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云天.风云变
决不能让这车金兵靠近城头!眼睛扫过城头散落的巨石块,顾惜朝脑中灵光一闪,腾身挥剑斩掉城头两只拦截石头用的麻网,大声命道:“快!将石块包入网中!”
身后众人虽不解其意,却毫不迟疑,依令而行。
众兵将忙着捆绑装满石头的大网之际,顾惜朝找来粗麻长绳,在一端飞快地打了个活套,甩手一掷,套中鹅头。此时两只石网已成,顾惜朝将长绳另一端牢系在两只大网上。
“把这些石头抛出去!”顾惜朝回头喊道。
众人协力将装满石头的大网抛出城头。只见几百斤的巨石突然坠在鹅头上,庞大的鹅车竟然微微打了个趔趄。一直不解其意的戚少商这下恍然大悟——鹅车头轻腹沉,就象个不倒翁;如果在鹅头上增加重量,提高鹅车的重心,便可以像对付普通云梯那样,将其推倒。
“好主意!”戚少商想明白了这一层,精神一振。
此时鹅车已距城头不过三尺,再装石网已经来不及了。
只能孤注一掷。
“大家跟我来拽倒这只铁鹅!”戚少商高喊着,甩出一根绳索套住鹅头,大吼一声,奋力将鹅颈向东侧拖去。顾惜朝冲戚少商会心一笑,跃到鹅车西侧,从兵卒手中抓过一只撞杆,顶住鹅头,拼尽全力将其往东推。
众兵将此时方才明白这二人的用意,纷纷加入两位将军的行列,随着鹅颈上石网摇荡的节奏,在城头两侧推的推,拉的拉。巨大的鹅车,先是失去了平衡,摇晃不前,随后竟在众人欢呼声中轰然倒地,扬起了两丈高的尘雾。
稍顷,只见一个个金兵狼狈地从鹅肚子里爬了出来。
迎接他们的,自然是一支支从天而降的雕翎。
鹅车的第一次露面,虽然似乎是以失败告终,但城墙内外的人们都清楚地见证了这只铁鹅的威力。一连几天,城外金兵阵营中昼夜不休,赶着打造更多的鹅车;太原城头上也开始修筑新的工事——鹅笼。鹅笼,是顾惜朝临时想出来对付鹅车的办法,形状和鹅车相似,但因为修建在城楼上,鹅身、鹅颈都相对较小。鹅车来袭时,有了鹅笼的高度和保护,即使普通兵士也可以从容地套鹅栓石。
入夜,金兵营地灯火通明,一支支火把,在地面上勾勒出一团团庞大的工事。每一团巨型光阵中,都在孕育着一只攻城利器——鹅车。金人毫不掩饰自己正在制造鹅车的计划,甚至可以说,是在以一种威胁的姿态,得意地向城里的人展示。
一只,两只,三只。。。顾惜朝默默数过无数遍。北门外,便有十几只之多。
“有了这些个鹅笼,金人的鹅车来多少,我们掀翻它多少。”戚少商高声鼓励着城头的战士。
话虽如此,十几只鹅车一同进攻,即使有鹅笼,守城也会颇为吃力。顾惜朝低声对戚少商道:“从鹅车压过的痕迹来看,它应该只是表面包了一层铁皮,而非纯铁打造。”
戚少商还未回应,二人便同时被城下锁城阵中的异常吸引了。一条拒马鹿角丛中留出的小路上,狂犬吠天,城下的火把也开始慌乱地流动起来,向着那犬吠处汇聚。刀枪剑戟碰撞的声音,隐约的厮杀声,渐渐从那夜幕下的一隅传来。
有人闯阵!
“穆鸠平!”
“是老八!
戚顾二人异口同声。
“一定是他!”戚少商欣喜道。“我带些人去接应!”
由于众寡悬殊,太原已封闭城门月余。此时城头垂下一条条绳索,戚少商和两百士卒沿索而下,朝夜幕中灯火狂舞,人声鼎沸处杀去。
金兵一定也想不到,太原这座被围了八个月的孤城,竟还有人九死一生出得城后,又千难万险想要进去。穆鸠平就是这样的人。他和身边五百勇士装扮成运粮的百姓,一直潜到锁城关卡才和金兵厮杀起来。入城又和当初出城不大相同,由外向内突杀,外层的金兵分布稠密,刚一动手就把他和勇士们冲散,现在他身边只看得见几十个自家弟兄,个个杀得浑身是血。
“老八!老八!”浑厚高昂的男声从前方传来,随之而来的是同侧金兵的一阵骚乱。
穆鸠平的双眼在黑夜中猛然迸射出精光。“大当家的!我在这儿!”一边高喊着,一边将手中长枪舞得虎虎生风,朝着声音的方向冲了过去。人墙一层层倒下,重重血幕后,戚少商仗剑跃至穆鸠平的身旁。
久别重逢,穆鸠平立时精神百倍。“怎么样?我老八说过,咱囫囵着出去,还能囫囵着回来。”穆鸠平说完,大笑起来。
快速上下打量了穆鸠平一眼,戚少商也高兴得放声大笑。“好样儿的!”
