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云天.风云变
顾惜朝不再理会蔡庆,下达命令,大军进驻平夏城。“等等!”蔡庆赶上前去,道:“顾将军,难道不怕其中有诈?这平夏城是兵家必争之地,这么轻易便让了出来,不免令人生疑。”
“大人言之有理。”顾惜朝勒住了马缰,“但以在下对察哥此人的了解,这应该不是空城计,大人尽可放心。”顾惜朝说完,扬鞭催马,带领手下绝尘而去。眼睁睁看着顾惜朝从面前驰过,蔡庆不死心地追上杨文秀道:“杨将军,一夜之间西夏人竟然让出一座城池,老夫总觉得有些不大对头。咱们两个昨日都见到,这顾将军和敌将交情莫逆,他进了平夏城,自然不会有事。我想我们两个还是。。。”
杨文秀没听完便大笑两声,道:“大人所言极是。不过在下愿意相信顾将军。大人若是担心,不愿入城,那就请便吧。”说完也纵马离去,留下蔡庆独自一人,一半惊愕、一半愤懑地愣在原地,心里里里外外反反复复,狠狠地将杨文秀“混账小子翻脸不认人”地骂了一通。
眼见大军陆续进驻平夏城,蔡庆迟疑了半晌,也慢吞吞溜进城中。城里兵卒来往穿梭,一切井然,却一时间见不到先他一步进来的顾惜朝和杨文秀的踪影。忽然,街角处处传来一阵马蹄疾驰,只见一名传信兵急匆匆从城北赶来。蔡庆指着那马上之人对手下道:“去,把他给我带过来。”那兵卒见是蔡庆,飞身下马道:“大人,城北外发现几十名西夏骑兵,说是要见顾将军,有话要讲。小的正赶去通知顾将军。”
西夏人有什么话,一定要对顾惜朝讲?蔡庆心念一动,对那兵卒挥手道:“不必了,你这就带我过去。”
蔡庆带了手下一干人登上北城城楼,发现城下不远处果然有几十匹黑盔黑甲的西夏铁鹞子。那些人将战马围了一圈,看不出有什么阵法,倒像是在等什么人。见到有人登上城楼,为首一人往近前驰了几步,口中喊道:“顾将军,是你吗?”
本来就相距不远,这下看得更清了。蔡庆识出此人便是昨日曾谋一面的西夏晋王,更见他身边只区区几十人,心头大喜,向着城下喊道:“察将军,让你失望,顾将军他恐怕不能来了。”
察哥此时亦认出城楼上的人并非顾惜朝,正要驳马而回,听到蔡庆的话,停下座骑惊道:“顾将军他怎么了?”话音未落,就见城头上上百只雕翎齐齐向他射来,密如骤雨。察哥忙从腰间抽出宝剑,一手挥剑相挡,一手紧勒马辔。箭头击在剑刃上乒乓作响,声如碎珠,悉数掉落;同时胯下红鬃骏马一阵嘶鸣,急急后退了数丈。
蔡庆见察哥竟然一箭未中,向一旁兵士催道:“还愣着干什么?再射呀!”转眼又一批羽箭飞蝗般脱弦。可这一次察哥已退到射程之外,这批箭飞至他脚前丈余便纷纷坠地。
“真不明白,你这等饭桶怎配与顾将军为伍。”察哥说着,一只雕翎已经从腰间箭囊滑到了手中。
察哥举弓搭箭,蔡庆看在眼里,也不去理会,叫道:“来人,开城门,擒拿西夏晋王!”只听“轰”的一声,脚下城门大开,一群宋兵追了出去。察哥却好像什么都没看到似的,兀自专心将硬弓一寸寸拉至一个大满。蔡庆手摸着胡须,心中忖道:奇怪,这个愣小子明明见到方才箭由城楼而发,居高临下都已射不到;现在后有追兵,他不赶快跑,还在这儿比划什么?
