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雪海





  〃你要我向赵三要什么?〃我问孙雅芝。
  〃要他保证给我的一切不讨还。〃
  我再三保证:〃赵三不是那样的人。〃
  〃是吗?大雄,这可是你作的保人。〃她微笑。
  〃慢着,〃我仿佛觉得如堕入一个圈套中,〃他到底有什么在你手中?〃
  〃房子、现款、首饰,还有若干股票。〃
  〃没有其他的?〃我问。
  孙雅芝嘲弄地说:〃有,他那颗永恒不变的心。〃
  我释然,〃那颗破心还给他算了。〃
  〃我也这么说。〃孙雅芝暧昧地笑。
  〃孩子们也闷了。〃我说,〃你请回吧,有什么事,你再跟我联络,你放心,能够做到的,我一定替你做。〃
  孙雅芝水汪汪地跟我飞来一个媚眼,风情地说:〃是不是?大雄,我早说你对我好。〃
  是的,硬派我对她好,令我不得不对她好。
  我把她跟孩子送出去。
  真巧,孙走了没多久,赵三便跟着来到。
  赵三这个人,不知怎么形容他好,最近变得很紧张,魂不守舍,神经兮兮。
  〃大雄,你要救我。〃他一上来就说。
  〃救你?你四周围都是有力的人,何劳我救你?〃
  〃替我去一趟伦敦。〃
  〃为啥?〃
  〃生意上非你去不可。〃
  我笑,〃我已经为叮噹正式辞去香氏业务。〃
  〃但你现在属于赵氏麾下。〃赵三说。
  〃胡说。〃我骂。
  〃不,真的,我老爹希望你加入我们公司已有三年,三年了,大雄,这点面子都不给我?〃
  〃赵三,我为你,都已经失去自由的时间,还不够吗?〃
  〃为人为到底。〃
  〃赵三,你现在身上又没事,做事要正经点,你自己去吧。〃
  〃大雄,太不帮忙了。〃他气鼓鼓地。
  〃是什么样的一件事?〃我的好奇心来了。
  〃是伦敦一家小股公司合并,去购买他们的股权,这种事你最内行,应付英国人你最本事,三天你就可以回来,我包你乘头等卧铺机位、住宿夏蕙酒店,如何?〃
  〃我不去,我要陪叮噹。对了,刚才孙雅芝来过,她要我向你请求,给她的东西,不要收回。〃
  〃你答应作她担保?〃赵三诧异。
  〃是。〃
  〃我给她的东西,包括尚欠律师签名的一份契约,是建记股票二万股。〃
  〃算了,赵三,出来玩就要玩得漂亮点。〃我伸伸懒腰。
  我知道孙雅芝来找我不是师出无因,其中必有点巧妙。
  〃好,我替她补签名,但我为你做了这件事,你要为我去伦敦。〃
  我听了顿时冷笑,〃你疯了,赵三,怎么把这笔账算在我头上?根本是你情妇跟你之间的账,真会扯淡。〃
  〃这件事使你关某人争足面子,怎么不关你事?〃
  〃我不要这种面子。〃
  〃那么我就把那二万股追回。〃
  我着恼,〃赵三,你胡搞些什么?左右不过是想我到伦敦为你跑一趟而已,去就去好了,瞎扯作啥?最近都不知道你干什么,装神弄鬼的。〃
  赵三沉默了,用双手掩住面孔。
  新失恋,一定是新失恋使赵三变成这样子。
  我叹口气,〃那么算是咱们互相帮忙,你与孙雅芝以后互不相干,钱花掉就算数。而我,我就到伦敦去为你们走一趟,把有关文件送来我过目,最好有人口头上给我上课。〃
  赵三很疲倦地躺在沙发上,仿佛百感交集的样子。
  他哪里有百感?我笑。赵三是个很单纯的人。
  〃回去吧,我答应你了。〃
  赵三带着他的黑眼圈离开。
  我终于获得安息。 
 


  
 
 
  
 

