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云天.风云变






“大当家的难道不想和辽痛快的打一仗吗?”顾惜朝的手停了下来,认真地盯着戚少商。

“当然想!我们练云寨和辽兵打了那么多年的仗,死了那么多弟兄,国恨家仇连在一起,做梦都想痛揍辽狗!可是。。。”

“所以这仗一定要打。”顾惜朝斩钉截铁地道。

戚少商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原来你一早就作此打算?这一切都是你算定的吗?惜朝,你这是为什么?”

顾惜朝将剑还匣,道:“大当家的还记得在武林大会上说的话吗?当着武林众道,大当家的不惜一切为顾惜朝开脱辩解,以致自决与武林。。。”顾惜朝望着戚少商一字一句地道:“我顾惜朝并不屑去做他们所谓的英雄侠士,但我绝不能让大当家说过的话落空!”

顾惜朝不曾有一刻忘记武林大会的痛。戚少商为了自己几乎失去了一切。那是戚少商的痛,便是他的债。他欠他的,太多了。

欠了的,终于要还了。还了他大侠的威名;还回他驰骋的江湖;还给他,一个也许早就该圆满的姻缘。

中原之行,他本不奢求能够再见到戚少商。可没想到上天如此眷顾,不仅在茫茫人海中相遇,而后从树屋到冰舟,由太行至贺兰,日日夜夜,如影随形。他不敢再贪心,他也许没有时间再去贪图这份相伴相依的温暖。

戚少商呆立半晌,觉得胸中热热的东西在涌动,直冲上双目。挨了半天,硬是把那东西逼了回去,端起两碗酒,道:“惜朝,能认识你,不枉此生!”

炮打灯如同一团流动的火焰,将那汩水样柔情吞没。戚少商觉得爽快,更是就着坛子和顾惜朝对饮起来。

认识戚少商之前,顾惜朝从未见过如炮打灯这般烈的酒。即使是现在,每一口饮下去,都会烧灼难当,他怎么都学不会像大当家那样,甘之若怡。但他竟上了瘾,爱上了这种酒——也许应该说,爱上了同大当家喝酒的感觉:刚烈,直爽,豪迈。

九现神龙本来就不属于他。属于他的本只有孤独而已。

他不喜欢孤独无依的滋味,尤其当他已经尝过被拥在怀的美好。

他知道只要他开口,戚少商定会给他。一个胸膛,一个臂弯,便会把漫漫无边的孤寂充满。

可他不想再索要,他欠的已经够多的了。

他现在要给他,给一切他所能给的,甚至他不能给的。


戚少商觉得自己今天有点疯,竟然一个人喝掉了两坛酒,但是也喝得爽快。身体轻飘飘的,头却沉起了来。“恐怕会醉到惜朝前面去了。”戚少商笑了一下,一面想着,一面把头轻轻抵在酒坛上,合上眼睛。

“大当家的。”声音似乎从远处飘来。戚少商觉到一只手在轻拍他的肩膀。须臾,那只手臂探了过来,从后面揽住了腰。戚少商微微一颤,却发现自己被架了起来。只觉得托着自己的那个身躯也晃得厉害,却仍勉为其难的挪动着脚步。

“惜朝怕不是也醉了。”戚少商刚迷迷糊糊的想着,身下猛然一虚,两人一先一后瘫倒在地上,戚少商的左臂被压在那人身下。

“大当家的。。。”顾惜朝拼着最后一份清醒,将戚少商的手臂轻轻抽出,便即睡得人事不知。

凉凉的砖地驱走了戚少商几分醉意。他提起精神站了起来,将那人抱起,轻轻放在床上。双臂刚刚抽离,便也一头倒在那人身旁,连靴子都未及脱掉。

忽而觉得脸上被什么轻软的物什扫到,随着鼻息起伏,撩得鼻子一阵酸痒。戚少商胡乱用手抚了一把,原来是一缕顽皮的卷发。挣扎着撑开眼皮,只见那人的簪子不知何时滑落在枕侧,一头乌发云一样的散了开去。戚少商伸了伸手,试图将那头发拢住,可惜手粗指笨,不得章法,索兴双手将那人扳了过来对着自己。

于是那明丽照人的容颜便近在咫尺,忽而仿佛如隔世般如梦如幻,忽而又如水晶般清晰明澈。

戚少商迷蒙着双眼端详着,突然觉得这个叫做顾惜朝的男子和自己之间有中奇妙的因缘。自从身旁这个美貌男人闯入自己的生活,一切就都开始改变,他才有了那么多的第一次:第一次被人追杀得狼狈不堪,第一次被他厮混了半生的江湖抛弃,第一次对一个“十恶不赦”的人下不去狠手。。。

