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雪海
〃区区服了你,你是真有风度的。〃我说。
〃何必为一个女人伤了和气,〃他仿佛已经不在乎,〃咱们见面的日子长得很呢,你们真的要快些结婚,免得再生枝节。〃
〃是的,订在下个月,六号。〃我坦白地告诉他。
〃爹叫你有空来跟他下棋。〃
我汗颜,〃你真的毫无芥蒂?〃
他拍拍我的肩膀,〃当然全无芥蒂。〃
我瞠目,对他五体投地。
赵三用手搭着我的肩膀,〃大雄,来,过来见一个人。〃
〃谁?〃我又堕入五里雾中。
〃雅芝!〃赵三大叫一声。
〃来一一〃玉堂春出场般的调调。
〃雅芝?〃我当胸如中了一刀,〃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孙雅芝娉娉婷婷自后堂走出来,摆个明星架势,往门槛一靠,头微仰,挺起胸,一副颠倒众生的模样儿。
我如被雷殛,〃我明白了。〃
〃明白了什么?〃孙雅芝巧笑倩兮。
天仙局。整件事是一个摆布我的布局,他妈的,圈套中尚有圈套。赵三与孙雅芝什么时候分开过,叮噹又怎么会去跟赵三走在一起,我真胡涂了。他们不外是要快快促成我同叮噹的婚事,不给我时间再去犹豫。
我抬起头,酸溜溜地说:〃孙女士,你好本事,教的好演技。〃
〃大雄,叮噹这么好的妻子,〃孙雅芝劝说,〃你还哪里去寻?〃
我点点头,颓然坐下。
赵三也劝,〃大雄,何必犹豫,不委屈你了。〃
但是香雪海。
我应当怎么说呢,如果叮噹不是来这么一下险招,很可能我到此刻仍然站在三叉路上徘徊,因为舍不得香雪海的缘故。现在,现在没有选择余地了。
〃大雄,来,让我们计划一下你的婚礼,大雄!〃
我如梦初醒,〃什么?〃
〃大雄,〃赵三学着我的口气,〃你心中没有芥蒂罢。〃
我苦笑,〃我的朋友要计算我,〃我的声音小如蚊子,〃我有什么办法?〃
赵三大笑,〃我还有一个好消息。〃
〃什么消息?〃我抬起头来看着他。
〃爹爹已经接受了雅芝。〃
〃呵,恭喜恭喜,〃我伸手去拍雅芝的肩膀,〃妒忌死好多人,雅芝,你如愿得偿。〃
〃大雄,有一句话我说对了,你待我真好。〃这个跌在青云里的小女人再三地说。
我长叹一声。
真没想到事情会如此戏剧化地告终。
婚礼如火如荼地进行起来。
叮噹终于证明我有诚意要同她结婚,不惜把她自赵三手中〃抢〃回来,态度改变得很好,事事尊我为先,以我为重。
我却额外的寂寞。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香港炎热的夏季已近尾声,傍晚与清晨都有凉意。
整个夏季我做了些什么?仿佛只是认识了香雪海,这不算什么成就吧?待蜜月回来,真的要投入工作,不再赋闲。
叮噹订来一连串的白衣准备结婚时穿。奇怪,她也接受了孙雅芝,现在这个狡黠美丽俗艳但又友善的女人时常在我家出没,俨然以总指挥的姿态出现。
真厉害,我摇头叹息。
我们的新居并没有置在半山上,因为经济情况的缘故,只挑了一个比较静的住宅区。不久之前叮噹与赵三在报上〃订过婚〃,我们不敢宣扬,但那些无孔不入的周刊记者还是把这个疮疤挖了出来写足十万字,什么〃上流社会换妻秘闻〃、〃上流社会男女关系大乱〃之类。
对这些记者来说,全人类都属上流社会,小生意人的情妇爱在派对上亮相,被拍下几幅照片,没到三个月也就成为上流社会的一分子。洒狗血。
真相他们何以得知?
