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云天.风云变
杀声震天;而辽军则越发惊慌萎顿。追的人越追越勇,逃的人越逃越快——直到,前方无路可逃。
所谓兵败如山倒,主将都已被俘,辽兵纷纷弃械投降。
一骑飞驰而来,马上的人银盔银甲,一身素白战袍。这人这马,都极干净漂亮,与它们出现的背景极不相称。一个是充满血腥杀戮的战场,一个则是纤尘不染宛若仙人堕世。
“惜朝!”戚少商脸上的喜悦十里外也能看得到。
“大当家的,你怎么样?”顾惜朝翻身下马,有些紧张地上下打量着戚少商。
“我没事。我说过的不会有事。”低头看了看自己,又补充道:“这些血都是辽人的,不用担心。”
“哼!”身旁有人愤恨地哼了一声。戚顾二人回头,正对上穆鸠平冰冷怨怒的目光。
“老八。。。”
“你不要叫我老八!别以为你这次帮了连云寨,我便会领你的情。”穆鸠平愤愤地盯了顾惜朝一眼,转身离去。
留下两个人,望着穆鸠平的背影垂手无语。
这个冬夜,一丝风都没有,却冷得异常。
也没有星月。
而远处未熄的粮草垛,宛如一支火把,不愿成全一个本该漆黑如墨的夜。
于是戚少商就在这散发着焦糊味儿的空气里,呆坐了几个更次,身子似乎和身下的岩石连成了一体。
一个人缓缓走近。脚步极轻,却还是惊动了岩石上的人。他回头。
那张脸上并没有苦楚,也没有困惑。什么都没有,很是平静。和来人目光相遇时,平静的脸上便添了一个笑容。
“你来了。”戚少商挪动一下身体,示意来人坐下。
顾惜朝点了点头,坐在戚少商身旁。“你,还好吧?”戚少商那样平静的表情,他没有料到。
“嗯。”戚少商转头看着身旁的人,“我刚才在想你以前说过的一句话:一将功成万骨枯。”说着,将卧川剑弹出鞘。宝剑打造地极为细腻,远处的火光映满了剑身,灿灿的仿佛血的颜色。这柄宝剑上不知沾过多少人的血。辽人的血,宋人的血,也许还有西夏人的血,蕃人的血。这些血,滋润了剑的魂。
凝神半晌,戚少商又道:“我还在想,如果在武林大会上,我用逆水寒杀了你,老八他们便不会离开我。他们要我用你的血,见证我的名,我的义。。。其实也许是他们的名,他们的义,他们的武林江湖。”戚少商顿了顿,“老八今天仍不肯原谅我。似乎那么多死在辽军刀下的宋人冤魂,也抵不过你一个人的死。”
“那,大当家的可有想明白?”
“有的想明白了,有的没有。”戚少商笑了一下,定定的望着身边的人,“但是我决定不再去想了。”笑容益发灿烂,仿佛稀释了一方黑暗。
顾惜朝也笑了,笑得很是清亮。“嗯,很多事,即使想明白了,也只有选择不明白的活着。”顾惜朝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酒壶,“军中禁止饮酒,这可是我偷偷拿出来的,因为知道这里有个无酒不欢的家伙。”
戚少商一把便将还带着顾惜朝体温的酒壶抢在手里,眼睛发亮,圆脸上漾出两个酒窝,“好你个顾大将军,真有你的!竟敢带头违反军规!”说着在顾惜朝肩上轻轻捶了一拳。
“不要的话拿来。”顾惜朝作势去抢。
戚少商怎么肯依,忙转过身去,用背档着,拔开壶塞,送了一口入肚。“本将军说了,这不算饮酒,这是天冷御寒。来,你也来一口暖暖。”又把酒壶送到顾惜朝面前。
顾惜朝抿了一口,道:“是很冷,好像要下雪的样子。”
话音刚落,一片雪花便袅袅的落在肩上。又是一片。越来越多。
顾惜朝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支翠绿的萧,悠悠的吹了起来。玉萧四周的雪花,似乎也被染了绿色,合着萧声律动着,旋转着。戚少商起身舞剑和曲,一手持剑,一手持酒,边舞边饮。
雪下得愈发的大,愈发的急,宛如满天飞絮,绕着莹莹剑光。卧川不再映如碧血,而是银光漫射。
萧声停了,另一支剑跃入,与卧川同舞。两剑舞得很慢,慢得如同孩童的游戏,但却极为契合。
