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楼传奇 by 纳兰容若公子
将要发生什么,他只能自己去猜测,去推断,绝对不能指望小楼的帮助指点。
“劲节,这么晚了,怎么不去睡?”温润的声音带点关怀,听来,如春风入心头。
风劲节回首,展颜一笑,在清冷月色下,便有了淡淡的暖意:“你也一样。”
卢东篱微笑行来,与他并肩站在城头,目光遥望远方,轻轻道:“你明天就要领军出发了,我哪里还睡得着?”
风劲节淡笑不能语,只是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天边的星光。
这一次,陈军出动了八万大军。这已经是陈军的第十一次进击定远关了,也是人数最多的一次。
而定远关的守军,却一人未加。
与陈军的交战已经有好几年,许多次了。
同一开始,赵国举国上下,心惊胆战,要人给人,要钱给钱,军粮器械无不充足供应时相比,现在,朝廷,百官,甚至百姓,对于这边境的战争,都已经习惯且麻木了。
似乎所有人都错觉,一切只是边境上的小磨擦,小战争吧,似乎所有人都觉得,无论如何,陈国军队一定不能攻进来的吧。
是不是,再可怕的危机,一旦时间长了,人心深处的冷漠和坠性,就会让人漠视眼前的灾难。
兵源渐渐不能得到足够的补给,军械武器马匹的支援也总被以各种借口拖延。
其实自有军队以来,各个国家,这种事都少不了。而且在卢东篱和风劲节软硬兼备的诸般手段下,他们为定远关争到的一切,已经远比其他军队多了很多。然而,因为必须不断面对战争,他们的损耗却更多。
可是,如果连皇帝都不再把边关的战事放在心上,高高兴兴挪用军费给自己修宫殿,选美人,那么,还能指望地方上的官员能尽力提供后勤支援补给吗?
在这种艰难的情况下,面对战争,他们只能想办法,以最少的牺牲来换取胜利。乘着陈国军队还没有来到定远关外,封锁关口,由风劲节带领一支精兵,星夜疾驰,隐于荒漠深处。待到陈国大军陈兵关外之际,再一击催毁他们的粮道,迫使他们不得不退兵,也是目前可以想到的,能把损伤减到最小的方法。
以前做战,大多是由漠沙族人负责外围骚扰劫杀。但陈军苦头吃得多了,防护也越来越周密,而且这一次,对方大军人数太多,护粮的兵力想必也绝对不薄,只怕漠沙族很难独力吃得下来,必要有风劲节这等百战勇将参予指挥,方能万全。
至于定远关这边倒是不需多虑,只要坚守不出,别说八万,就是十八万,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攻破定远关。
风劲节望向卢东篱,复又一笑。这些年来,并肩战斗,该教的全教完了,卢东篱不但已熟知兵法,也有足够的实战经验,甚至连关内诸将,也无不在这历次战争中磨练出来了,放出去个个都能独挡一面。
别说他不在,不会有太大的关系,就算是卢东篱也不在了,只要不另派个无能主帅来坏事,只凭这些将领们,就能牢牢守住定远关了。
这几年,为赵国训练出了一支最精锐的军队,一群最沉稳勇悍的将领,相信,无论将来有多少变故,多少危难,他们总能为国家做些什么吧?
