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第二卷)竹君子
韦初月笑笑,便也不提。
到得第十日上,寒素便较先前气色好了许多。陶子丹去看了她,也替她欢喜,重又在那植株周围下了印界。寒素脸上虽然是笑眯眯,却极惦念寒静,只是不想在旁人面前露了出来。虽然真气一日日充足,心里却一天天的急燥。
陶子丹在人参的植株旁下了印记,这时看到那印记边上有一点点黑色,在一边的石上坐了,慢慢翻看手里的书。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竹林里更显幽静,忽然一个极柔雅的声音说:“竹兄好雅兴,这处风轻水缓,倒是个极好的所在。”
陶子丹把书合上,看见一个少年从竹丛後绕过来,一身白衣,锦带玉佩,眉眼说不出的柔和好看,周身似莹莹生光般。陶子丹只是轻轻一笑,那少年笑说:“我叫安然,偶经此地,这一片竹林著实清幽。不知道竹兄肯不肯收留我在些逗留些时日。”陶子丹道:“岛上冷清,哪及镇里繁华。”
安然走近前来,轻声说:“同是修道中人,竹兄何必拒人於千里之外。”他这一句话声音极低,更兼眉淡眼饧,说不清的缠绵意味在里面。这原是他拿手的好戏,不知多少人都难抗这销魂声音,陶子丹却只是一笑,挥手在那人参旁又下了一道新的界印,身影渐淡了去,没於竹丛之中。
安然立在当地,扬起声唤:“竹兄?竹兄?”声音极是好听,却无人答应。忽然吱一声笑,一团毛绒球从他袖中钻了出来,细细的鸣叫不知道说些什麽。安然扯著它尾巴倒拎起来,轻声说:“就是这一株?你没看错?”那毛球身子展了开来,是一只极小的胖狐,声音极细,说话也不清楚:“绝没错,是千年的雪参。”
安然看了看那在风中微微摇动的人参,道:“这里什麽时候能养出这种宝贝来的。”
那小球吱吱说:“二哥哥,你把这宝贝服了,下一回大哥哥就不能再说你不如他。”
安然眼一横道:“还要你说麽。不过这竹子精也不好惹。这里是他地盘,还得从长计议。”他看清了道路,慢慢向外走。这岛极大,竹林连绵数里。安然上了船摇出去,小球儿在船上左跳右跳,安然忽然面色一凛,道:“别动。”
小球骇了一跳,跳起来钻进了他的袖中。安然往前看,沈沈暮色中,一叶小舟缓缓由东向西。安然只等那船过去了,才又扳桨。小球道:“什麽来路?”安然皱著眉:“也是老相识了,那个臭牛鼻子一水,真是阴魂不散,走到哪里都能遇见他。”
小球一哆嗦:“就是最喜欢……剥我们皮的那个道士?”
安然点点头,天全黑了下来,他却也谨慎,不用法术,一直将船摇到岸边,已经家家掌灯的时候。小球细声说:“我们去哪里落脚?要去找大哥哥麽?”安然摇摇头,眼角极妖媚的一横:“我听说这镇上有个韦初月,名头也不小的,且去会他一会。”小球吱吱叫了两声,显是极兴头儿。
安然悠然走到一家铺门口,上面挂著匾。他轻轻扫一眼,那门上一张符术镇纸也无。这时候的人家商家,从没有说不贴那麽一张两对的。他知道是没有找错地方,身形在门边一闪,便进了屋内。
里面两进院子,安然才走了几步,便耳尖的听见有人在说笑:“初月的手生得真好。”他一惊站住了脚,脸上神色极是古怪。小球儿也听到了,吱吱说:“原来大哥哥先来了。”屋里人却也听见了他们的动静,一人在窗边说:“初月,我弟弟来了。”
韦初月襟口微散,极慵懒地在门口一站:“安兄弟快进来。”
安然笑一笑走上前去。几上置有酒菜,韦初月相貌果然极美,身量比安然略高了半寸去,眉梢眼角都是风情。那案几边的地席上坐著一人,长眉斜飞,眼角细媚,正是安然的兄长安林。
