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楼传奇 by 纳兰容若公子
秦旭飞只能苦笑:“好好好,全是我的错,我罚酒,行吗?”他赶紧着给自己倒上大碗的酒,指望靠这个蒙混过关。
柳恒怒目瞪他:“殿下……”
连温厚体谅的好友也表示了不满,秦旭飞苦笑,放下酒碗,一时无言。
满厅寂然,原本众人的愤怒埋怨,也换成了黯然伤神。
他们是一支孤军。在他们的家乡,他们的君王,不想看到他们生还。
转眼经年,征战不休,百战兵疲,人心思归。
如果不是秦旭飞的威望,如果不是他简朴自警,不染女色,那么,他怎能约束背井离乡,看不到未来的士兵,不去过分抢掠奸淫。
秦旭飞最终还是端碗喝酒。
“这么多秦人好男儿,为我所累,在这里战阵冲杀,生死一线多少回,我却连让他们回家看看妻儿都做不到。他们为国拼命,得不到国家奖赏,破城夺关了,我却也无法让他们纵军抢掠来弥补报偿他们的血汗。如果我战必亲阵,沙场为先,他们也就不会太过怨恨我把这一场又一场的连绵战事压在他们肩上吧……”
厅内气氛沉闷,厅外正有人高声传报:“殿下,探马急报!”
秦旭飞扬声道:“送进来。”
一名军士快步而入。
秦旭飞军中繁琐之礼早已尽去,所以这军士直趋王子案前,也不跪,只弯腰一礼,就把急报送上。
秦旭飞向来不讲排场,也不用别人传递,一手接过,展开便看。过得顷刻,忽得朗声长笑:“好一个方轻尘,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一闻“方轻尘”之名,满座皆惊,柳恒起身问:“殿下,什么事?”
秦旭飞微笑道:“方轻尘一行不过四十人,亲至萧远枫军中,已然接掌了军政大权!”
“怎么可能?”柳恒愕然:“萧远枫并非驯顺之辈,早闻方轻尘重归,他也迟迟不肯散去集结的军队……”
秦旭飞一笑,将急报递了过去。
柳恒伸手接过,展开细看,不觉咬牙恨道:“这萧远枫也太没胆色!居然就这样让人吓得轻易将一切拱手相送……”
“不是萧远枫没胆色,是方轻尘了不起!”秦旭飞神采飞扬:“以不超过四十人的队伍营造出战神降世的威仪气势来,夺人心志,寒人胆魄,却又不伤和气。时移世易之后,仅凭他‘方轻尘’三个字,就能让旧部如此忠心,如此依恋,如此人物,如此人物……”秦旭飞反复说了两次,兴奋溢于言表,眉宇之间,战意飞扬,最终还是按奈不下激动的心境,复又说了一句“如此人物!”
虽然众将对于自家主帅为敌人高兴地诡异举动习以为常,此刻还是个个无可奈何地瞪着王子殿下,表达他们的不满。
秦旭飞此时早没了方才的黯然神伤,心神飞扬,哪里还管周围人沉默的抗议。
他长笑数声,又斟满一大碗酒,举起遥遥向前方空际一敬。
那白马银甲,两军阵前,恍如神人的绝世风华。
那从容谈笑间,将他二十万大军,堵在边关,寸步不能前进的强敌。
那个一死整个楚国分崩离析,一生天下英雄豪杰纷纷来归的绝世英雄。
那一人飘然而至,便令卓凌云俯首听命,四十骑奔腾如雷,便叫萧远枫甘心称臣的人间传奇!
“方轻尘,我敬你!”
一抬腕,整碗酒他一饮而尽!