地上的雪越积越厚。不知道是谁先笑了起来,只一个眼神,两人便一起抛了剑,仰面朝天躺在了雪地上,任那银絮落在身上,脸上,嘴里。。。
…
●23。
白雪皑皑。整个世界,都已换作一派银装素裹。
似乎觉得这雪亮的有些刺目,顾惜朝微微眯起了双眼。
这一场雪,美则美矣,却带来了开战以来最大的难题。这一场本该令多少农家笑逐颜开的瑞雪,却成了切断南路西夏军粮草的元凶。
宜水城久攻不下,耶律德疆这次成了缩头乌龟,随夏军在外面怎么叫阵,硬是躲在城里闭门不出。城池筑的极为坚牢,几次强攻,都被守城军队的弓箭滚石击退。
本来,就算是耶律德疆不和西夏军交锋,只要把宜水围起来,待城中粮草耗尽,不攻自破;可是没想到,因为一场大雪,夏军先断了粮草,加上天气酷寒,先前因为打了几场胜仗而高昂的士气,已渐渐有些回落。十日前,夏军就已经减餐减食。尽管如此,现在所剩的粮食,也只够两顿饭了。再拖下去,情势只会对夏军不利。
“撤军”这两个字,其实一直都在戚少商脑子里徘徊。只是就这么撤了,他觉得有些不甘。
“听俘虏的一些辽兵传言说,耶律德疆也弄了一本你的《七略》,每天研读。看样子他是学乖了不少,再怎么骂阵也不出战,大有长进啊。”看到顾惜朝的眉头几天都未曾舒展,戚少商有意说些轻松的话题。
顾惜朝脸上的表情终于有所变化。“是吗?”轻笑了一下,“看了我的《七略》,也未必就懂我用兵。况且,我不会只拘泥于书本。有些东西,《七略》中并无提到。比如先前的一人双骑,急行奔袭。这种用兵之法虽妙,没有了耐力惊人的西夏骑兵,也只能是空想。”
“著述《七略》时,虽然也是研读兵书无数,但毕竟是纸上谈兵。真的带兵打仗起来,又有很大的不同。战场上瞬息万变,战机稍现即逝。并非做每一个决定时都有时间反复推敲,左右衡量,有时要靠直觉。。。”
正说着话,一骑踏雪飞来,一名威武少年从马上跃下——被派去打探粮草的察哥回来了。
“禀告二位将军,运粮的兵马还是没有消息。想是,被大雪阻滞了。”察哥一脸沮丧。
其实从刚才看到察哥的表情,二人便对粮草不抱太大希望。
“撤军。”戚少商终于吐出这两个字。再强悍的队伍,没有了粮草,这仗就无法再打。胜败乃兵家常事,放不下也要放。
“真的只能这样了吗?”察哥上前一步,瞪大了眼睛盯着戚顾二人的脸。看两人默不作声,顿足道:“那日我烧粮草只顾痛快,粮仓燃了一整夜,烧了个精光。早知道这样,就烧一半,拿一半。。。”
“撤兵,其实也是一计。”顾惜朝忽然道,“我们现在无计可施,是因为耶律德疆拒不出战。所以引蛇出洞,是这一仗成败的关键。据我所知,耶律德疆本来并不是一个谨小慎微之人,作战时长于进攻。这一次想必是连吃败仗,吓怕了,才一改本性。如果我们能让他看到机会,给他一个足够诱人的饵,相信他还是无法拒绝。”
戚少商展颜道:“看来你已有对策,为什么不早点说?”
顾惜朝苦笑了一下,“之所以一直未有提及,是因为此计太过冒险。”
“不怕,只要能打胜仗。”察哥已经开始有些雀跃。
“好。那我就说来听听。先选出精兵三百。。。”顾惜朝将胸中计谋向二人道来。
“我觉得此计可行!”戚少商振奋地道,“听起来,这三百人马是破敌的一把利剑。如果此计成行,破宜水,擒耶律德疆,他们将立下头功一件。这三百人,就由我来带!”
顾惜朝道:“不行!如果耶律德疆没有中计,这三百人马将会有危险。你是主将,这样未免太莽撞。这个计谋是我想出来的,我不同意你这样做!”
“是你想出来的没错,可我是主将。我觉得这路人马归我戚少商带最合适,所以就这么定了。”戚少商的口气前所未有过的强硬。
“你?!”顾惜朝没想到戚少商这时候竟搬出军衔来压人。
“察哥听令!”戚少商不理会脸色阴沉的顾惜朝,兀自发号施令。
“察哥在!”
“立刻吩咐下去,今晚的饭量要足,把剩下两顿一块儿做了,让战士们饱餐一顿。”
“是!”察哥转身出帐。
“顾惜朝听令!”戚少商喝住正要离开的顾惜朝。
顾惜朝犹豫了一下,还是停住了脚步,但却没有回头。“戚将军有何吩咐?”
