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天河





  雪豹的牙齿已经露出,圆形斑点色泽纯黑,在秋日清晨的阳光下格外美丽,绿油油的眼睛缩成了残酷嗜血的一点。
  李若飞一身单薄的白衣,未持兵器,手腕间还有一段二尺来长的铁链。
  百步外就是划归傅怀川的休憩之地。
  狩猎大典应从午时正式开始,此刻除了少许酷爱打猎,或想借机崭露头角的贵族已经到来做准备,其余宫中府中众人都未抵达。
  而四野王的营帐所在更是寂静无人。
  傅怀川侧身坐在椅上,拭擦一张鹊画硬弓,手旁就是满满一壶凤尾箭。
  就算从雪豹嘴里逃生,只怕也会被他即刻射死,到时随便给一个原本想射雪豹,结果误射质子的解释,也由不得别人质疑。
  雪豹如箭矢一样射出,发出一声低吼,扑向李若飞。
  这只雪豹足有一人半长短,动作迅疾如电,猛恶敏捷。
  一下扑过,连阳光都被遮蔽了一般。
  李若飞就地翻身躲过,左袖已被豹爪抓碎,手臂赫然五道血痕。
  一个照面就见了血,傅怀川目光闪动。
  雪豹见了血,碧绿的眼睛颜色更深,一个转身,后爪在地上刨出沙坑,腾身扑上,牙齿有如两排短匕,森森放光。
  李若飞迅速后退,生死一瞬间爆发出惊人的柔韧性,手掌按地,腰身使力,挺身后翻,又避开这一扑。
  俊美的五官,纤瘦灵活的肢体,刀锋般的杀气,不逊于野兽的眼神,整个人散发出危险之极的攻击欲望。
  对暴力的敬仰是人的本能,傅怀川深深迷恋这时的李若飞,直看得目眩神驰,搭在椅子扶手处的手背已浮上青筋。
  李若飞用刀固然狠厉,却没有眼前这种直接抗衡猛兽的最原始的凌厉凶悍之气。
  身体里最后一分潜力都被逼出,李若飞以腰力弹起,竟直扑雪豹,雪豹张口咬去,电光火石间,李若飞从豹头越过,在雪豹合齿之前,以腕间铁链横勒入豹口,人已翻身上了雪豹的背,双手交叉用力,死死勒住雪豹齿颊处。
  雪豹喉间发出闷雷似的低吼,奔跑起伏,甚至侧身翻滚,想把李若飞颠下背来,李若飞双腿发力,交缠紧扣在雪豹腹下,浑身擦伤无数,却只顾锁死豹口,铁链越崩越紧,传出让人牙酸的嘎吱声,已切开豹颊,兽腥的血汩汩而下。
  雪豹狂怒剧痛之下,挺背侧身往树上撞去,李若飞手腕处已被铁镣磨得血肉模糊,肩膀撞上树身更是疼痛,却被激起了近乎疯狂的兽性杀意,眼神冰冷,邪气逼人,俯身下去,竟一口咬上了雪豹后颈。
  傅怀川脸颊肌肉绷紧,弯弓搭箭。
  明显的犹豫了一下,瞄准,长叹一口气,闭目射出一箭。
  破空劲急,刚到半途,另一支箭竟后发先至,带着尖锐的风声,半空中击断傅怀川的凤羽箭,凤羽箭折为两截跌落尘埃,那支箭去势不缓,射入雪豹后腿,正是朗国骑兵常用的狼牙重箭。
  雪豹剧痛入骨,发狂似的挣扎。
  李若飞早感觉到箭气袭来,松开口,双目一盼,已看到那支狼牙箭。双手放开豹口,一把拔下箭,雪豹口中失了钳制,回颈咬来,李若飞却已一箭穿透雪豹咽喉,跳下豹身。
  雪豹哀吼一声,伏倒在地抽搐着死去。
  李若飞浑身浴血,连嘴角下巴胸前都是淋淋漓漓的豹血,却冲着疾驰而来的人笑道:〃木奇麟!你来了!〃
  来的不只是木奇麟,太子、赵孟旭、傅晴鹤甚至傅刑简都紧随其后。
  傅刑简脸色苍白。
  傅怀川含笑看着众人,神态自若。
  太子已按捺不住喜色:〃四弟,你竟然放豹子攻击兄弟之邦的南院王,这可如何是好?〃
  傅怀川整理箭壶,笑道:〃豹子是畜生,哪里就能听我的话了,到了围场,兽性大发而已,恰好南院王愿意亲手伏豹,若大哥来得早些,这豹子未必能看上李若飞,没准就挑上大; 哥了。〃
  一直在旁蹙眉不语的傅晴鹤下马问道:〃李公子,四哥所言是实情吗?〃
  李若飞头也不抬,道:〃是,我是看这豹子有趣。〃
  木奇麟正忙不迭的撕开袖子帮李若飞裹伤,听他这般回答,手一顿,眼中怒气勃然,质问傅怀川道:〃四野王,刚才那一箭又作何解释?〃
  李若飞笑道:〃王爷自然是想射豹救人,只是天下太平,生疏了弓马,准头欠缺了而已。木奇麟,你想多了。〃
