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可蔷文集一






她探吸一口气,扭亮了灯。

他这才注意到她的出现。抬起头来,深奥难解的黑眸凝望她好一阵子。「对不起。」他终於开口,语音沙哑,「我方才失态了。」

她摇摇头,既为他无助茫然的模样心痛,又不解他今晚的举动。

「孩子们还好吧?」

「没事。」她摇摇头,「我请李管家暂时照顾他们。」

「我很抱歉。」他再次低声道,这一次却没有看她。

季海蓝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走向他,微微冰凉的手按住他双肩,「究竟是怎麽回事?」

他全身一震,因她突如其来的亲昵举动全身僵凝,一言不发。

「语莫,」他没有拒绝她双手给了她莫大的勇气,她在他面前蹲下身,默默凝睇他,「告诉我好吗?我从前究竟做了什麽过分的事,让你至今耿耿於怀?」

「你真想知道?」他语音 哑。

她点头。

他犹豫数秒,终於开始诉说,思绪飞回三年前。

那一晚,他也是在海蓝的嘱咐下,特地推迟与客户的应酬回柏园去。在座车一转进柏园大门时,他立即为眼前的热闹景象惊呆了。

园内灯火适明,处处张灯结彩,正屋前广大的空地上甚至摆了一张五公尺长的长方形餐桌,桌上铺着白色刺绣桌巾,其上尽是美食。餐桌正中央还有一个三层的大蛋糕,以及细致的沆鹅冰雕。

他怔怔地下车,怔怔地看着穿着制服的侍者在庭园穿梭来去,服务满园的贵客。

按着,一个接一个宾客举杯朝他祝贺生日快乐,海蓝动用季家的人脉请来数十位上流杜会的人士,每一位都对他绽露着迷人微笑,呢喃着一些祝福的客套话。

「这是我特地为你办的生日派对哦。」柏园的女主人在他耳边吹气,覆上灰蓝色眼影的双眸闪着奇异的光芒。

「为什麽?」他不敢相信。

「我们是恩爱夫妻,不是吗?」她举手轻挑发丝,妩媚地眨眨眼,全身尽是风情。

「生日快乐。愿你政治前途光明。」她轻轻举起手中的香槟,碰了碰他的。

他看着她将香槟一口仰尽,心脏鼓动着不规则的韵律。

那晚的她极美,灰蓝色的露肩礼服,自然披落圆润双肩的长发,一举手一投足,尽是挑动人心的风情。

他不是不感动的。虽说他宁可和几个亲朋好友安安静静地度过生日,但海蓝如此精心为他安排这样一场迷人的盛宴,他仍感到高兴异常。就算不想趁此机会建立人脉,为了海蓝,他也愿意同那些不熟悉的宾客们周旋。

但梦过不久便碎了。

只不过两个小时,海蓝便完完全全变了个样子。原先就在不经意间流露妩媚的她现在更藉着酒意逐渐浪荡起来,她不停地高声狂笑,杯中香槟好几次洒落,莹润的脸颊匀上桃红色泽,翦翦双瞳氤氲着迷雾,经常凝定在某个男人身上,进行无言的邀请。

宾客们一开始微笑地看着她,一面嘲弄他妻子的不胜酒力,然而当情况愈演愈激烈,他们的神色渐渐尴尬起来。

他自然感受到他们同情的眼光,一颗心愈沉愈低。望着那个愈来愈放荡的妻子,他很难继续维持镇定的神情。

终於,他走向海蓝,将她扣入双臂之中。

「做什麽?」她回眸瞪他。

他只是淡淡一笑,朗声对众宾客们说道:「对不起,我妻子显然已经喝醉了,我最好趁她还末当众轻解罗衫,跳起脱衣舞娱乐各位嘉宾之前,先把她带回卧室藏起来。」

他一段笑话逗得所有宾客大笑起来,尴尬的气氛也散了,所有人又轻松自在地用起餐点。

他则趁此机会,不着痕迹地一路将海蓝拖回房。

等不及回到卧房,两人已在走廊争论起来。

「季海蓝!你这样做究竟是何用意?」「是何用意?」她瞪着他,忽然纵声狂笑,「你还不明白吗?这是我 你亲爱的妻子送给你的生日礼物。」

「生日礼物?」他心底一把怒火窜烧起来,「你把这场可笑的闹剧称之为我的生日礼物?」

「怎麽,不满意吗?这可是我精心策画的呢。」

「季海蓝,你太可恶了!」

「停止对我大吼大叫。」她的神色同语音一般冰冷,「这只是对你用那种方式送我恩白一点小小的回礼。」

「你 」

她瞥了他阴睛不定的脸一眼,撇撇嘴,「这点小小的回礼你就承受不了?我还没告诉你我在黑蔷薇的所作所为呢。」

「住口!季海蓝,你给我住口!」

「告诉你,在那里,人家称呼我为黑夜女神呢!」

「我叫你住口┅┅」

季海蓝倒抽一口气,无法相信语莫所说的一切。

她真的做了那样过分的事?真的在他生日那晚,在众多宾客前给他难堪?