06
陶子丹隐隐嗅到了清香气。
红光一闪一闪的,那人参慢慢的散出香味,馥郁醉人,莫名的好闻。红光慢慢聚成了人形,一个穿纱衣的女子站在他设下的印记里。陶子丹没有见过这样的寒素,他日前见到的,不过是一个幼小的娃娃。但现在站在眼前的,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女子。
寒素看看自己的手臂,轻声说:“谢谢子丹这些天来的看护。只是为了照料我,你损耗了不少精气。”
陶子丹只是微笑。寒素回以一笑,神情说不出的清冷。这清冷陶子丹并不眼生。寒风那人便是脸上讪笑时,眼中一丝的清冷也是闪闪的,同寒素此时一般无二。寒素上前一步,翻手托出几粒红色的珠果:“这个送给子丹,服下後也可以补回你损耗的元气。”
陶子丹却是识货,知道这雪参的果籽绝不止能补元气而已。他刚要开口,寒素道:“子丹要是同我客气,那我这些东西就扔到湖里去喂鱼了。”
陶子丹一笑,接了过来,寒素定定的看他,他将那果籽纳入口中服了,她方才重现笑容:“嗯,子丹不要跟我客气什麽。这些东西於我也是无用的,我们又不修道了──”她声音顿了一下:“子丹根底好,大道在前,以後可不要再和寒风来往了。”
陶子丹微微一怔,寒素又道:“就是那小画精韦初月,你也不要理他了。他和你是不能一处走的,这一岛的竹子来历久了,我记得很多年前我打这里过,这些竹子就在这里。子丹虽然修行的时日浅,却得天独厚,又占了这一岛的精灵之气,前途不可限量。”
她信步向前走,陶子丹在她身侧。他只隐隐知道寒风本领非凡,却不知底细。现在看到寒素的气韵,七分清华里还有三分的冷厉,心里约摸猜到了一些。寒素竟似明白他所想,轻声说:“九山四府二都一宫,都是魔道。天不管,地不问,说自在也自在,说单薄也著实单薄。哪一个妖一个精一个怪,开始修炼,都是奔著天道去的,但人世上道路千条万条,不知道何时便偏了道。一个小小的分岔,所通往的终结就不同了。寒风,我,我们冰狱里所有的人,修为高的也好,低的也罢,只是这些年的鼎盛热闹,子丹若是能得窥仙道,那就是一步登天,永脱红尘离乱之苦。”她偏过头来微微一笑:“子丹或许奇怪我为什麽和你唠叨这些个。那天寒风在集雅斋和你告别,我在一边看著。”陶子丹望著她,他不敢小看了这人参精,她一千六百多年的修为,岂是泛泛。
寒素续道:“子丹不要再我们牵扯,对你只有好。你这些日子看顾照拂,我很承你的情,所以实言相告。我认识风哥哥时间不算长,百八十年总是有了。他人不坏,就是风流多情,坏了不少同道的修行之路,我不想你也象韦初月那样。”
她最後一句话语音里隐隐有些古怪。陶子丹虽然与韦初月相交不深,却也忍不住关心,问道:“初月他……”
寒素的眼睛在月光下隐隐闪耀晶光:“他大限就在今晚。白天来过的那个狐精,就是他命中灾星。”
陶子丹知道她所言非虚,站住脚定一定神。
寒素看他面上神色,伸手拦在他面前:“他天劫将至,便是不在今晚,也躲不过这个月。你今天能拦一次,难道能拦下以後所有麽?逆天不祥,小心把自己反填了进去。”
陶子丹眉梢轻扬,道:“我既知道了,今晚就不能袖手坐看。”
他身形展开来,一缕青光似线般向北急掠。寒素立在当地,看他去向,脸上突然现出一个淡淡的笑意,似是小女孩骗倒了邻家同伴那种狡黠,轻声的自言自语道:“风哥好象从来还没有如此喜欢过一个人的,陶子丹,你若真修仙得道,叫我哥哥可怎麽办去?”