“惜朝你说,这是为什么?”戚少商喃喃道。

那人却不回答。戚少商的拇指轻轻摩挲着,划过耳鬓,掠过脸颊,游移在那唇上。“惜朝,为什么是我?为什么要这样对我?”那唇没有开启,只是顺从地随着指腹的爱抚,扯出诱惑的曲线。

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开始还在不停的辩解:夕朝貌美,自己抑或只是酒后乱性,迷了心智罢了。但他的心却不听他的解释,越发狂跳不止。

自己这是怎么了?难道真得喜欢上了一个男子?那红泪呢?自己把红泪摆在哪儿?如果没有眼前这个人,自己现在应该已经和红泪成亲了。

戚少商猛地翻过身来闭上了眼睛,好像只要这样就可以把这个念头关在外面似的。

夕朝,你为我们两个设想过无数种结局,你有没有想过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他九现神龙爱就爱了,恨便恨了,什么时候有过如此困惑。原本以为见到顾惜朝便会找到答案,没成想二人如今真的朝夕相处,他却越陷越深。戚少商觉得脑子好像要被撕裂一般,精疲力尽。

“惜朝,我该怎么办。”戚少商捉来身侧的手,放在胸前。“我喜欢上了你,可以吗?”

借了酒意,话终于说出了来,戚少商心里顿觉爽快了许多,不消片刻也昏昏沉沉地睡去。

秋风乍起。

贺兰山中的白桦似乎一夜之间添了许多淡白鹅黄,和那终年葱郁的青海云杉织成一条斑斓的缎带,令那青山巍峨中显出些许妩媚。

一群骏马电一般驰过,惊起林间小路上一层落叶。马儿早已无踪无影;叶子们还兀自仰望天空翩翩而舞。空中一只苍鹰正翱翔林海,惬意自在,浑然不知自己早已成了林中两把弓箭追寻的目标。

“嗖——”

一支箭离弦而出,御风而驰。它出自西夏最硬的弓。

与此同时,另一只箭从不同方向射出,同样快如流星。

两支箭不分先后,同时射中了那只鹰。而其中一支箭力道极大,没入鹰腹只露出箭尾,冲力硬是将那鹰又托高数尺,才开始坠地。

林下两匹快马朝着一处奔了过来,马的主人们皆想缴获自己的猎物。突然,一道青影从马上越起,剑气迫空。银光闪处,一时间树叶纷飞。青影旋身而上,轻踏落叶,凌驾林梢,将那坠堕的鹰稳稳接到手中。

另一匹马上的人直看得惊诧不已,又有些气郁。惊的是这一番身手实在是漂亮;气的是明明那鹰身上有自己的箭,却被这青衣人抢了去。不过只是转念一瞬,便都释然——事先只说谁先拿到便算谁的猎物。

“殿下,顾惜朝射获一只雄鹰,请殿下过目。”青衫翩然而落。

“好身手!真是令人眼界大开。”李乾顺抚掌,真心称许。猎物在别人之手,无可抱怨。李乾顺从背后摘下弓,“说过的话要做数,这大夏第一强弓,送给你了!”

顾惜朝也不推辞,“谢陛下。”

“不过,”李乾顺忽然换了一种口气,“我还有一样东西要给你看。”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递给顾惜朝。“天祚帝很生气,指名道姓要你亲自去赔罪,说是你行为无礼,侮辱了辽国使臣。”

顾惜朝看信的时候,李乾顺就目不转睛的盯着,试图捕捉到些什么,可那张脸却平静得没有透露半分信息。

“你看,我该怎么做是好?”李乾顺故意问道。

一切尽在意料之中。顾惜朝望着李乾顺道,“殿下有两个选择。其一,殿下大可以将顾某绑了送与辽国,以平其愤。殿下大权初握,尚需仰仗辽人支持,此举最为轻松。”

顾惜朝说的时候也很轻松。其实自从看到天祚帝的发难,李乾顺就顿时明白了顾惜朝以前所说的“有事未决”指的是什么。看来顾惜朝早就料到天祚帝会向自己要人,也赌定自己不会把他交出去——自己的确是舍不得。

李乾顺摇了摇头,“阁下是有功之人,是我的恩人,我怎么可能恩将仇报?那其二呢?”

“殿下可以搪塞敷衍,做些表面文章,也好让辽下得来台。为了灭梁大计,在下当时确实开罪了耶律德疆。”

李乾顺道:“若是天祚帝仍不罢休呢?”事实上顾惜朝所说的正是他已经做了的。

顾惜朝决然道:“殿下大可不加理会。”

竟然处处和自己不谋而合。李乾顺眼中似有火花一闪;却仍不动声色。“大夏国势尚弱,若是同辽反目成仇,不但失了庇佑,还从此多了一个强大的敌人,岂非招灾引祸?”