一念至此,不觉又是苦笑。怎么搞的,现在,想什么,都似在考虑后事一般。
卢东篱见他唇边笑意苦涩,不觉也是一叹:“劲节,我们在这定远关,已经打了多少胜仗。可是,总觉得好象并没有任何用处一般,不管陈军如何大败,过不了多久,总会举兵再来,这样往复不绝的战争,倒似永远不会停止似的。
风劲节淡淡一笑,无论他们在战术上取得多大的胜利,但在战略上,却始终处于劣势。
陈王好战成性,一直以战争四下扩张,凡战必举国动员,国中男子,皆为兵壮。每言战事,君臣上下,无不倾力以赴,愈战愈勇,愈挫愈毒。打了败仗就退回去,重又招集兵马,准备下一次战争好了。
而赵国,占着地利之便,从来只思苟安。屡被进犯,也只想着守住城池就好,从没任何人去考虑过反攻。得不到朝廷的支持,他们这支军队,最大的作为,也不过是守城破敌罢了。
没有足够的后勤补给,孤军深入敌境,反攻强敌,挫其锋芒,灭其精锐,断其征伐之心,那根本是痴人作梦。
所以,他们只能困着在这城池之中,一次次等待着陈军的进攻。
“以战求和,逼迫陈国人再也不敢觊觎我们赵国,当然是最快最便捷的方法,但你我都知道那不可能。别说朝廷绝无此番作为,就是真的降旨征陈,这一番杀伐,我们赵国必死无数战士,而现在我们的被动守城,看似作为不大,但却在一点点地拖垮陈国。”风劲节冷冷道,“国虽大,好战必亡。国家弱小时,以杀伐扩大地盘是理所当然,可是要让国家强盛,绝不可能仅仅只靠杀戮。而从一个小邦,渐渐挣扎战斗成为大国的陈国,却还没有看透这一点,还是习惯用单纯的战斗和征服来面对一切。不错,他们有举国之力做后盾,不错,他们每一战都能重新征兵,重组军队。可是,每一次征伐,要花费多少钱财,多少人力物力,又要死伤多少青壮。战争会以可怕的速度消耗财物和生命。财富由人创造,而人必须行历十余年的漫长成长,才能战斗或工作。据说陈王下旨,鼓励民间女子多多生育儿女,生子多的女人,可以得到国家的奖赏,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呢,生育的速度永远比不上杀伐死亡的速度……”
风劲节目光冷彻地遥望大漠另一方,陈国的方向:“等到有一天,陈国十室九空,就是七十老翁,七岁小童也要入伍为军时,就连老妪也要离家援军时,国库再也无力拿出财物时,就不用再等着他们来攻我们了,只需一支轻骑,就可以轻易倾覆这个国家,不过……”
他复又苦笑摇摇头:“就算我们出兵也没有什么用,因为到那时,其他的国家也会扑过来,吞下这块肥肉,而我们赵国,就算有攻其城的能力,却绝对没有足够的毅力胆色以及军力去守护巩固。”
卢东篱轻轻问:“那么,你觉得,还要多久陈国才会无力再战?”
“陈国并不只对我们赵国一处用兵,对四周领国也不断开战。不过,陈人确实勇悍,除了在我们这不断受挫,与其他国家之间倒是各有胜负,有时候也能掳掠到很多青壮和财物,照现在的情况,只怕还要有好些年可拖呢。”风劲节有些懊恼,对于陈国的情况,他实在是掌握得不多。
隔着沙漠,两国又一直禁绝通商,想要在敌国搜集情报,实在不易。
而且,他手上,一直没有完善的情报网。这一世,因为一开始就有些玩世不恭,不曾太认真,又只想做个小官,随便混完一世了事,根本就没有好好培训过足够的情报人才。
到了现在,因为商人出身,他的官升到从三品,基本上已经是不可能再往上升了。没有好的前景,就别指望有足够的人才来投奔,也注定无法介入朝廷的中枢。
他能动用的不过是军队里的士兵罢了,而这些在册的军士们,也是无法随便派到四处去隐伏打探的,更何况他们身上多年当兵的痕迹无法抹去,也的确不宜担当重要的情报工柞。
军队的探子,能探查的最大范围,也只到沙漠边境为止。关于陈国的事,他只能从一些拎着脑袋赚钱的走私商人那里探听到一麟半爪。甚至对于赵国国内发生的一些事,他也往往仰仗来去商队带来的消息。
不过,商人们虽然消息灵通,毕竟不是专门的情报人员,很多高层的机密他们是绝对无法查知的。
很多时候,风劲节都会为自己最初选择商人出身,最初的无所事事,漫不经心以至今日处处束手束脚而懊恼。然而,转念想到,若不是有这些选择,也许就不会遇上卢东篱,也许就不会有如今的心性大变,于是,总是恍若有憾地叹息一声罢了。
只是今日,被张敏欣那一句不知是真是假的预言所扰,竟是心头始终无法宁定,偏偏手里没有任何可供分析的资料,让他来推测未来的命令,这让他不得不为自己如今睁眼如盲的处境而懊恼。
卢东篱不知他如今纷乱如潮的心绪,只是轻轻一叹:“我倒也不指望反攻陈国,建不朽之功,只是希望,陈国的国力,早日达到极限,不要再有战事就好了。”
他眼神悲悯,低头望向城下。护城河下,曾填过多少陈军的血肉。他伸手轻抚城墙,那些血痕叠着血痕,永远也无法洗清。谁还分得清,哪些是陈人体内溅出,那些又是赵人的鲜血呢?
