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6 长大





  假如医院给每个办公室都安一个类似美国建筑中的烟雾报警器的话,这时周明办公室里,一定警铃长鸣。 
  陈曦惊讶地眯着眼睛看着周明身后办公室的烟雾缭绕…他自己手里还拿着一只快要燃尽的,瞥了眼不远处‘请勿吸烟’ 的标志,意识到今天,至少是现在,一定是周明心情最糟糕的一个时刻。 
  个人办公室属于无烟区。 
  护士长开会时候强调过,并且特意要求,‘学科骨干在这个方面也要为其他同志起到模范带头作用’ ,冲着周明道,“对不对,周大夫?”当时大家都乐了,周明尴尬地点头,“当然,当然。” 之后虽然连台手术或者赶报告,要根烟吊命,他怎么也会不怕麻烦地去有烟区。陈曦进出他的办公室多少次,并没闻见过半点烟味。 
  周明掐灭了手里的那个烟头上。略微哑着嗓子问,“什么事?” 
  陈曦眼睛余光瞥见他身后办公室里的一地烟头。 
  周明的办公室从来一尘不染,会诊时候,去得早了,甚至有随手收拾凌乱的大办公室的习惯。陈曦他们笑称,反感凌乱,这是周大夫的强迫症。 
  陈曦对着周明愣了几秒钟,咽了口口水,犹豫地说道,“我想看您有没有功夫,我有个朋友,呃,她想咨询一下他男朋友的病的事情。” 
  这个时刻,无论如何,陈曦的直觉告诉自己,不要跟他提起‘记者’ 两个字。而无论如何,周明态度最有保障的时候,是病人家属咨询问题的时候。 
  陈曦想要跟谢小禾使个眼色,而就在这一分钟,谢小禾皱着眉头冲周明说道, 
  “周大夫,这里应该是无烟区,医院是第一批无烟单位,也是应该最切实执行无烟条例的单位吧? 周大夫,我实在忍不住做这个管闲事的人,您是大夫,还是专家,在医院里,比其他的病人,家属,甚至做劳力的职工,更有责任维护所有规章条例制度。为什么总是这样,严禁踩踏草坪的牌子旁边,大家大模大样踏着嫩草走过去,就为省半分钟功夫;严禁随地乱扔废弃物的标语周围,好多矿泉水瓶子,包装袋;无烟文明单位,烟民就能在标志下毫无愧色地点烟,有人管个闲事简直要骂街打人……” 
  陈曦觉得自己脑袋开始眩晕。 
  从谢小禾第一句话说出口,她已经想落泪了。 
  她是了解谢小禾的,此女对于原则问题,简直有着让人难以致信的执着,如果以不惜牺牲生命来维护形容的话,陈曦觉得也并不为过。 
  曾经在公共汽车上,一个大汉伸手插进个小小女孩的裤子,小女孩喊出来,大汉一声暴喝,说小毛孩子胡扯,旁边他的两个朋友也对着小孩和孩子母亲怒目而视,旁边诸多人看得清明,却没人敢支声,甚至小女孩妈妈也把孩子拽过来到身前,低声说,不要胡说;偏就谢小禾勇猛地冲将上去,站在那女孩和大汉之间,大声道,要脸不要脸,欺负小孩子,一个5,6岁的小孩,懂得冤枉你耍流氓? 当时的陈曦也差点落泪,简直双腿发软,但毕竟还是没有丢下谢小禾钻进人群跑掉,急中生智地随便从书包里抓了个东西冒充手机,虚张声势地拨110,号称某处车上存在流氓斗殴。 
  更曾经,一个骑自行车的小偷,顺走一个女士放在车筐里的包,人家只不过大叫大喊,她却奋力的飞车追了10多条街道,直到实在力气耗尽,不小心摔了一跤,一瘸一拐地回家去。 
  至于说维护草坪,维护街道整洁,维护……一切的规章制度,热血愤青谢小禾,从来是都太具备主人翁精神了。作为记者,更是写了大大小小不知道多少文章来讨论中国这个令行而禁不止的问题。她对周明说的那些话,陈曦早就已经从她这里,听她以不同程度的感慨和愤怒,讲过不下百遍。 
  陈曦真的想抱头痛哭。 
  交友不慎,是件多么不幸的事啊! 陈曦只不明白,为什么谢小禾如此刚直?即使是在有目的要求人的情况下,这原则,也不肯稍微地做些牺牲。 
  当然,后来谢小禾对陈曦说,当她第一眼看见周明从烟雾缭绕的屋子里走出来,而不远处就是无烟标志的时候,她已经对此人失去信任;勿以恶小而不为,违反交通规则和违反无烟制度都是一种对自己和他人的不负责,一个不严格要求自己的人,何谈对病人永远负责呢? 从他嘴里说出来的有关医疗问题的看法,也就不可信了。 
  周明愣了有1,2分钟,终于,皱眉问谢小禾道,“你要问我你朋友的病?你朋友什么状况?” 