顾惜朝道:“敌人倒是没错,但‘强大’二字我看辽当不起。中京之行,虽然表面上满目繁华,在下却看到辽国难以掩盖的衰败之气。天祚帝不但资质平庸,且贪恋酒色,心无国事。在下夜观天象,辽国气数已尽,国破之日不远;辽之北却有星亮,渐扫东南。只恐怕即使殿下有意依附于辽也不能长久,已经有人想要收拾辽了。”

听完这通话,李乾顺面露惊喜,“阁下简直是神人!实不相瞒,自打看到天祚帝的书函,我心中没有一天不烦闷。天祚帝简直就是不把大夏国威放在眼里,但又苦于世代臣服于辽,不敢贸然行事——直到近日收到金国密函,希望大夏与其联手灭辽。此事正中我意,但又怕朝中老臣反对,所以才来试探阁下口风。”

“于是殿下决定了?”

李乾顺望着顾惜朝笑了,“嗯,夏金联手,我意已决。但不知阁下可否愿意助我伐辽?”虽是这么问,但他心里几乎肯定顾惜朝会答应。凭他的直觉,戚顾二人留在大夏,似乎就是为了等着这一仗。

顾惜朝道:“虽然当时那么做属情势所迫,但此事端也算是因我而起,在下绝不会推诿。”

李乾顺大喜过望。他太需要这样的人相辅相佐了。不管此人现在这么做是出于什么动机,也不管今后会不会难以驾驭,他暗下决心,一定要把这个人留在身边,为大夏效力。



●20

顾惜朝心中也长舒一口气,揣了多日的心事终于可以放下了。

这几日顾惜朝过得并不像他表面上看起来那样平静。虽然话已说了出去,但他其实并没有十足地把握控制事情的发展——更确切确地说,对李乾顺这个人,他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李乾顺绝不是个感情用事的人。为了夺回皇权,亲情都可以置之不理,要他为了一两个人去和辽国反目简直是不可能;他的也许还仅存的一点柔情,在粱氏倒地、粱乙通气绝之时,恐怕就消失殆尽了。

李乾顺也绝不是个意气用事的人。虽然此人和戚少商一样有着惊人酒量,甚至有着和戚少商经惊人相似的背影,但他口中的“朋友”却绝不是戚少商口中的“朋友”。这个人心里只有他的天下,危及大夏的事情他断断不会做。

只有把对辽作战变成一桩不得不为,而且有利可图的事,才能让李乾顺下决心。顾惜朝本已打算游说李乾顺联宋抗辽,没想到织梦前日无意中透露了金国密使造访的消息。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金竟然迫不及待,抢先一步。倒也省了他许多周折。


李乾顺好像刚刚想起来什么,忽然问道:“不知道你和耶律德疆之间到底有什么过结?”

顾惜朝便将“三日断肠丸”的事说了。二人又是一通放声大笑。

笑声未绝,几匹马夹着落叶积尘,带着马背上的欢声笑语轻快地驰来。一支大网撑在其中两匹马之间,网中驮着一只毛色斑驳的豹子。

“皇兄,皇兄,你看!这位大英雄竟一人猎获了只金钱猛豹!”一名十八九岁的少年欣喜地指着戚少商向李乾顺汇报着,座骑欢快的绕着豹子转了几个圈。

“这位大侠很是威风嘛!”顾惜朝微笑着向戚少商打招呼。

本来被众人簇拥着的戚少商纵马上前,拍了拍顾惜朝的肩膀道:“你也一样斩获颇丰。一只鹰就换来了大夏第一强弓。”

那少年闻言将目光移到哥哥旁边的青衣人身上,双眼在那人背后的弓箭上来回扫了几遍,方才的喜悦立时消退,换成了一脸闷闷不乐。

戚顾二人并骑而行,随着狩猎的队伍,满载着猎物打马下山。山岚拂面,秋高气爽,但顾惜朝却觉得背后有一束火一般的目光,似乎要把他的背影灼穿。如果目光有形,恐怕此时早已将那把弓夺了去。

。。。

金、宋相继对辽宣战。

强大的辽国似乎一夜间成了俎上之肉,大夏朝中再无异议。数月后,夏辽终于开战。

漠北草原,朔风凛冽,吹得旌旗猎猎作响。

放眼望去,目之所及,三万兵马铺得黑压压漫山遍野。

“戚顾二位将军,朕便将这伐辽南军交付于你二人了!”李乾顺说罢冲着戚顾二人双手一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