真相连当事人也不清楚。我本人就一直在五里雾中,新居室内设计由叮噹的朋友方盈女士负责。
伊问我们有什么意见及需要。
我真活该,多嘴说:〃书房内可否悬一古老吊扇,像卡萨布兰加般情调?〃
这女郎朝我瞪一眼,〃楼面才三米高,还悬吊扇?当心风扇叶子把你的头切掉。〃
我当时闭上我的尊嘴。
谁也没告诉过我,婚后男人在家中会有什么地位。
屋子弄得很舒适漂亮。
叮噹喜欢白色,她那位设计师也喜欢白色,皆大喜欢,我完全有置身医院的感觉。
终于结婚了。
结婚前三天,一切俱备,叮噹开始紧张。
她问我:〃你都知道了?〃没头没脑。
〃知道什么?〃我瞪着她。
〃其实我们是骗你的。〃
〃知道了。〃我点点头。
〃你不气?会不会怀恨在心?〃
〃气呀。又怎么样呢?〃我说,〃反正咱们是相爱的,你已证明这一点。〃
〃你可爱香雪海?〃她忽然问。
我温和地说:〃叮噹,何必寻根究底?有很多事,还是不知道的好。〃
〃告诉我。〃叮噹逼我。
〃现在我跟什么人结婚?你还不明白?〃我扯扯她的头发,〃你大获全胜。〃
〃真不明白你看中她什么。〃叮噹悻悻地说。
我是知道的,至少她没有叮噹这股压逼力,叮噹坚持是非黑白一清二楚,有时候让人啼笑皆非。
香雪海令男人舒服。我遗憾地想,以后不能够再怀念她,过三两天我都要结婚了。
〃大雄!〃
〃是。〃我惊觉地抬起头。
〃在想什么?〃
我笑说:〃去订制一架思想追踪仪,叮噹,镶在我脑袋上,那你就可以知道我在想什么。〃
〃大雄,我是不是越来越像个小女人?〃
〃那么就请你控制你自己。〃我说。
〃我爱你。〃
〃爱情,多少之暴政假汝之名而行。〃
叮噹笑了。她有笑的理由。
她的婚纱柔软而贴身,奶白色的比利时纱边,同色的半跟鞋。
花球用蛋白花,香气喷鼻,叮噹说:〃放在冰箱里,到时取出来用。〃
婚纱用一顶珠冠压在额上。
我由衷地说:〃但愿每个新娘都这么美丽。〃
她吻我的脸,〃大雄,我爱你。〃
我完全相信,谁会为一个不相干的人出那么多诡计,伤那么多脑筋,死那么多细胞,她当然爱我。
叮噹这几天容光焕发,艳光四射。
她告诉我新居终于落成,无论被褥毛巾、厨房用具,都是她的心血。
我更正她,〃你的朋友方盈的心血。〃
叮噹瞪我一眼。
看到新书房的时候,我真正的感动——
吊扇正在缓缓转动,四周都是绿色的攀缘植物,一张半旧的书桌,与我心爱的旋转椅,都搬来了,一角还有书架与一只小小的钢琴。
我对叮噹说:〃谢谢你。〃
〃吊扇是方盈在浅水湾酒店买回来的,特别小,适合这里。〃
我坐下来,按动琴键,是那首著名的〃时光逝去〃。
坐在我身边的是叮噹,但我像是看到香雪海转头向我微笑。我胡涂了。
琴声停止。
〃说你喜欢这个家。〃
〃夫复何求。〃
摄影师也订好,是杨凡。光是选背景场地已经跑好几个地方,先是穿了婚纱礼服拍,再换普通衣服,拍得精疲力尽,还是不满意——是摄影师不满意。
我抱怨:〃就差没脱光了跑到桂林去拍,何必那么紧张了,要看理想照片最好是两夫妻往浴室镜子前一站,再清楚没有。〃
叮噹说我煮鹤焚琴。
亲友们的礼物也送了来,父母亲虽不克自加国赶回来观礼,也打了长途电话来祝贺。
一切都很顺利,明天早上十点正我们便可以注册结婚。
下午叮噹对我说:〃依照习俗,新郎新娘婚前一日不适宜见面。〃
〃你相信这些?〃
〃我们的婚姻也算是一波三折,还是相信这些的好。〃
〃那么你放我一天假,明天早上我们再见。〃
〃车子订好了?〃叮噹不放心,〃一切没问题?〃
〃自然,赵家的HK七号,〃我说,〃早上九点到你门口来接你。〃
她点点头,〃大雄,明天见。〃
〃好好地睡一觉,别兴奋过度,别紧张,别胡思乱想,也不要接电话,以免说个不停。〃
〃好。〃她又不放心,〃你呢?你做什么?〃
〃趁着这最后一个晚上,我将结伴狂欢,找几十个艳女郎开疯狂派对。〃
〃明天记得起床就好。〃
我温柔地说:〃你放心。〃
她说:〃终于结婚了。〃
我很了解这种心情,〃有点舍不得是不是?〃
〃一向自私惯了,时间全是自己的,赚的钱也全是自己花,忽然有个家,什么都得摊开来用,将来有了孩子,牺牲更厉害,一切都得以小把戏为重。——焦头烂额地找学校,温功课、看医生……多浪费时间。〃