  木奇麟不敢再问,垂手立在一旁,只是眼神凶悍愤怒,直视傅怀川。
  傅怀川笑了笑,却问道:〃大哥今日怎么这么早?人还聚得真齐全。〃
  太子道:〃来得早有戏瞧,比打猎有意思多了,自然要早些过来。〃笑得尽显得意:〃父皇今日在宫中陪伴晚晚,围猎由我主事。〃
  傅刑简冷冷的看着赵孟旭,道:〃顺天侯倒是越发美貌了,大哥有如此美人相伴,真是羡煞旁人。〃
  赵孟旭一向畏惧傅刑简,听他如此说话,浑身发颤,躲到太子身后,更显得娇弱可怜,垂着的一双眼里,却满是冷厉之色。
  太子甚是受用,看一眼李若飞一身的血腥伤痕,忍不住皱眉;再看一眼赵孟旭黑发下精致的轮廓,玉树琼花也似,心里更对他多了几分说不清的柔情,轻轻搂了一下他的薄肩。
  近来太子与赵孟旭相处甚洽,不单不以男宠视之,朝堂事务也诸多讨论,赵孟旭于治国并无见识,但对人心揣摩察言观色却极有天分,太子照他所说,与傅晴鹤结盟,在傅东平处果然更得肯首。
  在场众人,人人皆有心事,一时竟静默了下来。
  傅怀川轻笑一声,道:〃李若飞,过来。〃
  李若飞稍稍迟疑片刻,立即快步走到他身边。
  傅怀川提起马鞭,道:〃跪下吧。这只雪豹我养足了五年,今天却被你杀了,知道错吗?〃
  匪夷所思。
  即便在民间,纵犬伤人都属犬主完全责任,何况本是一头恶豹攻击他国质子,而朗国万夫长将军省亲特使又站在旁边?
  太子脸上惊怒无比。
  傅晴鹤若有所思。
  赵孟旭眼中尽是了然之色,眼神与李若飞一碰,轻轻一笑,却有温暖之意。
  李若飞咬咬牙,竟毫无抗拒,跪倒在他的脚边。
第二十六章
  傅怀川淡淡道:〃脱掉上衣,五十鞭。〃
  李若飞垂下眼睫,额角青筋浮出,依言褪去上衣。
  阳光下少年的身躯纤瘦,但流线型的肌肉线条依然清晰流畅,肌理晶莹如玉,却布满各种伤痕血口。
  看到他身上的种种暧昧痕迹,太子忍不住呼吸急促。李若飞有种锋利危险的感觉,让人不敢轻辱,一旦被压制,安静下来,褪去那种杀意,却又惊人的诱惑。
  木奇麟怒火上涌,目眦欲裂,却见李若飞抬头冷冷的看了自己一眼,冰雪般的眼神,带着忍耐和冷静,木奇麟静下来。
  马鞭银质挽手,水牛皮身,劲道使足,一鞭能让野兔筋断骨折。
  傅怀川立起身来,一鞭已经抽了下去。
  赵孟旭凝视着秋日白色阳光下自己的影子,拖得长长淡淡的,像水墨的画。
  时间其实过得很快,指间沙一般流逝,初蕊离去已经六十天了。
  五十鞭而已,快得很。
  在别人看来也就是饮几杯酒,几句谈笑,听数曲琴,看数支歌舞,写一首诗词,赏一卷画的时间,自己却知道那一刻一瞬的煎熬,看到傅怀川用鞭子的姿势,就知道他不光会用力,角度也很刁,鞭梢在收回时那一个小动作,就足够在鞭身造成的伤口里再刮上一道细细的伤,让人在呼出一口气的同时,感觉到更深的剧痛直侵入骨。
  这些,他赵孟旭都明白,都看得出。
  一滴热热的血溅上了脸颊,感同身受也似,忍不住惊叫一声,忙掏出帕子拭去,一点猩红在雪白的帕子上洇开,看着少年背上的血流到地上,缓缓渗入土里,鼻端传来浓重的血腥气,胸口不禁涌上烦恶难受,恍惚中已分不清跪在地上被鞭打的是自己还是李若飞。
  太子一把扶住微微颤抖的赵孟旭,眼神中居然有几分关切,赵孟旭轻靠在他身上,贴在他胸口的,是嘴角一抹怨毒如针的笑。
  五十鞭果然很快结束,李若飞站起身来,趔趄了一下,很快站稳,问道:〃木奇麟,你看到了?〃
  木奇麟大声道:〃是!〃
  〃你回朗国打算怎么禀报颜冲羽?〃
  木奇麟低头道:〃以实相告。〃
  李若飞叹口气,伸手抹去咬破唇角流出的血迹:〃你什么都不准说,你以前应该去过奔狼原,见过狼群捕猎。若还不是最好的机会,就要等待和忍耐。这个道理,你应该懂得。〃
  木奇麟静了静,却道:〃南院王殿下不该受这样的侮辱。就算要用朗国千万将士的血作为代价,属下在所不惜,摄政王也在所不惜。〃
