喷出了粉条渣渣,他说,“谁瞎说谁不是女人生的,谁瞎吹谁是骆驼生的。”
  “他还是给刘书记养骆驼时那模样吧?”
你的行为使我们恐惧(12)
  不,绝不,他活像个大人物,他已经就是个大人物对不对?那两个贴海报的带着吾坐了大车坐小车,七拐八拐,大街小巷,大花园小花园,到处都是冬青树和花草,红的黄的粉的蓝的,什么颜色的都有,京城好漂亮,比咱高密东北乡漂亮一万倍!吾都要转头晕了,才转到他的家。那两个年轻人吩咐我站住,他们去敲门,他的门上装着电钮,根本不用敲,轻轻一按屋里就唱歌。待了好久,门开了,露出了一张又白又瘦的脸,吾一眼就认出了他的眼。这家伙,两只眼还是那样贼溜溜的。那两个青年人点头哈腰地说:吕老师,来了一个你的乡亲。“骡子”把眼移到我这边来了,吾忙上前两步,大喊:“‘骡子’!‘骡子’!好你个骚骡子,半辈子没见你了!”他冷冰冰地问:“你是谁?”吾忙说:“我是你的同学大金牙呀!”他摇摇头说:“你找错人啦,我不认识你!”吾正要分辩,他早不理我了,他训那两个年轻人:“以后不要给我添麻烦!”那两个年轻人连连道着歉,门砰一声关了。
  “这小子,连乡亲都不认了?”我们感到愤怒。
  听我说,听吾说,那俩年轻人恶狠狠地转过脸去,三拳两脚就把我打得满地摸草,那女的踢人比那男人还狠,她的鞋头又尖又硬,像犍子牛的犄角儿。要是再敢骗人就把你送到派出所里去!那女人说。吾趴在楼梯上不敢动弹,装死吧,好汉不打装死的。吾听到他们咯咯噔噔地走远了,才敢扶着楼梯站起来。“骡子”!这个王八蛋!吾心里很难受,止不住的眼泪往下流。这时,听到头上一声门响,“骡子”的门开了。他站在门口说:“金牙”大哥,请留步。
  “大金牙”故意停顿,眯着眼看我们。
  他把吾请进他的家。他说离家乡多年,记不清了我的模样,不是有意疏远同学。他说经常有人去敲诈他。他的家里铺着半尺厚的地毯,一脚踏上去,陷没了踝子骨。屋里墙上挂满了字画儿,那些箱儿柜儿的,油汪汪的亮,天知道刷了什么油漆。人家“骡子”拉屎都不用出屋儿。人家喝的是法国酒,抽的是美国烟,裤子上的缝儿像刀刃儿一样。他还是蛮记挂我们东北乡的,问这问那,打听了若干。
  问我们了吗?
  问遍了!一边问一边说着“狼”打学生的事儿。他说“狼”的教鞭是他削的,“狼”打弹弓用的泥球儿也是他搓的。
  啊呀!这家伙!
  他还问“小蟹子”和“鹭鸶”了。他还记得到“小蟹子”家窗前唱情歌儿,被“小蟹子”的爹差点逮住的事儿。
  只可惜“小蟹子”住进了精神病院。
  我们正说得热乎着呢,有人按门上的电钮儿,屋里唱小曲儿。“骡子”让我坐着,他起身去开门,吾听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