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6 长大





  叶春萌在手术前一天的晚上,真的骑车一个多小时去东单,买了一套精装版的法国童话,价钱不菲…她曾经念叨过好久,也没舍得花这么多钱自己买那套喜欢得不得了的沈从文全集。 
  这台手术不要求一定从头观看到尾,只要求必须听第二天的总结,陈曦知道叶春萌惦记着这小姑娘,一定会要看到最后的结果,犹豫着自己是不是要讲义气也在这里陪…无论如何,她带来了GRE的单词来背。 
  在她背单词背得已经犯困,偶尔瞟几眼大屏幕就更加困的时候,听见刘志光和叶春萌的惊呼,她机灵一下清醒过来,见自己的同学们一多半已经站了起来,然后听见王东也带着点紧张地说,“大量出血,之前……老师们也都说过,很难避免突发的大出血……” 
  上帝保佑。 
  陈曦听见身边叶春萌低声说,并且,她说着又坐了下去,低下头闭上眼睛,真的是在祷告。 
  陈曦也忍不住站了起来。 
  屏幕上,血模糊了原本就纠结在一起的巨大肿瘤和本身脏器,让人晕旋。 
  陈曦不自觉地啃自己的手背,心跳有些加快。她一时顾不上帮忙祷告,脑子更加转不过来去找寻模糊血泊中的出血点和血管。 
  然而那片模糊却很快消失了,血液很快被清理干净,脏器和肿瘤的轮廓的纠结再度清晰地显出来。 
  “同时俩个出血点!” 一直立定心思作外科的王东,比别人下了更多的功夫,如今果然比其他同学先看出了些端倪来。 
  两把止血钳分别夹住了两条血管,而这俩把止血钳,居然是一只手操作的。陈曦愣了好一阵,想起来周明经常套在手指上耍的止血钳。 
  手术继续进行了下去,不久再次出血,这一次的止血之后,手术有了暂时的停顿。 
  大屏幕里是王科的声音, 
  “小周,我们这边,基本没有太大问题,可是肝门这里?” 
  “比片子里看的粘连范围更广,还有几个没想到的血管瘤,畸形也比预料的严重。不过,我也想到过,毕竟开了两次,再关上,每一次都会加重粘连。” 
  王科叹了口气。 
  有一阵子的沉默。叶春萌抓住了陈曦的手,低声说,“这小姑娘哭着问我,这是最后一次了吧?” 
  手术室里片刻的沉默,大屏幕前随着沉默。 
  “继续。” 
  周明的声音。 
  “你有把握一定能处理出血?以及引致的一系列心脑血管问题?” 
  “没有。做着看。” 
  “手术中死亡怎么办?” 
  “到现在这时候,没有区别了。尤其做到这个程度了,如果关,是彻底判死刑。继续作,有希望。” 
  再又是沉默。更久长一些。 
  “我们继续。小陈,”周明冲手术室护士道,“打电话给心血管科常大夫,我昨天跟他讲好,今天随时准备支援。” 
  屏幕上,一把手术刀又动了起来。 
  周明没再说话。操作没再停止,陈曦发愣地靠着窗,没再打开手里的那本GRE单词。 
  窗外由艳阳当空到夕阳如血,直到暮色换了黄昏,以至深夜。称曦这辈子头一次忘记了吃晚饭,而没有号哭喊饿。 
  历经了11次大大小小的意外,被意外碰破的畸形走向的血管,被肿瘤挤压移位变形的器官组织,甚至骤然停止的心跳。除了王科与周明一直没有离开之外,麻醉科主任,心血管科主任也不只一次进出。 
  学生们一直紧张地盯着屏幕,没有人注意到何时站在了示教室的最后的一个角落,甚至,违反了无烟规定地点了支烟,却没怎么吸,由烟雾袅袅上升。 
  在听见那一句 
  “关腹。” 
  的时候,林念初转身走了出去,王东他们拍掌欢呼,叶春萌蒙住了脸,眼泪从指缝里淌下来。陈曦忽然呆呆地望着自己的双手,想起韦天舒的夸赞,“是有点周明的路子了。” 
  她忽然觉得歉疚,为了这双 ‘有点周明的路子’ 的手,为了曾经的那些指责呵斥和敲在自己手背上的血管钳,为了那些层出不穷突然而来的问题。 