这么多年的沙场争战,他却始终不是一个合格的统帅。
他可以在战争最危险时,挥刀斩敌,张弓射将,却永远无法真正理解,为什么人可以如此凶残地彼此杀戮,为什么所有的法律都规定杀人者死,可是,在上位者所掀起的战争中,杀戮的生命越多,荣耀越高,功劳越大。
此时月明人寂,夜色正浓,远方袭来的夜风,在这一刻,仿佛也带上了血的气息。
卢东篱只觉心头悲凉之意无可抑制,掌击城墙,沉声低吟:“日幕归来看剑血,将军却恨杀人多。”
风劲节不欲让他再往那莫名悲伤的地方想去,有意大笑一声:“你真是喜欢胡思乱想,其实陈国国力真的衰竭了,于你我又有什么好处?不打仗了,朝廷必不会让你长期手握军权的。”
“那又有什么关系。”卢东篱笑一笑,“我也知道,象我这样曾立过这么多战功,又曾得罪过权贵的人,朝廷是不会让我进入中枢的,想必到时会封我一个徒有荣耀的清闲位置。到那时,我也可以多陪陪婉贞。”
他的眼神在一这刻柔和了下来,有什么关系呢?情愿投闲置散,情愿无所作为,情愿漫长的岁月消磨于家常琐事之中,若能让战事停止,若能叫陈人和赵人,都不再流血,这一切,又有什么关系呢?
永世传颂的英雄,彪柄史册的军功,固然光芒万丈,可是,若那光芒,需要无数人的鲜血与生命来衬托,那么,他情愿从此黯淡沉寂,永为世人所遗忘。
风劲节笑吟吟看着他,还好,不算太天真啊,没有盘算着战争结束,就回朝廷去效力啊,去变法啊,去图强的打算,很清醒得认识到,不再有战争后,朝廷给他的位置会是什么,不过,还是不够啊……
他脸上微笑,心头冷笑,从来狡兔死而走狗烹,飞鸟尽,则良弓藏。真的不打仗了,回去自是少不得封赏,太太平平得个闲爵,做个富贵闲人的,只是能太平多久,就说不定了。
以前得罪的那干子权贵小人,会有那么大方吗?而当时光流逝,君主和百姓已渐渐忘记你的功勋时,你还能有多少太平安乐的日子呢?
不过……
现在,毕竟一切还没有结束,陈国人的大军即将逼来,在短时间内,在陈国没有丧失威胁力之前,倒也不用太担心这种事了。
风劲节有些漫不经心地想着,历世以来,所见俱多,他早就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世人,然而,仅仅是几天之后,他就明白了,原来,就连他自己,也依然是天真的。
所以,在这个最后的夜晚,他仍能有些不经意,如同玩笑般地问他最好的朋友:“东篱,如果我死了,你会怎么样?”
第四部《风中劲节》第七十二章决别
许多年许多年以后,卢东篱总会无数次记起,在那个星辰漫天,月光温柔的夜晚,他生命中最重要的朋友,带着那永远漫不经心的笑容,仿佛游戏玩笑般地问出那一句话。
“东篱,如果我死了,你会怎么样?”
还记得当夜他闻言只是笑:“你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以前不是整天吹自己武艺高强吗?”
“就是武艺高强才容易出事啊。善于技击者往往死于争斗中,何况我整天干的都是这出生入死的活。”风劲节懒洋洋地笑,还是那看不出是玩笑还是认真的态度,“东篱,如果我死了,你会怎么样?”
卢东篱沉默下来,如果说定远关的将领,谁最有可能出事,那自然是风劲节了。几乎每一次战斗,最危险的差事,一定是由他来担当的。
因为他最强,所以,最重最累最苦最艰难的事,从来都由他来做。
做为主帅,每一次,他都是理所当然地把最重的担子向最好的朋友压下去。
那样漫长的岁月,那样无尽的战斗,他可曾有一时一刻想过,如果风劲节死了,他该怎么办?
每一次风劲节接下最危险的任务,卢东篱都一定会为他日夜悬心,忧思不断,但是,他却是真的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168 169 170 171 172 173 174 175 176 177 178 179 180 181 182 183 184 185 186 187 188 189 190 191 192 193 194 195 196 197 198 199 200 201 202 203 204 205 206 207 208 209 210 211 212 213 214 215 216 217 218 219 220 221 222 223 224 225 226 227 228 229 230 231 232 233 234 235 236 237 238 239 240 241 242 243 244 245 246 247 248 249 250 251 252 253 254 255 256 257 258 259 260 261 262 263 264 265 266 267 268 269 270 271 272 273 274 275 276 277 278 279 280 281 282 283 284 285 286 287 288 289 290 291 292 293 294 295 296 297 298 299 3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