她轻轻扬手,化作一道红光,追著那青光去了。
集雅斋里,纱灯亮,美酒香。
安然有了几分醉意,韦初月半伏在安林膝上,襟口散了开来,胸口一片肌肤欺霜赛雪,在烛光下染上了淡淡的黄晕,更多添了几分淫糜春色。安然与安林素有默契,既然今天他捷足先登了,自己便不去中间生夹。他袖中的小球儿喝了几口酒,早醉的蜷成了个团儿,在几下的地上沈沈睡了。他跟那两人调笑了几句,便把杯一推,道:“我今天也累了。”将身一爷,在地席上躺了。寒林在韦初月腮上亲了一口,柔声说:“天色不早,我们也去歇著。”
韦初月轻轻一笑:“我可走不动路了。”☆油 炸☆冰 激凌☆整 理☆
安林哪有不明白的,就势将他抱了起来:“我抱你去安眠……”
忽然间外面凉风扑进了屋来,那烛是纱罩著的,竟然跳了两跳灭了。虽然夏夜里凉风不算奇怪,韦初月却觉得後背上凉意森森,莫名的害怕起来。暗中安林低声和他调笑:“初月怕了不成……”
韦初月只觉得有些古怪,勉强道:“你有什麽过人本事,看过了再夸口罢……”
忽然外头有人桀桀冷笑,声音粗糙象尖锐之物硬刮生铁,让人从头至脚的不舒服:“三个妖物聚在一屋,倒省了道爷的腿脚。”
安林一惊,韦初月从他手中挣到地上。地上安然却已经睡了过去,恍若不觉身周的惊变。安林手轻轻按在窗扇上向外看,却痛呼一声缩回了手,那窗上不知何时贴上了黄纸红符,他猝然之下触到降妖的灵符,手上即时便灼伤。韦初月拉过他来,低声说:“小心。”他原是可以借画遁走,此时看看地上的安然,咬一咬牙,端起几上的残酒,向窗上一泼,酒液沾上了黄符,灵气大减,韦初月一掌击开了窗子,道:“你们快些走。”
安林却与那窗外的道士不是初遇了,知道没有这麽便宜,信手抓起木凳丢出窗去,那木凳穿窗而出,却忽然不知被什麽阻了一阻,不再向前飞,掉在了地上。红光一闪,安林与韦初月都看到了那隐隐的红网。韦初月心中一惊,安林恨道:“臭道士,好生阴毒。”
忽然外面铜铃声响,叮呤呤的清脆响亮,韦初月只觉得那铃声尖厉似要刺破耳鼓,安林更加抵受不住,身子软软的蜷了起来,捂著耳,闷声叫了起来。沈睡的安然也听到了那声音,眉头紧紧皱著,喉咙里发出很细的鸣声,身子在月光下腾起一点白色的轻烟,原本穿在身上的衣裳向下陷沈,一只雪白的狐狸叫著从衣里滚出来。韦初月只觉得浑身无力,靠上了墙边,伸手去摸身後的画轴,那铃声尖啸,指尖已经碰到了画纸,可硬是一点气力也使不上来,怎麽也不能象平素一样腾身入画。安林身子在地下翻腾,声音也渐渐不似人声。韦初月咬一下舌尖,神智清醒了些,运气捏了一个法诀,忽然间银光闪动,一柄长剑凭空现了出来。他仗剑而立,全身的气都集了起来,已不觉得象刚才般难过。手臂轻扬,剑尖抖动,银色的星光从剑上飞了出来,直击向外面那铃声响处。
外面那人咦了一声,铃声止住,说道:“看不出你这妖孽竟然习过银流剑法,可惜其身不正,再好的剑法也救不了你们性命。”
韦初月何尝不知道自己这一套剑没有学到家,又荒疏已久,况且年来行事浪荡,气力不继。只是大难当前,怎麽也要挣一挣。那铃声一止,安林便好了许多,伸手拖住安然,嘴里尖哨一声,飞身上跃,轰然声响,泥尘砖砾纷纷落下,安林从屋顶穿了出去。那粗哑的声音道:“孽畜哪里跑。”
韦初月拔身跃上屋顶,月光下一个魁梧的道士挥掌向安林背心击去。韦初月反手一剑向他背心刺去,那道士一招只使了一半,回手来招架。他手上指尘格住韦初月的长剑,反手一掌。韦初月一个倒仰避了开去。缓得这一缓,安林便化开了那道士的一击,身子拔起向远方逃窜。那道士一扬手,黄光倏地一闪,径向安林追去。安林竟不回身挡击,那黄符直钉在他背上,他身形微微一窒,去势却不稍减。韦初月得这个空子跃回了屋里,身形往墙上一扑,却不料一团火从耳边擦过,落在纸上,那画纸扑的一声,一下子燃了个尽。韦初月胸口剧痛,那纸本是有高人加持过的,寻常水火都难损其分毫。竟被这小小的三昧真火的火苗一下子化成了灰,他背贴墙立著
──刚才若不理安林的死活,他原有机会逃命。
那道士的身形在地上投下长长的阴影,拂尘一扬,逼上前来。
韦初月一咬牙,挺剑扑了上去,那道士拂尘展开,将他身形都笼住了。
07
韦初月只觉那拂尘上的银丝象绳索一般,沾上了哪处便捆上了哪处,全身火烧般的灼痛起来,手中的剑无力的落在了地下,那道士冷冷一笑:“小小画妖,也敢逞凶麽?今天便教你知道天网恢恢,却是疏而不漏!”一手拔出了背上的桃木剑来,口中念念有辞。韦初月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