  当天陈曦给谢南翔的信里写, 
  “我明白,原来会畏惧谁,会为了他的责难而内疚而非愤慨,是因为很切实的尊敬和歉意。”   
  第六章 不如意事常八九 1,2   
  第一节 
  圣诞前夜,天色很暗,天空中凑趣地飘着雪花。 
  尚属打饭时间,校园各处的喇叭里在放“打饭音乐”,现在是那首绿袖,广播员还学着零点夜话的配乐爱情故事,配着那歌曲,模仿着‘小白’ 的语调讲述一个有点儿忧伤的爱情故事。 
  叶春萌低头快步地走,没有去仔细听那故事说的是怎么回事儿。广播站征不上稿的时候到处发动关系拉人码字,她就却不过地胡乱凑过几篇,其中那些阴差阳错的情节还是宿舍的共同贡献。她当时一边儿写一边儿念,念到女主人公站在朦朦细雨的车站前安静等待的时候,陈曦建议还是让女主打把伞。她说冻病了不影响哀伤的效果,可是裙子打湿了会比较暴露,太诱惑了,回头男主没等来,招来一群流氓哄抢美女打了起来,那接下来可就是急诊室的故事了,不太符合配乐爱情故事的主题。 
  当时陈曦挥舞着饭勺胡扯,李棋接着陈曦的路子往下编,她跟张欢语乐得停不下来。那时候多快乐,无忧无虑地笑闹,李棋永远直爽的不管不顾,张欢语永远懒洋洋地抱怨着累和陈曦永远的刻薄。 
  叶春萌想着,心里一酸,眼泪淌了下来,融了扑在脸上的雪花儿,冰凉凉的。 
  就几分钟前,她跟李棋和陈曦吵了一架跟李棋话不对付是常事儿,可陈曦站在她对立面,这还真是几年来的头一遭。她是摔了宿舍的门出来的,跑出来时候气急败坏,浑身哆嗦,差点在门口摔了一跤,手在墙上撑了一下,擦破了点儿皮,疼是不很疼,却是让她的伤心委屈,愈发如江河决堤般泛滥了。 
  吵架的原因,是程学文。更准确的说法是李棋带回来的一则涉及程学文的小道消息。 
  “你们谁知道那事儿真的假的?”李棋一进门就抖着头发上粘的雪花说道,“说我们林老师跟周大夫夫妻关系之所以关系这么恶劣,是因为程大夫第三者插足?刚才下班,我看见林老师跟程大夫一起出去的,今儿可圣诞夜。” 
  “没凭没据的,别瞎说啊。”叶春萌立刻把勺子放下,拧起眉头冲着李棋说道,“中国人讲什么圣诞夜啊,再说程老师今天小夜班。” 
  “至于吗?我不就随便问问?”李棋撇撇嘴,把大衣脱下来挂上,抓过饭盒准备去打饭。迎头被叶春萌这么噎了一句,心里有点儿不痛快。 
  “这种事儿你能随便乱说么?”叶春萌有点儿发急,声音都提高了几度。 
  “干嘛这么急赤白脸的?” 李棋耸耸肩膀,“再说,又不是我在说,儿科说的人多了,那天连护士长都在问主任,这仨人到底是个怎么回事,程大夫也30多了,是不是等着林大夫离婚一直没谈别的对象啊。” 
  “我真不明白,难道儿科不忙吗?有这么多时间嚼舌头根子。”叶春萌全没了把剩下的晚饭吃完的胃口,发泄般的把饭盆盖子咣当扣上, 霍地站起来准备出去刷饭盆。 
  “我们嚼舌头根子!我们都低级趣味碎嘴无聊,”李棋这下也火了, “你们是工作繁忙鞠躬尽瘁的白衣天使。不过,无风不起浪,那怎么全医院这么多人,我们不嚼别人的舌头根子,就嚼他程学文呢?再说他那么繁忙,今天还小夜班,还要跟林老师一起共进晚餐?” 
  “你干嘛……干嘛这么挤兑人……”叶春萌脸涨得通红,嘴巴本来就不如李棋利索,这几天心情又原本很差…她说的这事儿正正就是让她心情很差的原因中很重要的一条,这时被她抢白一通,又急又气又尴尬,半天说不出话来,眼圈儿便就红了。 
  “萌萌萌萌,别生气啊。”陈曦咽下最后一口汤,抬头对叶春萌道,“你也知道,我跟李棋这种俗人,一贯热爱八卦这种低级趣味的事儿,忍不住啊。咱以前也没少八卦别人,不过背后说说,又不会八掉一块儿肉去。再者说了,若真八掉块肉去,对程胖子倒是好事,辅助减肥,是吧?” 