“呵呵,怎么气量变小了?”戚少商说着走过去,扳住顾惜朝的肩膀,转向自己,半开玩笑的口吻道,“那好,我命令你不许生气。”
顾惜朝低垂着眼帘道:“我生气不是因为别的,而是你这样做太鲁莽。你现在统领三万人马,你的安全关系到整个伐辽南路军。我知道你艺高胆大,可是万一。。。”
“不会有这个万一的。放心,不会有事。我每一次都说到做到。”戚少商又笑了一下。“我九现神龙的命硬着呢,当年顾惜朝那么厉害的人物千里追杀都不能把我怎么样。”
顾惜朝无奈的咧了咧嘴。“大当家的就不要拿以前的事情来说笑了。”这么危险的计策,也许本不该说出来。此刻,顾惜朝后悔的心情都有了。但若是就这么退兵,他又觉得心有不甘。
戚少商认真地道:“这三百兵马至关重要,换了谁来带我都觉得不够放心。再说,有你坐阵指挥,我还有什么可担心?”
顾惜朝望着戚少商的眼睛道:“大当家的,这次非比从前,你自己一定要小心!”
“我会的,我保证。”戚少商盯牢眼前双眸,低低的声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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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没有火把,只是那月光,便足以令这个白雪覆盖的冬夜亮得不同寻常了。
戚顾二人纵马从整齐的夏军阵前驰过,马蹄扬起一串串雪浪花。
戚少商勒住马辔,朗声道:“今天晚上大家都饱餐了一顿。军中粮草已尽,咱们的下一顿饭,就在这宜水城中!破宜水,就在今晚!”
戚少商说着,炯炯目光扫向兵阵,选出三百名精壮士兵。
“你们这三百人今晚跟着我,只能进,不能退。怕死的现在就出列!”
三百夏兵个个挺直了胸膛,异口同声:“能跟着将军一起拼杀,死而无憾!”声音中透着冲天豪气。
顾惜朝打马向前道,“剩下的将士跟着我。大家不仅要撤,还要撤得狼狈。”
夏兵们闻言眼中满是诧异。顾惜朝接着道,“所谓兵不厌诈,咱们的戏演得越好,今晚的胜算就越大,戚将军他们就越安全。”顾惜朝顿了顿,提高声音道,“大家听我号令,三声响箭之后,变退为进,直捣宜水!今晚破釜沉舟一战,只能胜,不能败!”
“誓破宜水!不破不归!”一时间军情激昂,士气一派高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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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手擎着书本,耶律德疆把烛火凑得更近了些。
能写出《七略》的人,着实是不简单。难以想象写书之人,以前从未上过战场。书中文字激扬,文韬武略令人叹服。原来自己是输在这样的人手中,倒也不那么丢脸。想到这里,耶律德疆心中不禁好受了许多。
“将军,城外夏军有异动。”宜水守军耶律大石突然来报。耶律大石本是耶律德疆旧部,对老上级毕恭毕敬。
“哦?”耶律德疆欠了欠身,将书从眼前移开。
“夏军好像正在悄悄撤退。”见耶律德疆面露迟疑,耶律大石又道,“夏军缺粮多日,军心不稳。此刻拔寨后撤,士气定落入低谷。不如我们趁此良机,杀出城去!”
“只恐其中有诈。”耶律德疆当然也想报那一粒花生米之仇。但他深知对手谋略过人,现在不得不慎而又慎。
“夏军天时不利,大雪阻碍,粮草接济不上。况且我们亲眼所见,连日来夏军每日炊烟起数渐少,想来那些士兵不能饱食,定然萎顿不堪。现在他们只好趁夜深撤兵,应该不会有假。”
“兵者,诡道也。顾惜朝这样的人,就算是撤,也不会不留后手。立即派探马探一下夏军撤离的路上,是否有埋伏。”
耶律德疆率众登上城楼。城下近围的夏兵果然已经不见踪影,月色下白茫茫一片。“弓箭手,射!”耶律德疆手一挥,城上一阵乱箭齐发,只听“噗、噗”闷响,箭没入积雪,四周又归于一片静寂。
耶律德疆正在思忖,探马前来回报:“回禀将军,夏军确实设有埋伏!主力后撤,大概有三千名弓箭手埋伏在两旁断后。”
耶律德疆终于满意的捋了捋胡子,“这样看来,是真的撤了。”
回头得意地对耶律大石道:“顾惜朝此人用兵多有狡诈,老夫料定他必有此一举。”哼了一声又道,“不过这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