还未及想明白,只见察哥手臂微微一抖,一只箭向着蔡庆飞来,箭身挟风而过,呼啸有声,转瞬间,已经风驰电掣般到了近前。眼见着箭头朝着自己的面门扑来,蔡庆只觉得眼前发黑,双腿发软。心中叹道:我命休矣!只听耳际“扑哧”一声,蔡庆咕咚一声倒在地上。
远远见到城楼上乱作一团,察哥身后那几十名铁鹞子纷纷举弓扬鞭,一片欢呼喝彩之声。“殿下,宋军追兵已近,咱们须得上路了!”有人提醒道。察哥看了看眉目可辨的追兵,又望了望城楼,还是见不到顾惜朝的踪影,只好命道:“走!”纵马小跑了两步,又拉住了缰绳。虽说心中也觉得蔡庆刚才那番话是讹诈,但还是有些放心不下。稍一思忖,回身举起弯弓朝着身后宋兵空弹了一下。那群宋军见识过察哥箭术的利害,听到弓声,立刻停了下来,后又高举盾牌,谨慎缓行。
察哥带住马,再次向城楼眺望,这一次终于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城楼上。察哥面露微笑,挥臂大喊:“顾将军,后会有期!”随即驳转马头,一声轻叱,“驾!”带着那几十名西夏武士纵马离去。
顾惜朝小心地从蔡庆的官帽上将箭取出。箭稍上绑了一封信。顾惜朝展信读着,眉心渐渐紧蹙,将信放在了桌案。“顾将军,这信上都说些什么?”杨文秀拿起满纸都是西夏文的信,颠过来倒过去看了半天。顾惜朝道:“表面上是些寒暄之词,普通至极,但细细想来,察哥似乎在暗示。。。”顾惜朝稍稍犹豫了一下,迎向杨文秀的目光道:“。。。察哥似乎想告诉我,金国即将对大宋不利。”
“难道金人也觊觎我大宋?”杨文秀又惊又怒。
“岂止是觊觎。金的野心,恐怕不久就昭然于世。”
杨秀文想了想,疑道:“不过,察哥是西夏人,他何以知道金人的意图?”
顾惜朝道:“辽国灭后,西夏依附于金。两国相交甚密,金的一举一动,西夏知晓也不足为奇。不过这一次,西夏好像不仅仅是知道而已。。。”
杨文秀问道:“此话怎讲?”
“金人的战略,向来是‘擒贼先擒王’,集中兵力直捣对方的心脏。宋金联合灭辽的时候,金兵就直接进攻辽国都城,城破后又紧逼着逃亡的天祚帝不放。大宋与辽不同,幅员广阔,在西北一线都布有重兵。短期内金兵不可能直接逼近汴梁,但若时间拖长了。。。”
“时间一久,西北援军一到,金兵便没有了胜算!”杨文秀道。看顾惜朝点头称许,接着道:“所以金若是想要故伎重演,必会想办法牵制我大宋西北的兵力,佯作进攻,其实是要攻打汴京?”
顾惜朝道:“杨将军方才所言正是我在担心的。西夏扰边,也很可能只是金国攻宋战略的一部分而已。”
杨文秀急道:“那我们这几万兵马千里迢迢来到好水川,岂不是正中金人下怀?”
两人正说话间,一名兵卒疾步走了进来:“启禀两位将军,郝连将军的信使刚刚赶到,说郝连将军有书信给顾将军。”说着,将书信呈上。
“我。。。我这是已经死了吗?”蔡庆缓缓抬了抬眼皮,喃喃道,脑海里只反复回放着他倒下前的那一刻,羽箭射中他的脑袋时那“扑哧”的一声。四周一片昏暗。也许自己已经到了地府,蔡庆想。
“大人!”一个兵卒的脸凑了过来,“大人醒了!”
“我没死?”蔡庆不由得摸了摸前额,脑门上光光的,并没有什么箭。
“没死。不过大人您已经躺了快一天了。大人洪福齐天,那只箭,它射高了一寸,只是把大人您的帽子戳了个窟窿。随军郎中来过,说大人只是受了惊吓,休息一下便无大碍。”
“哼!好在那晋王箭术不精。”蔡庆心中庆幸道。待回过了神,心中怒气渐涨。“对了,我派人出城捉拿那晋王,可有捉到?”
“回大人,那群西夏人,挽强弓,骑快马,弟兄们追不上。。。”
“一群饭桶!”蔡庆听着,气不打一处来,大声吼道:“给我滚出去!”将那顶被箭对穿的帽子狠狠摔在地上。那兵卒吓得忙要退出,却又被蔡庆喊住。“回来!给我备纸,磨墨。”蔡庆恨得咬牙切齿,心中骂道:这个顾惜朝一路上狂妄傲慢,根本不把老夫放在眼里。。。这察哥戏耍老夫,太也可恶;可顾惜朝却故意将察哥放走!
