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云天.风云变
笑,转眼就横尸战场。诸如此种残酷,他见得多了。他以为他见得多了。
戚少商低头半晌,突然将顾惜朝揽在怀里,唇在那人颈间摩挲着。我现在好害怕失去,怕失去你。你明白吗?
鹅车被袭后,金兵的攻势不再似先前那般咄咄逼人。顾惜朝也趁机休整队伍,只待援兵到来后里应外合。太原城中的百姓,人人扳着指头度日,苦苦等待。然而十天已过,却不见援兵踪影。
第十三天头上,过了午时,天幕仍未放亮,半空中灰蒙蒙混沌一团。从太原城头向天边眺望,众兵将们便看到了一番与往日不同的景象——远处的地平线上,浮起一层黑色波浪,这黑浪缓缓地却是有规律的涌动着,冲着太原城方向铺开。
“是不是援兵到了?”一个孩童模样的兵卒带着欣喜询问左右。
城头上没有人能够作答。但人人的心头都随着那黑浪的推进,堆起了阴云。
这黑色洋流携带着威压,绵延不绝地涌来,似乎永远也没有个尽头。铁蹄动地,车轮隆隆,晨曦中,一支支如楼一般高耸的东西显得格外扎眼。那隆隆声,就是这些东西发出来的。
“鹅车!是金人的鹅车!”那年幼兵卒尖声喊了起来。
没错,这不是全城人都在苦等的宋家援兵。远方飘扬着的旗帜,已经清楚地告诉城楼上的人,宗翰大军,卷土重来了!
鹅车行动迟缓,宗翰似乎也并不急着行军,约摸过了一个时辰,六万人马才陆续聚集在太原城外。
“顾将军,多日不见,别来无恙!”宗翰打马穿过锁城阵,向城头上遥遥拱手。
顾惜朝面沉似水,“两军阵前,动手便是,不必这么多礼。”
宗翰不急不忙,扫过一眼城头道:“你们一定是在等大宋皇帝派来的那十几万援军吧?见到我完颜宗翰,心中定然惊讶失望。”宗翰得意地一摆手,身后走出几名兵卒,每人手中托着一面旗帜。得了宗翰命令,扑啦啦迎风展开。旗上分别绣着“刘”,“折”,“张”, “解”几个大字。
“这些旗帜的主人,都是我手下败将。”宗翰看了看这些旗帜,摇着头道:“这便是你们大宋的军队。输得不可思议,本将军也赢得莫名其妙。顾将军,不会有人来援救太原了。”
宗翰原本对十几万宋军还颇有忌惮,如果这五路大军联合起来,自己很有可能落得个全军覆没的下场。可没想到这些宋军各自为政,患得患失;有的吃了一点败仗,便逗留不前。
顾惜朝竭力遏制心头的愤怒,一对拳头握得要拧出水来。圣旨上说由诸葛先生统领解潜、折可求、张思政、刘幸、张淑五位将领,组织对太原的救援。没想到援兵逾期不至,却等来了宗翰。宗翰方才所说虽然羞辱,却也并非不可能。想当初宋、金、西夏三国伐辽时,在金兵手下不堪一击的辽军都能将宋军打的大败,金宋军力相差可见一斑。
宗翰望了望城头,叹道:“你们的皇上毫无诚意,顾将军又何必逞强。太原粮少兵寡,能坚持到今日,已经令天下称奇;我这六万人马养精蓄锐数月,而你城中缺粮断炊数月,我如今想要拿下太原,还不是像狂风卷枯叶那般,易如反掌。”
眼看顾惜朝甩手要走,宗翰高声道:“就算你不愿归降,也应该问一问城中的百姓,愿不愿和你一起送死!”
顾惜朝撤转回身,刚要答话,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这个问题,我来作答。”一名官员模样的人应声而出,正是知府张孝纯。
“太原城中,军即是民,民亦是军。你说的太原百姓,都在这里了。”张孝纯指了指身边的兵将们。“他们的兄弟,父亲,儿子,孙子,为了保卫太原而死,死在你们金人手中。你说,他们能不能投降?!”
话音刚落,兵士中一阵高呼:“誓死不降金狗!”
宗翰脸上掠过一片阴霾,“冥顽不灵的悍民!”随即冷笑道:“听银术可说,前些日子顾将军一举毁掉了四台鹅车,真勇猛过人,胆识过人!所以我这次前来,带了四十台鹅车。”宗翰手臂一挥,“顾将军,受教了!”