  陈曦说罢自己先咧开嘴露出一排白牙乐,原本以为这么胡乱搅合搅合,就如以往任何一次一样,这俩时常小小冲突一下的两位就此偃旗息鼓,没想到李棋是噗嗤一声乐了出来,说道,“外科大夫能长成这么富态也是难得……”话没说完,就听见叶春萌爆发地一声喊,“你们有完没完?!人家到底招你们惹你们了,留点儿口德不行吗?”声音凌厉得吓了陈曦一哆嗦,惊诧地望着极少高声说话的叶春萌…她的眼泪已经淌了下来,满脸的悲愤和委屈,简直犹胜自己被周明当众讽刺的那一刻。 
  “萌萌,” 陈曦咽了口唾沫,对叶春萌赔笑道,“我知道你对你们程老师很尊重热爱,没有顾及你的感情是我们不对,可是,我们也不过说几句闲话逗逗闷子,再说了,你看你辱骂我们周老师时候我还给你添油加醋,推波助澜,再再说了,不管真假,你们程老师能撬我们周老师的老婆,虽然从道义上来说是不大地道,可是从魅力上来说那也是很让人艳羡嘛。我总是跟你说,萌萌,人生啊,不要活得太过较真儿……”陈曦正准备胡扯八道,再砸上一堆似是而非的人生真理把叶春萌绕晕,却被叶春萌板着脸打断, 
  “陈曦,我受不了你这种什么都能拿来开玩笑的态度。你尊重一下别人好不好?” 
  陈曦瞠目结舌,眨巴着眼睛,一时竟没接上话来;李棋是个炮筒子脾气,向来直来直去,又一直多少地觉得叶春萌有些拿捏身段儿的矜持和假正经,这会儿忍不住哼了一声,“行了行了,别这么上纲上线成不成。还真是,这程胖子的魅力不凡,不但能撬别人的大美女老婆,还能让小美女倾心回护,哦对,还有个事儿可不是谣言…当事人自己说的…白骨精同学跟男朋友分了,明明白白地说,喜欢上了程学文。我还真奇怪了,要说才华,程大夫再怎么也没强过周大夫吧,要说长相,噢,我还真不知道,如今流行敦实这一型了,再或者程学文到底给你们灌什么迷汤了……” 
  “你,你胡说什么啊?!” 叶春萌的脸涨得通红,不想在她跟前哭,觉得那是示弱,但是眼泪就是忍不住地往外涌,颤着声说,“你们干嘛,干嘛非……非得” 
  “萌萌啊,”陈曦叹了口气,犹豫半天,终于还是下决心地说道,“我真老早想说了,其实我也觉得程学文不大地道,那个传闻,外科可也不少人说;就算那个是谣言,但是,你说白骨精,平时那么傲,鼻子朝天眼珠子都不平视,谁都瞧不上的那么一人,怎么就着了魔似的喜欢上他了?说随时准备嫁给他。我总觉得这事儿好蹊跷,真是诡异,萌萌你太单纯了,他比你大了10岁多,多了多少历练,想在你跟前摆个君子形象吸引小姑娘的喜欢还不是手到擒来?我说……” 
  “你一定要这么恶毒地揣测别人吗?”叶春萌的眼泪再次奔涌,“我是没你聪明。但是至少懂得好坏,也……明白自己的感情。” 
  叶春萌说罢,狠狠抹了把眼泪,抓起挂在门后的白大衣,冲了出去,把门在身后狠狠地摔上了。 
  第二节 
  天完全黑了下来,雪花飘得更紧了。方才一股怒气地冲了出来,连大衣也没穿,更没有戴帽子手套,叶春萌不断地把打在脸上,头发上的雪花掠下去,融化了的冰水还是有不少顺着碎发淌进脖子,没一会儿就透心地凉,她的牙齿都开始打颤。眼泪更是怎么也止不住地往外冒。 
  叶春萌委屈难过不舒服。这并不仅仅因为方才的一场争吵。最近她不开心,许许多多的事儿搅合在一起,那么纠结在心里,简直是说也说不出,丢又丢不掉的郁闷难受,以至每每想起从前,上课记笔记考前找老师套题平时拿那些男生开开玩笑的简单的开心,都觉得有些辛酸。 
  只是,从前并不觉得从前的快乐,从前盼望着赶紧长大,觉得这学生单调的生活过得厌烦了,盼望今后精彩的世界,尤其向往白衣世界的神圣与精彩。从前的渴望特别单纯,就觉得自己从来不惜力,又并不笨,应该也算得有一颗关怀别人的心,又已经在顶尖的医学院,那么,成为一个好医生,该是水到渠成的事儿了吧? 
  这个愿望应该算得积极向上,又绝不贪婪,只是这么单纯的一个美好愿望,怎么就在实施的过程中有着那么多让人茫然和憋屈的复杂呢? 
  最近大姑积极地给她介绍男朋友,她推说忙,不去,大姑便生气了,打电话回老家搬动奶奶责备了她妈妈一顿,于是电话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