形势却一刻也不容乐观,越来越多的金兵聚拢了过来,将二人和几十名宋军团团包围。太原城外有两万金兵,时间拖得越长,越是寸步难行。众人心中都明白这个道理,人人使出狠命的招数冒血冲杀。
突然,一声巨响,仿佛一个惊雷在身边炸起,震撼得脚下的土地都在颤动。厮杀中的双方都愣怔了片刻,四处寻望。
鹅车!一只正在施工中的鹅车,在一阵震耳欲聋的轰塌声中,带着火焰缓缓倒下。
眼见鹅车被毁,金兵军心浮动。但要命的事似乎还远远没有结束——一段颀长的鹅颈,竟然在夜空中燃烧着,甩到了另一只鹅车身上,砸得火化迸溅,金兵阵营中立时惊声四起。
“金狗自家后院起火,真是老天助我!”穆鸠平大叫一声好,将手中的枪舞开去。
没想到过不多时,又有接连两声爆炸声传来,如同过年时的双响炮一般。随之,两座鹅车在弥漫的硝烟中燃烧起来。四周缠斗的金兵开始面露惊慌,戚少商也霎时明白,这不是什么天助,而是有人在偷袭鹅车!
鹅车工事屡屡被袭,金人不再像潮水一般一拨一拨地涌上来——他们显然更在意救助和保护这些造价不菲的鹅车。戚少商和穆鸠平二人并肩作战,走一寸杀一寸,步步见血,冲到太原城下。戚少商指挥众人攀索回城,自己却不时回头观望,像是在金兵阵营里寻找什么。很快,他要找的目标跃入眼帘——不远处一小队黑衣战士从金兵阵中浴血而出。
领头的那个身影,果然是他!
见那人安然而归,戚少商心中巨石落地,大喊道:“快回城!”说完纵身过去一把抓住那人手臂,低声责道:“你一个人逞英雄,也不和我商量?”
“嗖——”一支支箭在耳边呼啸而过。金兵在暗夜里难以瞄准,这些箭显然是一通乱放。但对于正在攀城的宋军来说,也是防不胜防。
再有两尺便登上城楼了,城头的士兵已经向他伸出手臂。穆鸠平突然浑身一震,伸出的手无力以继,身体缓缓离开了绳索。
“穆大侠!”左右一片惊呼。
“老八!”戚少商在下方看得明白,一支箭,正插在穆鸠平的后心!戚少商腾身而起,稍稍在绳索上借力,三两下便跃至正在掉落的穆鸠平身旁,一手揽腰,稳稳将穆鸠平托上城楼。
待看到箭伤部位,戚少商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当下用内力将箭迫出体外,又连点了几处|穴位止血。穆鸠平面色灰败,即使在火把照应下也毫无血色;一双惨白的唇,却一张一翕,努力想要说什么。
戚少商心如刀割般痛,两道剑眉都快要拧到一块儿去了。“别说话,撑过去就好了!”说着,运气于掌,却犹疑着迟迟下不去手。这一箭,已伤及心脏,过气给对方,只恐怕穆鸠平要吃不消。
“用。。。不着了。”穆鸠平无力地倚在戚少商身上,艰难地道:“只可惜。。。不能。。。活着看到。。。太原解围。”
一句话几乎要把戚少商的泪催下。戚少商急得抓过穆鸠平的手,暖在掌中。“不许胡说!听着,你要给我挺住!”抬起头来徒劳地叫道:“郎中!快找郎中!”
忽觉掌中的手微微一动,戚少商忙低下头来,只听穆鸠平喃喃:“顾、惜、朝。。。”
顾惜朝一直跟在戚少商身旁,听到穆鸠平呼唤自己的名字,稍觉意外,忙俯身过去。
“等我见到。。。连云的几位寨主。。。告诉他们,我没能。。。杀了顾惜朝,给他们报仇。因为,原来的那个。。。顾惜朝,我找不到。”穆鸠平双瞳中,只余微光若萤,缓缓看向泪眼模糊的戚少商,“大当家的。。。你,没看错人。”断断续续说完这几句话,穆鸠平已经气若游丝。
“老八。。。”顾惜朝轻声道,心中百味杂陈。
“援军到了。圣旨。。。在我。。。怀里。”挣扎着吐出最后几个字,穆鸠平的身子猛然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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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梁城。金銮殿。
赵构正焦头烂额地踱来踱去。这些日子,白天在朝堂上听那些大臣们唇枪舌战,晚上还要看堆积如山的军情战报。什么时候才是个终了?自己辛苦坐上王位,看到的却是这么个岌岌可危的江山。
一阵疾风袭来,鞭挞得龙桌案上一叠叠的奏折啪啪作响,更有几本随风而起,掀落在地。
一名男子俯身拾起一本。
大殿里何时近来了陌生人,自己竟浑然不觉!赵构退后半步,惊道:“你是什么人?”