  “我主要是想采访您,有关中国医疗问题,譬如中国老百姓对医疗制度越来越不满的这个问题,医生怎么看。”谢小禾从兜里掏出记者证,刚想递给周明,就听见他淡淡地说道, 
  “如果中国记者多些职业精神,在采访医疗问题时候,多学习基本知识,具备基本常识,不以煽情,吸引眼球为目的写报导,我想中国老百姓的误解,会少很多。” 
  陈曦是真的想跑了。 
  而且在哀叹这耶稣诞生的日子,为什么会发生这么莫名其妙的事儿。自己又为什么会,让两个最坚持事实与真理括弧,自己认定的事实与真理的人,炮火相遇,更更实际的,其中一个,是自己顶头上司…… 
  陈曦没法想象接下来谢小禾要说什么,只想过去拉她离开,而就在这一分钟,周明的手机响了起来,急诊。 
  陈曦还没来得及把谢小禾拉走,就听见周明在身后喊值班护士, 
  “立刻通知手术室,附近3公里处连环车祸,会有20名以上轻重伤员送过来,至少6名需要立即手术。程大夫已经在楼下处理第一批伤员了,呼韦大夫回来。通知骨科,有7名怀疑腰椎,颈椎伤害,通知妇产科,有一名临产孕妇。” 
  陈曦站住。 
  周明如风般从她身边掠过,“换衣服,急诊。” 
  陈曦没顾上再跟谢小禾说什么,追着周明下去了,谢小禾呆立了一会儿。 
  这应该是个值得报的新闻。 
  但是谢小禾一贯对这种新闻,并无太大兴趣,且一直跟其他同事关于此类情况下是否该持抢新闻高于一切的问题有所争执。 
  也许,等一切平稳,她可以去拍几张照片,写文章谈有关节假日酒后驾车情况增多,尤其赶上如今天这样的坏天气,有关部门该如何防范的问题。但是并非现在,不需跟医生一样,抢到第一线去对着鲜血淋淋的伤者抢第一张照片。 
  刚才由周明那句充满嘲讽的话所引致的愤怒,被随后这个突发的车祸急诊冲撞到稍微靠后的位置。 
  她想起来方才陈曦说起这位周大夫的寥寥数语没有绝对的夸奖或者贬低,但是陈曦很笃定地说,对于病人,他绝对是个很好的医生。 
  谢小禾锁起眉头,很好的医生? 医术精湛,就可以在值班时间窝在无烟办公室抽烟么? 一个人,难道不是在更高的地位…无论职位上还是学术上,就有更大的责任?被指出了,就可以恼羞成怒地将所有医患矛盾的问题,归咎于记者的不专业? 
  谢小禾想,不怪萌萌说他变态,他真不是个好相处的人。 
  在谢小禾对周明做了这个定性判断的时候,林念初正在跟自己的父母讲电话, 
  “是的,爸爸妈妈,我是认真想明白了。嗯,他没有什么不好,但是我们并不适合在一起生活。对,没有什么挽回了,我中午已经把所有文件给了他,他答应会明天签完给我。”   
  第七章 爱情这码事儿 4   
  第四节 
  手术进行到第47分钟,周明将摘除的脾脏放到托盘里,冲李波道,“后面没问题了吧? 你带着他们做完,然后交给骨科。产科那边叫人,我过去瞧瞧。” 
  李波答应着,周明从手术台撤下来走出门去。 
  李波带着袁军和陈曦仔细清洗了腹腔,开始一层层关腹,袁军叹气, 
  “以后千万不能胡乱欢呼轻松。下午才说这俩天清闲,原来就是黑暗前的黎明。今儿可算得上今年最人仰马翻的一天了。” 
  “文盲,什么黑暗前的黎明。” 陈曦指正,“分明该说暮色前的夕阳。” 
  “一样,意思一样。” 袁军继续叹气,“好不容易约着大一那个小美人去光影礼堂的圣诞舞会,还计划最后狂欢时刻抓住小手儿把妞搞定哪。我半途走了,可别让别人握了去。” 
  “那就是命里不该是你的。” 李波说得颇感慨,“别可惜,也别强求。” 
  陈曦乐了,“师兄这话说得沧桑啊! 师兄心里有话,现在也没外人,说说!” 