第二十三章 月夜之祭
夜色渐浓,天边一弯冷月,有些孤单。
这几天,白日里很红火,很热闹,复出人世的镇国侯,以臣子之礼正式与那个十三岁傀儡皇帝见面,隆重庄严,萧卓双方将帅齐聚边城,亲亲热热商量筹备两家婚事,欢天喜地。今天,更尤其是个恢弘严肃的日子。
今天,以方轻尘为首,萧卓双方几万将士,举行了盛大的公祭,三牲齐献。无数香烟,数不清的酒坛被打破,美酒洒地,混着人们手腕上割出的鲜血。
以血立誓,以护国保民为志,祭奠死于纷乱内战的将士,两方发誓,从此永不相争。
热烈喧嚣,感人肺腑了整日之后,这夜晚就显得格外冷清萧条。
赵忘尘睡不着。
辗转反侧的努力了许久,他终于还是翻身而起,胡乱披上一件衣服,推门而出。
慢慢溜达,没有目的。并不明亮的月光将他异常单薄的淡淡身影,拉的很长。
因为他是方轻尘的弟子,他的住所便被安排在方轻尘所住院落的后头,两院连环相套,通过间隔的院门,一走进前院,他就看到了方轻尘。
这是一个极美丽极幽静的院落,方轻尘不喜被扰,所以其中并无半个士兵当值。
院内数棵大树,模糊月色下,看不清树上莹莹碎碎,随风飘落的,是落叶,还是落花。也有淡淡地无名清香,随风而散。
方轻尘背靠大树,席地而坐,手里是一壶酒。
也许是夜晚太静,也许是月色太柔,赵忘尘踏破院中一地琼瑶时,恍恍惚惚,看那些细碎的花叶悄悄披落在那人的发底肩头,襟上身侧时,竟然觉得,他化身传奇的师父,有着极忧伤的眼眸。
那一瞬间,少年迷惘了,他竟然似乎错觉方轻尘那永远是神采飞扬,朝阳烈日般的面容,黯淡到看不见光辉。
然而,只是一瞬,一瞬之后,那人从容站起,无依花叶不舍的自他身上飘落,他扬眉,又带些淡淡地笑,方才一切,均成幻象。
“这么晚了,你还不睡?”
赵忘尘静静望他,过了一会才答:“你也没有睡!”
方轻尘还是带着笑意的:“今天,是尘飞的忌日。”
赵忘尘漠然。
许尘飞,当年方轻尘在边关镇守时的副帅,方轻尘死讯传出后,是他一力压服军中骚乱异议,坚持继续守护边关,是他在军心大乱的情况下,咬牙拦住了秦军一个月内的数次进攻。
然后……秦旭飞领军后撤,佯做放弃,强敌即去,内争便生。诸将中派系纷争,国内各处藩王作乱,各地豪强纷纷自立,许尘飞又要留兵驻守,又要回军平乱,又要应对朝廷的多番要求,还要平息诸将的怒气,眼睁睁看着军队内部四分五裂,这个用生命里最宝贵的二十年时光来守护国家的男子,最后,却是在内争的战场上,中了流矢,在楚国自己的土地上,死在了楚国人的手里。
没有人知道那一箭是从哪一张弓上射出来,当年混战的另一方早已被方轻尘的旧部扫平。
可以把所有的士兵都处死复仇吗?就算可以,死去的人也不会快慰,也不能复生。
“原来如此,所以你将为当年军中旧人举行的公祭定在今天。”
“公祭?”方轻尘的笑容有些冷,“日子不过凑巧,祭祀是个形势而已,为的是活人,不是死人。”
“你们不是真心哀悼?”
“谁说不是真心?”方轻尘一皱眉,声音漠然:“死的都是我们的故人,只不过,这场祭奠,说穿了,不是为了他们而已。”
赵忘尘看着方轻尘举起酒壶,遥遥对空一敬,翻转手腕,将剩下的半壶酒倾洒在地。
或许,对于九泉之下的许尘飞来说,宁可只要这静夜里仅两人得见的半壶酒,然而,活着的天下人,要的是一个实实在在地太平岁月。他们需要那几万人,为他们的那一场盛大血祭。
“你,你能结束战乱,能让百姓不用再逃难,他们若是知道你回来了……”静夜里,少年的信心,鉴定到显得脆弱。
方轻尘低头,看着美酒渗入土地,悄悄染醉落花:“是,但那也许要很久。”
“怎么可能?你这么强……”
方轻尘笑了:“忘尘,我的敌人也一样强。他英武果决,知兵法,善骑射,而且,同样是将士爱戴,麾下勇士一样能征善战,勇气过人。 我可不是神仙。”
赵忘尘有些茫然。
“就不能快些么?你还要我们等多久?”这样的问题,带着绝望。
不是不知道眼前这人也只不过两个肩膀,担不起整个天地。可是……所有人的希望,的确都是在他。真正在最底层挣扎求存过,才会明白,战乱意味着什么。这样的苦痛,哪怕再拖延一日,都是怎样的残忍。
方轻尘只是微微苦笑,是啊,还要多久呢?