  傅怀川含笑赞道:〃好!木将军威名本王早有耳闻,果然血性。〃
  李若飞脸色惨白,冷汗侵染下的眉眼却更加漆黑,大怒道:〃木奇麟,火雷军团万千将士的性命还由不得你们做主!〃
  木奇麟紧咬牙关,一言不发。
  李若飞身形摇摇欲坠,厉声道:〃南院王军令,你遵不遵从?〃
  木奇麟低头,单膝跪下,大声道:〃属下遵命!〃
  言罢起身,抽刀行礼,还刀入鞘,上马飞奔而去。
  李若飞长出一口气,冲傅怀川一笑,晕倒在地。
  傅怀川不动声色。
  傅晴鹤却突然说道:〃还请四哥看在远在朗国的七弟份上,善待南院王。莫要引发两国纷争,到时受苦的是天下百姓。〃
  众人散去后,傅怀川蹙眉道:〃怎会这么巧?太子和五弟一贯不喜围猎,今日居然约齐了这么早过来。〃
  傅刑简低声道:〃我刚出到围场,就遇上了太子等人,据说是赵孟旭的主意,要提前来看看李若飞。〃
  傅怀川顺手抚摸马鞭思索良久,方道:〃此事甚是奇怪,只能静观其变吧。〃又笑道:〃现如今五弟也开始关心国事了,真是国运昌隆,可喜可贺。〃
  低头一看,手心却沾了马鞭上的血迹,当下怔住了。
  傅刑简淡淡道:〃四弟,你那一箭,到底射的是豹还是李若飞?〃
  傅怀川看向那壶凤羽箭,沉默不语。
  傅刑简低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就怕你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想射谁。。。。。。〃
  三日后宫中夜宴。
  宁国众皇子王妃均有出席,另外就是朗国摄政王妃傅晚晚和省亲使木奇麟。木奇麟虽为武将,但出身贵族,席间言词竟颇为文雅,见朗国以这等人作为省亲使,傅东平心里很是高兴。
  李芊芊和傅晚晚虽是第一次相见,却颇有相惜之意。
  一双丽人,相邻而坐,都玉璧似的美丽娇贵,一着孔雀蓝织锦的宫装,一是雀金红绣缎的华服,对照看来,竟说不出的相似。
  安国公主、静澜公主,连封号都好像镜里镜外。
  席间傅晴鹤玩笑道:〃芊芊已经给我生了个小女娃娃,小妹什么时候才能让五哥当上舅父呢?〃
  傅晚晚俏脸晕红,却目光温柔,看向李芊芊也颇有羡慕之意。
  傅怀川笑了笑,傅刑简却问道:〃只是摄政王太过忙于军务了,小妹在朗国怕是很寂寞吧?〃
  语气虽温和,一桌的人却笑得尴尬了几分。
  席终时,木奇麟起身笑道:〃多谢皇帝陛下款待。我明日就要先行回去,但行前王爷曾交代,王妃可在靖丰多留一些时日,享天伦之乐。〃
  傅晚晚听闻,心中温暖甜蜜,眼神亮晶晶的看向傅东平。
  傅东平亦笑道:〃你们王爷真是苦心,待晚晚如此,我也就放心了。〃
  木奇麟突然敛去笑容:〃还有一事相求陛下。〃朗声道:〃贵国皇子在我开羯,我等一切礼数不敢或缺,待之如上宾。我国南院王留在靖丰作为质子,还请皇帝多多担待。〃
  日前围场之事,傅东平早已从太子口中获知,却没想到木奇麟宴罢当众提起,一时竟无言以对。
  木奇麟单膝点地,行礼退下,毫不拖泥带水,点到为止,干脆利落之极。
  傅东平看向傅怀川:〃李若飞现在怎样?〃
  傅怀川立刻答道:〃最近病了。〃
  〃这次回来两个多月一直病着?〃
  傅怀川笑了笑:〃可能水土不服吧。〃
  傅东平双目凌凌生威:〃从今天起,他水土服了,不该再病。〃
  不待傅怀川答话,挥手道:〃都退下吧,我累了。晚晚留在宫中陪陪你母后。〃
  木奇麟一路快马,披星戴月,仅十天就回到开羯,直奔南院王府,进了颜冲羽的书房。
  颜冲羽正埋首书案,见他进来,道:〃坐下吧。深州来报,猜猜是什么?〃
  木奇麟满面风霜之色,嘴唇裂开,道:〃属下不知。〃
  颜冲羽凝视着他,良久说道:〃你不是不知,你是心神不定。〃声音浑厚低沉,仿佛上古神兵相撞:〃宁国边防在我深州城外已经骚扰五日,十人一小队,避开深州守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