四十台沉重笨拙的鹅车,一字排开,地动山摇般轰鸣着向北城推进。
守卫其他三个城门的将士早已拨调了人手,增援北门。城头修筑的十多座鹅笼,此时忙碌不休;大家都知道,只要有一台鹅车成功的接近城楼,城上的守军必会陷入劣势。戚少商和顾惜朝二人身先士卒,指挥手下,巧妙地令几台鹅车堪堪倒在城前数尺。这样一来,倒下的鹅车,变成了其它鹅车难以逾越的障碍。
宗翰在一旁看得不住点头。末了,却忍不住叹了口气。赢太原这一仗,只是或早或晚的事,可顾惜朝并非输给自己——他输在在大宋为将,输在皇帝昏庸。
“传令下去,不着急,慢慢来。”宗翰下令道。抛石网,推鹅车,都极其耗费气力。而饥饿对于太原守军,比任何武器都致命。
宗翰的估计完全正确。仗打了过两个时辰,守城宋军便明显体力不足,动作开始迟缓;金兵的攻势却丝毫没有减弱,一只只铁鹅依然蹒跚而前,轮番攻击。
终于,一台鹅车停靠在了城楼,鹅嘴砰然大开。戚顾二人早已跃至鹅车旁,持剑相侯。那些从鹅嘴跃出来的金兵刚见天日,便被一剑毙命。
二人正挥剑御敌,忽听身后兵刃相格声大作:又一台鹅车攀上了城头!激战多时,腹内空空的太原守军此时已是头昏目眩,四肢绵软,有的勉强举刀砍下,即随之晕厥在地。一个时辰的工夫,北城头上战斗着的宋军越来越少,只剩下一、二百人;鹅车却一台接着一台竞相登上城楼。一时间,城楼上满眼都是金兵。
眼看一队金兵已经冲到城楼梯口,戚少商连忙一个纵身,越过金兵身后截杀。手中利剑刺、挑、砍、拨,招招击中金兵要害,一眨眼工夫,脚下躺满呻吟不止的敌兵;戚少商浑身上下仿佛在血中浸透一般,猩红刺目。
忽而一声轻叱从城头另一侧传来,抬头望去,一个身影辗转而起,飞腾于天,长剑挽出一个光环,剑锋挥处,仿若雷霆万钧,四方金兵纷纷扑仰僵卧。此人只在一起一落之间,便击杀金兵过百。
戚少商心头一震。如此厉害的功夫,他并不陌生。
顾惜朝竟然使出了魔功!
潮水样的金兵粘缠在周遭,杀之不退。每过一刻,戚少商心中的焦虑便多一分,当下一声龙吼彻天,运了十成功力于剑梢,挺身狂扫。只见一排血雾从人群中喷薄而起,九现神龙所到之处,血肉横飞,尸骸遍地。
一直在城下观战的宗翰眉头紧皱。城头两个身影,以一顶百,自己原以为不用多少折损兵将就能把太原拿下。已是黄昏时分,天色益发阴沉,天穹厚重得似乎随时会塌落下来。宗翰忽而道:“休兵!明日再战!”
“将军,再有一个鹅车的兵力,就可以把太原拿下了,为什么这时候罢手?”银术可大惑不解。
“一则我军远途奔袭,还未作休整;二则,”宗翰看了看太原城头映红了半边天的血战,“我军死伤过重。”宗翰转向银术可,“太原守军已是强弩之末,拿下太原,不急这一时。”
随着剑身抽回,身周最后一个金兵倒卧在地。温热粘稠的液体,沿着戚少商握剑的手腕一滴滴淌下。他半生纵马江湖,刀头舔血,可如此的杀戮,如此的惨烈,也是绝无仅有。放眼望去,城楼上血流成河,空气中浸满了咸腥,一百来个幸存的宋军,倚靠着女墙,喘息不止。
一片,两片。雪花鹅毛般轻盈舞落。戚少商拖着饥乏的身躯,在满地尸身中穿行,双眼不停地在一幅幅血污的面孔中寻觅。
“惜朝!”伴着一声欣慰,戚少商扑跪在地,抱过依然单手持剑,半撑着身体的顾惜朝。那柄剑没入青砖数寸,兀自挺立。
“金人退了?”顾惜朝疲惫的脸上,一双星眸如蒙了一层水雾,迷离动人;只是那一向洁净的肌肤却沾了血滴,颇煞风景。戚少商下意识地用拇指抹了抹,却只徒添了几道暗红的印渍。
二人相扶着起身,刚迈出两步,顾惜朝却被地上的一具尸骸拌了个趔趄。戚少商猛然用力抓住身边人的手臂,“惜朝?”再看向那人,还是那般迷雾一样的目光,呆望着前方。戚少商的心一颤,捧着顾惜朝的脸喊道:“惜朝,你看着我!你看得到我吗?你的眼睛怎么了?!”惊惧和痛苦象两把大手,撕绞着他的肺腑。
“你为什么要用魔功?!为什么?!”戚少商吼着,悲凉与无奈盈满了心肺。