  “就是,” 袁军接碴,“你还惦记叶春萌呢吧? 反正她也没男朋友,我看她就是拿劲儿,哥儿几个再帮你想想办法,况且还有陈曦这个特级内应。” 
  “得了。” 李波摇头,“还是那句话,强求不了,这不是挖空心思努力的事儿。俩人互相都喜欢,最后能到一块儿去都难得,更别说人家还不喜欢。算了,不想极限挑战。” 
  陈曦听他这话说得失落,想想李波和叶春萌各个方面还真是般配,他脾气又温和,想必会百般呵护叶春萌,若能在一起,一定是幸福的一对;陈曦觉得可惜,想接着鼓励俩句,转又觉得他其实看得明白,自己再推波助澜,倒是不地道地害他了。于是不理袁军不死心地撺掇,只闷声不响地做手里的事儿。 
  “美女嘛,都爱拿劲儿,一下儿就让你追上了,就没劲了。”袁军还在自顾自地发表着看法,“李波你就太实在。不会玩游戏……” 
  “说的跟有多少经验似的。” 陈曦哼了一声,“你还不是让人小美女耍得像猴。” 
  “这是情趣!” 袁军得意地道,“乐趣就在其中,乐趣就在折腾,你这种一门心思从小扎进一个男人怀里的无聊人士,体会不了啊。” 
  “折腾? 早晚成这样儿就好了。” 陈曦朝手术灯下的病人努努嘴。 
  李波叹气,“可不是? 年纪轻轻摘了脾,骨盆也有伤,不知道影响不影响将来。” 
  李波说着话,手里麻利地已经把病人网膜关好,瞧着袁军把最后的皮肤缝了,陈曦清洁了缝合口;时间把握得很好,病人已经有了麻醉苏醒的迹象,陈曦伸了个懒腰,走过床头去瞧瞧那病人。 
  不过17,8岁的孩子,虽然眉毛剃得极薄,鼻翼上还钉着两颗星星月亮的时髦鼻钉,嘴巴里还散发着酒味儿,可是,在手术灯下,麻醉尚未醒来的此时,跟任何一个高中学生并无太大的差别。 
  送进手术室之前,在混乱中,陈曦听见跟来的交警跟一个只受了轻微擦伤的司机说话,说是这女孩子在前面跑,后面有个男孩追。原本他们在便道上跑,可女孩就突然朝马路中间冲过来。他因为事先瞧见就及时打了把,车冲到了路基上撞了树停住,后面一片刹车以及剧烈的撞车声响; 待他惊魂定下来,活动了脖子四肢,开门出来,就见自己这边车道,4辆车追尾,对面车道3辆车追尾。这边,被夹在中间一辆奥拓已经变形得不成样子,被后面一辆大公共,前面一辆吉普挤得长度只剩了1/2左右。当时紧跟自己后面的那辆车,不知道是不是为躲这女孩子,不知道为什么向另外方向打了把,撞到对面一辆本田的左车头。而女孩子和追着她的男孩子,一前一后躺在不远处的路面上,不知道是哪辆车终究没躲过,把他们撞了出去。 
  陈曦皱了皱眉头,盯着女孩的脸。 
  她是因为失恋真想自杀,还是跟男朋友吵了架,喝了酒,情绪失控,糊里糊涂地冲上了马路? 
  急诊经常有割腕自杀被送来缝合的女孩,通常在被送来时候,那男朋友如果在,俩人已经和好如初抱头痛哭了,陈曦他们经常恨恨地骂,“当着男朋友割腕,根本就是矫情。有本事跳楼撞车去,随便划拉那一道,死得了么?就不该给缝。” 
  如今,真有人当着男朋友冲向车流之中了,这无论如何可不是矫情。陈曦这时想,矫情并不是最糟糕的事儿。 
  失恋,或者仅仅爱情中的不顺心,就真让人有了这么巨大的勇气,来践踏自己的生命? 
  她如果知道,那个追在她身后的男孩,也被撞得重伤,有严重颅脑损伤,是会在心里觉得自己的爱情圆满了,还是痛悔终生? 
  四号手术室。 
  手术床上的人只是腰麻,神志清明。隔一会儿时间,她就会问一句,孩子怎么样? 
  产科大夫随着作,不断地安抚她,“目前正常,放心。” 
  终于,一个浑身发青的瘦小孩子,被从母亲的子宫中,取了出来。 
  “孩子正常,只需要按照一般早产儿护理,应该没有问题。” 产科医生给这个早产20天的男婴做了简单的检查之后,笑了,“你和孩子都很幸运。发生这么严重的车祸,你没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