蔡庆越想越生气,捉笔写道:“臣受命出征平夏,今幸不辱使命,勇夺城池。然顾将军即为主将,性情暴虐,自恃兵权在握,刚愎自用,不仅与敌将把酒叙旧,更纵虎归山,贻误战机;其私通敌国,谋逆造反之心,昭然若揭,仰祈圣鉴事。臣蔡庆谨奏。”写完又念了一遍,将折子小心收起,装入盒内,背书“密奏”二字,看着兵卒连夜送出,心情这才稍稍平复。
36 (下)
天刚蒙蒙亮,空气里参杂着越来越清晰的兵器碰撞和兵卒们带着盔甲走动的声音。蔡庆本就一夜没合眼,又被这嘈杂声搅扰了心事,便起身出帐察看。从寝帐到中军帐一路走来,只见将士们忙忙碌碌,像是在布置城防,又不全是。
“搞什么名堂?”蔡庆四处看着,小声咕哝了一句,随即又深吸了口气,按耐住胸中发酵了一夜的怨怒。
杨文秀本来正在和顾惜朝说着什么,看到蔡庆走过来,停下来道:“蔡大人安好?”猛然抬眼看到那顶花翎官帽上的窟窿,一丝不苟地被戴在发髻的正前方,不禁一阵忍俊。
蔡庆不用看也知道杨文秀在对着自己的帽子发笑,斜着眼道:“哼,老夫一向很好,很好!”打量了一眼空荡荡的中军帐,道:“顾将军可谓神速,刚刚夺下平夏城,就已经准备攻打朔方了。”
顾惜朝早料到蔡庆会有此一问,从容道:“在下确实已有部署,可并非要继续西行,而是要班师回朝。”说完静静地盯着蔡庆。那张脸上果然顿现惊色。不等蔡庆发问,顾惜朝续道:“此事本该和大人商量,但大人昨日昏睡不醒。”接着顾惜朝又把昨天收到郝连的信,以及与杨文秀分析过的军情一一道来:“。。。西去朔方,道路艰险,战线加长,胜算极微,此其一;昨日接到宁化军区郝连春水将军信函,信中说北线金兵异动频繁。金之威胁,远大于夏,而近日朝廷西迁兵力,若金人来犯,恐调兵不及,此其二。。。”
本以为蔡庆会极力反对,没想到他却越来越平静,脸上本来的那丝惊讶也消失了,一边听着顾惜朝的解释,一边眯起了双眼微微点了下头。
杨文秀也觉得有些古怪,忍不住问道:“班师回朝,是我和顾将军商议的决定。蔡大人意下如何?”其实,要不是顾惜朝昨日的一番战事分析,连他自己也想要继续追击,以报前仇;一向好大喜功的蔡庆听了这消息怎么会如此平静?难道是昨日惊吓过度,人也转了性情?
蔡庆轻咳了一声,习惯性地捋了捋胡须,将嘴边浮出的一丝狰狞化作了一个官场上常见的笑容,“咳,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既然顾将军已经决定了,老夫还能有什么意见?”在这二人面前,说什么都讨不到半点好处,何必这时自找麻烦。现在就等皇上那边的回音了——皇上似乎也不怎么喜欢这个顾姓狂生。到那时再来收拾这个人也不迟,哼,这点耐心他还是有的。蔡庆一面盘算着,一面慢慢踱出中军帐。
自打接到郝连的信,顾惜朝就心事满怀,加上军务繁忙,也无暇再去理会蔡庆。他不从中作梗是最好不过。
平夏城防布置停当,次日大军向东挺进。不日行至太原府附近。
太原府虽不似汴梁那般繁华,却有淙淙汾水穿城而过,令这座北城粗犷中添了几分灵秀。汾水东岸,万棵杨柳随风而舞,与东山上葱郁的古柏苍松遥相呼应。柳絮轻盈如雪,团团簇簇,一派风和日丽之下,温柔地拥绕着太原这锦绣之都。
顾惜朝此时的心情却晴朗不起来,心事随着马背颠簸,微起波澜。郝连春水的信中最令他心焦的,是信最后那一句对戚少商的问候:
“。。。得知顾将军奉命赴西抵御西夏,戚少商大侠已于月前赶往平夏城,与将军会合。。。”
顾惜朝在心里把这一句话细细想了无数遍。照此推算,半月前就应该见到戚少商了。可为什么如今郝连的信先一步到来,戚少商却不见踪影。戚少商到底去了哪里?会不会。。。
一时间,在辽国捉拿辽帝时的惊险历历在目,那份撕心裂肺的痛顿时又充斥心扉。顾惜朝握着缰绳的手,渗出了一层冷汗。
这念头只一闪而过,顾惜朝又自嘲起来。所谓关心则乱,自己也许是太牵挂了,才会这般庸人自扰。前几天半梦半醒中,还险些把杨文秀认作是戚少商。想到此,不禁垂下眼帘,无声地笑了一下。戚少商在中原朋友众多,路途上相遇故知,耽误几天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如今自己又离开了平夏城,不知道会不会因此和他错过。
“顾将军!”顾惜朝的思绪被杨文秀一声呼喊打断。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密,转眼间杨文秀赶至顾惜朝身旁,“将军,太原城近日想必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这一路上见到不少武林人士往这里赶。将军请看——”
顾惜朝顺着杨文秀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些江湖打扮的人,三三两两匆忙赶路。
“噢,杨将军这么一提醒,我才想起这两天我也注意到一些。”顾惜朝想了想,道:“不过也许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