第八章 
 
  听了半夜音乐,心情总算平静下来。
  于是拨电话给叮噹。
  叮噹打着呵欠来听电话。
  〃睡了吗?〃
  〃还没有。〃
  〃在看书?〃
  〃嗯。〃
  〃什么书?〃
  〃大卫王的悲剧。〃
  〃什么?〃
  〃圣经故事,大卫王与技示巴。〃
  〃那有什么好看?〃
  〃是不好看。〃
  〃为何闷闷不乐?〃
  她不答。
  其实我可以回答自己。
  我们妄想一切可以恢复到以前的完美,但又知道这根本是没有可能的事。
  〃我会因公事出差数日。〃
  〃什么时候去?〃
  〃这一两天。〃
  〃这么快?〃
  〃赵三苦苦求我。〃
  〃呵。〃
  我很震惊,叮噹以前跟我说话从来不是这样的,现在她仿佛什么都不想说,只是〃呵〃、〃是〃、〃不〃、〃是吗〃、〃好〃、〃知道〃。太可怕了。
  我们怎么会变成这样?还说结婚呢,许多人离婚就是为了不再有话可说,我们到底是否应该结婚?我们俩人在电话中维持许久的沉默,终于我说:〃睡吧。〃
  〃好。〃就这样挂了电话。
  我索然无味地上床。
  从前她会把全套大卫王的故事告诉我,叮噹的阅读范围杂而且广,什么狗屎垃圾都看个饱,说起故事来,包罗万有,特别古怪动听,而我是她的特级听众,她的职业,本来就是说故事。
  但她现在不再对我说故事了。
  多么讽刺。
  也许以后我只得到书局去买她的书来看故事。
  我感喟了一整夜。
  第二天一早赵三送来飞机票及文件,以及一大堆有关公司事务的录音带,正好,可以在二十小时的航程中聆听。
  趁着上午有空,我独自到城内溜达。
  冬装早已摆出来了,女士们香汗淋漓地试穿着,也不怕中暑或是流鼻血,我挑了件蒙他那的皮大衣,到英国去总得有件厚衣挡住。
  空前的寂寞,我深深地抽烟,少了叮噹叽叽呱呱,关大雄有点魂不守舍。
  以前来到这些店铺,她总能把每件新装滑稽地评置一番,什么〃试想高宝树穿这件八号喇叭迷你裙〃,或是〃沈殿霞最仁慈,她从不穿这些金线阿里巴巴裤〃,〃不知谁说穿’史慕京’弄得不好会变任剑辉〃……笑得我半死地。
  现在我真是天大的凄凉,专用的说笑人不知怎地沉默下来了。
  飞机票是今夜七时的班机,看样子事情真的很急,也好,离开三五七天,度过尴尬时期,回来时又可享受到叮噹的如珠妙语。
  我乘车到东区书店去找寻叮噹的著作。
  真惭愧,多年来我并没有对她的事业表示关心。在书店内叮噹两字是吃香的,她的书一叠叠地摆在显著的地方,我翻阅——
  书名很别致,像〃做殷红梦的人〃、〃一天的云〃、〃游学记〃、〃城市故事〃、〃西北来的女郎〃、〃海的迷艳〃、〃他说今夜没空〃……
  我挑了两本,打算在飞机上看,仿佛要在飞机上度过一生的时光似的,什么都要在航程里解决。
  我很后悔,我应早看这些书。
  拿到柜面去付钱,同时有几个女孩手中也拿着叮噹的著作。
  我问收银员:〃销路好吗?〃
  他答:〃很好,都三版了。〃
  〃哪本最好?〃
  〃现在读者比较喜欢拣小说看,杂文反而销不掉。〃他说,〃叮噹的’蔷蔽’最受欢迎。〃
  我很困惑,仍然对这类天才表示怀疑。〃凌叮噹?这么滑稽的名字……〃
  身边一位女读者立刻驳斥我,〃这名字多可爱!〃
  我只好付下钞票离开。
  亡羊补牢,未为晚也。我一定要花些心机进入叮噹的世界。
  我握紧拳头,决心要痛改前非。
  开车返家,碰巧交通挤塞,身边有一辆白色的大车,驾车人是一穿黑衣的女郎。
  不知怎地,我心震荡,香雪海!我同自己说,连忙转头注视,不,不是香雪海。那个女郎也很冷很美,但不是香雪海。
  我苦笑。
  将来我的墓志铭上该写:〃他虽然娶了白衣女,但却忘不了那只黑蝴蝶。〃结果彷徨一生。
  我略为收拾,打电话给叮噹,她的录音机说:〃……请在叮一声之后留话,我会尽快给你回话。〃我立刻挂上话筒,什么都不想说。
  我自己一人拎只小箱子乘计程车到飞机场,就在那里吃了客三文治,然后进入候机室。
  我很快地看完叮噹的两本书,深深震惊。
  叮噹的人,跟她的书完全是两回事。
  可怕可怕,她的书非常悲观,非常灰色,偶然有一道彩虹出现,也是昙花一现,大半都描述都市人感情的淡漠,人与人之间的虚伪,生命的寂寞,各种各类的失望,对白有时很俏皮,但太过苦中作乐,完全笑不出来。