在誓师会上,他自然是把胜利描绘的是近在眼前,伸手可得了。鼓动群众的战意和斗志是必要的,但是,这些煽动之词,其实是瞒不过那些够聪明的人。
不管战争是为了什么,战争总是残酷。这些天,他眼睁睁看着一个个熟悉的容颜重至身旁,心里默默数着的,却是一个个缺失了的脸孔。
他的昔日旧部,所余不过一半。剩下的这些,在风雨中唤着他的名字,以无比挚诚向他跪倒的汉子们,也随时可能在接下来的战争中永远离去。
军神?他是军神,也是杀神!命令部属冲锋陷阵的是他,不能保护自己的部属不受伤害的也是他!一支不知从哪里来的流矢,就有可能杀死最勇敢的将军。
他本可以做到更多。面对这人间地狱,他却收敛爪牙,伪作凡人之身。为了公平?为了规则?说穿了,还不是为了保护他自己。
看着他那渐渐黯淡的神情,赵忘尘忽然问:“你在乎你的昔年旧部吗?”
方轻尘不能回答。
“你说你可以不记得敌军主帅叫什么,却不会忘记部属的名字,你真的会记住每一个为国为民死去的将士吗?”
方轻尘静静在月下抬首,眼神平静而幽深。
赵忘尘不知这满腔忽然激涌的热血为何而来,也许是这个平时神人般的男子神情太过飘忽,那些深深压在心中的秘密,终究是再也藏不住。
你记得许尘飞,那,你记不记得那个很笨的将军,他叫赵永烈。
他为了替自己的主帅不平,一直偷偷跟着主帅回京,却没有发现,他的主帅被人半夜调包,留下来的是替身。
他因为眼见主帅自尽,愤而怒斥君主,然后横剑自刎,却不知道,死的根本不是他甘心献出生命的人。
许多年之后,那个了不起的英雄,了不起的忠臣回来了。整个天下都在为他欢呼!
那,你知不知道他,知不知道他傻到为了魔教一个无名死士,在金殿为你自刎。
他为你而死,你活着,他却被人忘记!
他为你而死,你回来了,却从来不曾提起过他。
你可知道,他的忌日,和你的忌日,是同一天。
方轻尘,你可记得他。
也有一个阴暗的,不能出口的疑问,幽灵般在他心底徘徊。
你……你是这样的强啊……当年那一切,你是不是真的束手无策,是不是真的无可奈何……
那些话,几乎就要脱口而出,方轻尘却在此时淡淡说了一句:“我很闷,你陪我出去走一走。”
赵忘尘一怔,还没有回过神,却见那一抹月下孤独的白,飘然一掠,已至院门外,负手回身:“跟上来。”
赵忘尘怔了怔,咬了咬牙,跟了上去。
最初,他想的还是追上去,拦着他问出心中苦苦纠缠太久的问题。然而,出了大院之后,四处就有军士驻守了。因为近日萧晓月和卓子云的婚事将在城中盛大举行,萧卓两军首脑人物齐聚,警卫守护自然十分严密,到处都有军士巡夜。
虽说见了他和方轻尘,绝对无人敢拦,反而在静夜里,无声的举兵刃致敬施礼,然而有旁人在,赵忘尘几次三番找不着机会说,心中案莫名涌起的热流,渐渐却也平息。
他只安静的跟着方轻尘向前走。转过回廊,行过园林,一直行出府衙,慢慢走上沉寂的长街,非常时刻,城中宵禁,街上并无半个行人,只有他们的脚步,此起而彼伏,显得这夜半长街,越发沉静。
偶尔会有巡夜的士兵经过,看到方轻尘便让路行礼,致敬的喝声,遥远的仿佛属于另一个世界。
因为这一刻,少年只觉得,那个前行的人,出奇的孤单。迷茫中,他忘记了他的身份与传奇。
第二十四章 如此人生
长街寂寂,方轻尘在前面走,赵忘尘在后面跟。
要尽快结束战乱,让士卒早日解甲归田,不是没有路可走。只是,这条路不但艰险困难,处处陷阱,更是难以启齿,羞辱不可告人。
裂楚。
这个时空,这片土地上的百姓,本来就是同文同种。几百年来,多少大大小小的国家,今天你亡国,明天他兴盛,人们早就习以为常。就算一个楚国变成两个,只要两边可以和平共存,两边都是政治清明,对现在楚国的百姓来说,比起兵灾连绵,又算得了什么。
可是,他不能。
因着楚国人将他奉为战神,也借着南楚对入侵北楚的秦人军队的排斥,他才能整合南楚。如果他敢说一句,北楚我不要了,甚至只要被人发现他有任何一点江山半壁的想法,他就是千夫所指。就算他不介意舍去身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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