〃后悔?〃我问,〃还要再考虑?不甘心?〃
〃当然,这条路也是我自己选择的,很多独身人也还不是过得很好。〃
〃落叶归根,一切不能看表面,五纲伦常是无法改变的,有家庭便一定要有孩子,你是个聪明人,你睁大眼睛看清楚,还不是最平凡最正常的人最有福气。〃
叮噹无奈地抬一抬眉毛,〃所以我逼着你结婚。〃
〃能够结婚是好的,别想太多。〃
叮噹笑,〃大雄,你最大的优点是麻木不仁。〃
麻木不见得,木已成舟,多想无益。
当日下午我独自到会所去喝酒,醒一醒脑。
钢琴手正在奏一曲怨曲,如泣如诉,雨水落在磨沙玻璃窗上,别有一番情调,不知怎地,我觉得寂寞。
人们到底为什么结婚呢?怕年老无依,故此找个伴?但这个伴必须要在年轻的时候预先订下,故此在有可能性的几年中挑了又挑,直至肯定不会有比这位更好的了,立刻抓住……非常难玩的游戏。
我把啤酒杯子转动。
抬起眼,看到有中年人向我打招呼。
我心一动。是周恩造医生,他也是一个人。
我拿着杯子过去,〃周医生,我是关大雄。〃
〃我知道,你回来了?〃他拉开椅子让我坐。
我想问他关于香雪海的近况,良久不知如何开口。
他是一个有风度的人,静静地等我开口。
我只得说:〃雨真大。〃
〃是,今年雨水是比往年多一点。〃他温和地答我。
我又静下来,看着面前的啤酒。明天就做新郎了,但心情却如此忧郁。
〃真可惜。〃周医生说。
我以为他说的是我与香雪海,面孔登时涨红,〃是的。〃我喃喃地说。
〃我的心情跟你一般沉重。〃周医生说。
我无可奈何地低下头。啤酒已经漏气微温,再也不想喝它,我叹口气。
〃她并没有几个朋友,一直很重视你,你应该去陪伴她。〃
我懊恼地说:〃我不方便那么做。〃
〃是因为工作么?〃周医生像是有若干不悦,〃抑或是私事?〃
我低下头。
〃你明明知道她活不过这个秋天,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事呢?〃
我的心被抽离,〃秋天?这个秋天?〃
周医生看我一眼,语气较为松弛,〃对,我忘了你还不知道,在瑞士的会诊,已经断定她的命运,过不了这个秋天。〃
——就是这个秋天?
我心迷茫,身体像是被搁置在一间隔音室里,一刹那除了自己的脉搏,什么也听不见。
一小块一小块的蛛丝马迹,像是拼图游戏似的逐角拼拢,我开始比较有一幅完整的画面。
〃……说也奇怪,在短短一年间,我竟遇到两个骨癌病人,一个是明星孙雅芝的母亲,另一个是她。〃
周医生的声音非常低沉,但是不会比我的心更低沉。
〃她第一次来看我,比那位孙太太还先……一般的不治之症,到末期骨骼时常无故折断……〃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喃喃地问:〃秋天?就是这个秋天?〃
〃是的。由我告诉你,你应当相信。〃
〃我去陪她,马上去。〃我说,〃她在什么地方?〃
〃她回来了!〃周医生扬起一道眉,〃你竟不知道?〃
〃住在老房子?〃我双眼充满泪水。
〃我才由她处出来。〃
〃我立刻去。〃我站起来。
〃关先生!〃
我转过头。
〃你要尽量放松,态度自然一点,陪她度过最后的日子。〃
我点点头。
〃谢谢你。〃
〃谢我?周医生?〃
〃真可惜,〃他说,〃这么年轻,这么富有,我是她的医生,当然希望她得到最后的快乐,她渴望见你。〃
注定的,一切都是注定的。
我飞车前往郊外去找香雪海。不能再迟疑,时间已经不够了。
我这个愚蠢的人,应该早料到她与常人有异的原因。
我到的时候,先收拾一下破碎的心,清一清喉咙,然后伸手按铃。
佣人看到我的面孔先是讶异,然后是惊喜,我先嚷起来,〃快开门,随即派人去取我的衣物,我不走了。〃我把锁匙掏出来扔给佣人,〃快,去呀。〃
我大步踏进屋内。两个白衣护士迎出来问:〃谁?谁那么吵?〃
我心绞痛,〃香雪海!〃我大声叫,〃香雪海!〃
〃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