城破在即,顾惜朝自是别无选择,才使出魔功。
一早就知道魔功走火入魔会有失明的危险,如今一切都已经发生了,顾惜朝反倒心中释然。强作出一个微笑,“少商,你着急的样子。。。”话未说完,一大口乌血吐了出来。
大雪遮盖了天际,纷纷扬扬,落在二人眉梢,肩头。从城楼到二人所居府邸,仅百步之遥;然而此时的戚少商,却连抱着顾惜朝走上百步的气力也没有。戚少商环顾城楼,艰难地将顾惜朝抱入就近的鹅楼,脱掉他满是血污的铠甲,为他疏导体内混乱的真气。戚少商纵然体质强健,内力深厚;但连日来食不果腹,加上血战了大半日,运气疗伤极耗体力,只两轮下来,英俊的面庞已变得煞白。
戚少商还待要运气,手却被顾惜朝抓住。“不要了,不要再浪费你的内力。”顾惜朝慢慢侧过身来,空蒙的双眼望着戚少商:“我看得见你,在黑暗中也一样看得见你。”
“惜朝!”一股热潮涌上眼眶,戚少商再也抑制不住,一把将顾惜朝转过,紧抱于怀,无声啜泣。
夜,不知不觉间降临这个弥漫着血腥的战场,窥视着漆黑鹅笼中的两个人,看着他们精疲力竭,相拥着睡去,仿佛不再醒来。
一丝天光穿过鹅笼的罅隙透进来。拂晓前的寒意冷彻骨髓,戚少商打了个哆嗦,睡意全无,怀中人也欠了欠身。
戚少商不愧是九现神龙,虽然滴水未进,但休息了一夜,体力仍恢复了少许,搀扶着顾惜朝走出鹅笼。
城头寂静无声。昨日的血腥,杀戮,都被一场大雪掩埋。宋军的尸体,金兵的尸体,交错在圣洁的白雪下。依稀可辨几名宋军倚靠着城墙,雕塑般一动不动。整个北城,只剩下两个人。
“少商,你说过,你一直都想我二人再次回到旗亭,琴剑合鸣,把酒畅饮。”顾惜朝笑望着戚少商,“此地虽然没有酒,可你手中仍有利剑一把,你我住所中尚有残琴一具,我们权且把此处当作旗亭酒肆,但凡琴遇知音,何需净室高堂。”
松软的白雪,很快就被晨下集结的金兵踩得如砖石般坚硬。太原城外旌旗招展,号角连天;而白雪覆盖下的太原,仿佛一头遍体鳞伤,疲惫不堪的猛兽,静静地等待着命运的安排。
宗翰带马向前,在城头寻找那个老对手的身影。
城头没有守兵,却有隐隐琴声飘来。一名男子的身影端坐城头,十指按弹吟猱,琴音便从那双手下流淌出来;身旁一人随乐舞剑,动若蛟龙,身躬似月;琴声剑影,如同有了魂灵般,相互追逐缠绵。
银术可道:“将军,这肯定又是顾惜朝的什么把戏。太原已经无人把守,我们冲进去吧!”
宗翰挥手制止,“再等等。”琴声有若松风远沸,石涧流寒,并无丝毫杀机,倒象是临行惜别,凄凄瑟瑟。
琴弦绷断,琴音骤然而止。生离死别,终不可免。
戚少商收了剑招,将顾惜朝半抱在怀,眼里全是不舍。
顾惜朝伸过手,轻轻描画着戚少商的面容,安然平静:“人生在世,如白驹过隙;可惜朝竟得知音如此,爱人如此,此生尽往,无憾。”
戚少商摇了摇头,“只恨人生苦短,和你在一起的日子太少。”
城下积雪被千百人踏得咯吱作响。金兵的喊杀声由远及近,越发清晰。
“少商,你相信有来生吗?”
戚少商点了点头,深深地望进顾惜朝的眼眸中:“好!我们来生再聚。等我。”
顾惜朝摸索着找到戚少商的剑,将剑尖缓缓对准自己的胸膛,“我等你。”
(写到这儿结束,就是后妈。)
“将军,”银术可期待的眼光望着宗翰,“不知将军还在等什么?”银术可心里明白,宗翰早就起了惜才之心。
此时琴声已绝,宗翰缓缓举起令旗,“攻城!”
“得令!”银术可早就迫不及待,正待催马而出,却又被宗翰唤住。“对顾将军,要以礼相待。。。不论是死是活。”
银术可率众而去。宗翰摆手,接过手下递上的一坛烈酒,望着城头道:“顾将军,这坛酒,特为城破之时,与君共饮。”
金兵的喊杀声中,云梯架满了太原城头。北城头转眼便被攻占,封闭了数月的城门,颤抖着开启。金兵欢呼如潮,纷涌而入。
突然一声巨响,震得地动山摇,石裂土崩,宗翰胯下战马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