那人自烛光暗影中抬起头来,眉目中的威仪却利不可挡,面容俨然便是太祖高皇帝画像上那般。来人厉声喝道:“你割让了河东三镇给金人?!朕三下河东,奋战五年才到手的山河,就这么被你轻轻用笔一挥,勾去了!”
赵构腿一软,扑通跪地:“赵构不肖。。。但那割让旨意早已收回,而且朕已派兵前去解救太原。”
“哈哈。。。”那人突然狂笑不止。
赵构小心地抬起头来。却见面前站着的,竟是身着龙袍的顾惜朝!
赵构起身怒指着顾惜朝吼道:“顾惜朝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谋逆造反!”
顾惜朝蔑笑着将赵构的手轻轻抚开。“造反?不敢当。只是黄袍加身,众将领美意,顾某却之不恭。”顾惜朝上前一步,双目中射出灼人的光,逼视着赵构:“不要忘了,我也是皇室贵胄。我抗金得力,由我来掌管赵氏江山,是众望所归!”
赵构一掌劈出,却扑了个空,惊慌无措的喊道:“来人哪!给我拿住这个反贼!来人——”
“皇上!皇上!”一迭声的呼唤,终于令赵构清醒了过来——原来只是噩梦一场!
喝了口太监递上来的茶,赵构渐渐平复了心神。
“把诸葛正我的那份增兵太原的折子给朕找出来。”当初这个诸葛是主战派中最坚决的,在大殿上慷慨陈词太原国之屏障的重要性,引得一班大臣们群情激昂,自己便顺水推舟,把解救太原的任务交给了他。诸葛后来又频频上奏,都被他丢在一旁,懒得过问。
赵构细细读着奏折,心中几分惊诧,几分赞许。没想到诸葛一介文官,竟在短短时间内,招兵募马,筹集粮草,组建起五支军队,总数竟达十几万之多!
“陛下,太原军民英勇抗金,以一座孤城,生生阻了金人雄师八个月。各种故事在民间传得神乎其神,连奴才们都听说了。”
赵构像被针刺了一下,将奏折摔在地上。“神?!普天之下,只有天子,只有朕,才配得起‘神’这个字!”
那太监这才意识到说错了话,跪下不停自掌嘴巴。
赵构由着那太监一旁折腾,不理不睬。凝神半晌,忽然起身道:“你这就去拟一道旨,连夜送去援救太原的五路人马,就说,这次营救太原,一切都须要听朕的圣旨而行,不见圣旨,不得妄动!”
…
●49。龙城殁,金瓯缺 (下)
拆屋为柴,煮革以食,太原的抵抗,已经到了极限;而穆鸠平带来的消息,有如抛向黑暗深渊中的一缕阳光,让这座城市,重新燃起了希望。如今城中从上到下,人人争相转告朝廷增派五路援军,十日内到达太原的喜讯。
“惜朝,”戚少商固执地把桌上唯一的一碗粥,推向顾惜朝。“领兵辛苦,你多吃点。”
顾惜朝看着戚少商,看着眼前这张日渐消瘦的面容,几次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现在的太原城,食物是最金贵的,也是最匮乏的。每天都有人饿死。七天,还有七天,援军便会到来。只是能够撑得过这七天的,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手下的兵卒们吃的早就是弓弩皮甲,百姓们更是把草根几乎都挖净了。
“我吃好了。”顾惜朝将这碗珍贵的稀粥轻放到戚少商近前。自打老八死去,那人乌黑的瞳中,便似乎多了一抹霜寒。每次吃饭,他都会找出各种各样的理由,把自己的那份食物让给顾惜朝。
戚少商将碗捧在手里,只觉得那温度一点点流逝,手握得再紧,也拦不住。那个夜里,穆鸠平的身体也是这般,从温热渐渐变得冰凉,任他将人搂得再紧,也暖不热。
开战以来,死亡,就像是个老朋友,每时每刻都可能光顾身边。守城的队伍里,一个个面孔来了,又去了。下至稚气未脱的少年,上至年已花甲的老叟;方才还拍拍肩膀,高声谈笑,转眼就横尸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