  我非常震动,从来没想到叮噹的人生观竟是这样的。
  她的小说虽无文学价值,但有特色,值得一观,算是难得,人生有什么值得写的?大部分人都活得这么匆忙,为了糊口,失却志气理想……但是她还是写了这么多本书,喜怒哀乐。
  我合上书,飞机飞过新德里的上空。
  到达希特鲁机场的时候,非常疲倦,提着行李出候机室,有洋女打着〃关大雄〃的旗号在等我,接我往夏蕙。
  香港人这几年的地位真是提高了,外国人一听是香港来的生意人,立刻刮目相看,温哥华的地皮,比华利山的房子,香港人全有份,神秘的东方人,来自遍地黄金的小岛……
  像香雪海,她的钱来自何处何地,没有人知道,恐怕连她自己也不清楚,她父亲是如何起的家,反正钱生钱,一下子双倍三倍四倍,结果怎么样花都花不完,除非她拿着全部财产去赌档押大小。
  接我的洋女一心以为鸿鹄将至,不住向我抛媚眼,我无动于衷。
  心中两个女人已经令我够烦恼,我还有什么心情看风景。
  她说:〃我是米兰达。〃
  〃你好。〃
  米兰达在劳斯莱斯中搁起双腿,裙子的高叉展露了她修长的大腿,金色的寒毛茸茸地,她倒是个真的金发女郎,不是染回来的。
  我叹息一声。
  〃你以前在什么地方读书?欧洲?美洲?〃
  〃嗯。〃我问非所答。
  〃明天仍由我接待你,由我任你秘书。〃
  〃嗯。〃
  洋女人,你简直不能给她任何机会,否则就顺势上来,然后在一年后告诉你,她生了你的骨肉,如果你不供养孩子,她就把孩子给人领养。可怕!
  这年头,男人也不好做,全世界充满了各式各样的桃色陷阱。
  车子到达夏蕙之前,她已经出尽百宝。
  我铁石心肠,步入酒店大堂,领取锁匙。
  米兰达说:〃我还没有吃饭。〃
  我取出张二十磅钞票,〃好好地吃一顿。〃
  她娇嗲地说:〃侮辱我。〃
  我抚摸她长及肩头的金发,〃宝贝,对不起,我是同性恋。〃
  她睁大眼睛,非常懊恼,收下钞票,喃喃地走开,语音中带着无限惋惜。
  我总算松口气。
  赵三替我订的是套房,豪华之极,全部法国宫廷式装修,真算对得起我。
  我淋了浴,刚预备休息,床头电话响。
  准是那洋妞死心不息。
  是柜台,〃关先生?〃
  〃是。〃
  〃有客人在楼下大堂等你。〃
  〃告诉他我很疲倦,有什么事明天再见。〃
  〃不,关先生,这是一位很特别的客人。〃
  〃她有没有三只眼睛?〃我没好气,〃我很疲倦,叫她明天再来吧。〃
  〃关先生,她姓香。〃
  〃什么?〃
  〃香小姐。〃柜台说。
  我怔住。
  〃我马上下来,〃我喘气说,〃请她等我一等。〃
  我连忙挂上电话,隐约听见接线生满意的笑声。
  我披上外套,飞身落楼。
  夏蕙酒店己有一百年以上的历史,大堂还是巴洛式的建设,累累坠坠都是金色与白色的装饰品,天花板上垂下一米有多的水晶灯,却又不很明亮,我在弧型大楼梯奔下,一眼便看到一个黑衣女背我坐在半旧的紫色丝绒沙发上。
  我忍住喘气,轻轻接近她,她的长发梳成一只低髻,上面插着把钻石梳子,衣服的领子垂得很低,她缓缓转过头来,面孔很苍白,一双眼睛抬起来,眼神接触到我灵魂的深处。
  百感交集,我叫她:〃香雪海。〃
  〃别来无恙?〃她轻轻问。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发出一连串的问题,〃你是为我来的?抑或早就到了?你的腿呢?痊愈了吗?〃
  她哑然失笑。
  〃回答我。〃我拉住她的手。
  〃先告诉我,你可高兴见到我?〃她说。
  我说:〃太高兴了。〃
  她站起来,〃我订了张桌子吃晚饭,来。〃
  我跟着她走出去。
  她的闪光丝绒长裙款摆有致。
  香雪海是女人中的女人,我倾心地想,得到她的决不是咱们这种电脑时代的凡夫俗子。
  坐下来以后,我仍然没有放松她的手,〃告诉我,你是特地来看我的。〃
  〃是的,〃她点头,〃我虽然到了这里已经有一段日子,但是今夜我是特地而来。〃
  〃你知道吗?这次出差后我会回香港与叮噹结婚。〃
  〃是吗?〃她微笑。
  〃叮噹已经答应了。〃我忽然有一丝怀疑。〃你为什么笑得那么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