她掩住脸,在眼眶打转已久的泪水终於滑落。「对不起,对不起┅┅」她急促地喘着气,语声哽咽,「是我不对 是我太过分,我对不起你。」

她细碎的哭声惊动了柏语莫,他恍然自回忆中醒来,一双泛着雾的眸子朦朦胧胧地凝望着她。

好半晌,他才发现是自己的叙述弄哭了她。瞧她挂着泪的脸庞写满深深的後悔,显然她正请求他原谅,而且,正陷在极度自责当中。

他不觉伸出一只手托住她下颔,另一只手轻柔地为她拭泪,「别哭了,海蓝。都是过去的事了。」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她眨眨眼,语气酸楚,「我知道你还不能原谅我。」

「不对的人是我。」他长长叹息,「刚才一定吓着你了。」

「我没事。」她摇摇头,「我做错事,就该受惩罚。」

「别这样说,海蓝。」

她再度哽咽,蓦地握住他双手,星眸企求地望向他,「语莫,你会原谅我吗?我知道我曾经做过许多错事,实在没资格求你谅解,但我真的想改,我真的┅┅想重新建立自我。你能不能┅┅给我机会?」

「海蓝 」

「求你。」她低垂螓首,语音发颤。柏语莫感觉心脏一阵绞拧,她心碎难忍的模样震动了他。「别这样,海蓝。今晚是我太冲动,其实我 早就不想再提过去的事了。」

「真的?」季悔蓝蓦地扬起眼帘,语气中含着不敢置信,「你真愿意重新给我机会?」

「海蓝,你真傻。」他伸手轻抚她的颊,「我若不愿原谅你,那晚怎会让你重回柏园呢?」

「我不知道。」她吸了吸气,按住他的手紧贴住颊,嘴角不觉微弯,「或是采用某种手段威胁你?」

「你以为我是那种轻易受人威胁的男人吗?」他假意生气,两道浓眉紧紧皱着。

她心一宽,终於真正笑了,一张泪痕还未乾的脸庞顿时明亮起来。她痴痴凝睇他好一会儿,才轻轻开口:「餐桌上那些菜真的是我亲手做的。」

「是吗?」

「是的。」她用力点头,「我真的只想为你庆祝生日,绝无他意。」

她微带焦虑的神情打动了他。他摇摇头,暗斥自己一时情绪控制不住,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想必是重重伤了她了。

「我现在知道了。」他以一个大大的笑容缓和气氛,「只是没料到一向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会为我这种无名小卒下厨。」他开着玩笑。她也明白他只是在开玩笑,但一颗心仍忍不住因他那番话而慌乱。

「语莫,别再说我是千金小姐,也别再说你自己是无名小卒。你是我的丈夫,是我最重要的人生伴侣,我做菜给你吃是我自愿,因为那样会令我开心。而我希望┅┅」她语音颤抖起来,「那也会令你开心。」

天啊,他果然伤了她了。她这副小心翼翼、生怕再惹恼他的模样简直让他无法忍受。海蓝不该是这样的,从他们婚後至今,她一直自信满满,几曾像今晚一般六神无主?

是他莫名其妙的脾气惊吓了她。

「别这样,海蓝,那只是个玩笑。都怪我不好,」他自责着,心底漾着对她的无限怜惜,「但我其的只是开玩笑而已。」

「我知道。」她浅浅地微笑,举起衣袖拭乾泪,「对不起,是我大惊小怪了。」

柏语莫深深凝视着她,忽地逸出一阵朗笑,「瞧我们两个,今晚也不知互道几声抱歉了,也不嫌烦!」

季海蓝闻言先是呆怔数秒,按着也笑了,「礼多人不怪嘛。」

她粲然的微笑吸引了他,愣愣望着她出神。

她注意到他的不寻常,「怎麽了?」

他连忙摇头,「没什麽。」她却像忽然明白他的意图,脸颊莫名热了起来。

「对了,恩白还好吧?」

季海蓝接触到他充满愧疚的眼光,真的想安慰他,然而恩白的状况不容她说谎。

「他似乎被我们吓到了。」

她想起方才语莫负气离去後,恩白脸上那种彷佛见到鬼魅的惊惧神情。他双眸无神、全身激烈颤抖,教她心脏也跟着一阵抽疼。

「我拚命安抚他,他好不容易才乎静下来。」

「都是我!」柏语莫忽地站起身,双拳紧握重重捶墙,「是我吓到了他。他本来就不是很开朗的小孩,今晚又被我这样一吓 」

「没事的。」季海蓝赶忙安慰他,「只要你等会儿下楼好好对他说,他会明白的。」

「不,海蓝,你不明白。」他摇着头,语气沉痛,「恩白怕我。」

「怕你?怎麽会?你是他爸爸啊。」

「我是说真的。」

「就算他和你比较不亲近好了,那也是因为你太少接近他。只要从现在开始补救,一定还来得及重新建立你们父子之间的情感。」

「不,你不明白。」柏语莫瞥她一眼,柙情苦痛。「是你太过紧张,语莫。」她试图用微笑安抚他,「孩子是天真的,只要你对他付出真心,他也会以同样的真心回报。

我不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吗?」

那是因为你从来没在孩子面前做过真正不可原谅的事!柏语莫在心里大喊。对他们而言,她这个母亲最大的错就是曾经抛下他们整整三年,如今她既然回心转意,他们自然乐意与她重新建立感情。可是他却曾在恩白面前差点铸成无法弭补的大错,而他知道恩白的潜意识仍深深记得那一晚┅┅恩白不会原谅他的!他会一直记得那一晚,一直不自觉地害怕他这个父亲。

他该怎麽办?这几年每当他看见那孩子深若古井、却仍藏不住恐惧的黑眸,他就一阵愧疚。他真的无法面对恩白那样的眼神,这也是他不敢亲近他的原因。

旁人以为海蓝是造成他们父子疏远的原因,语柔甚至还怀疑过恩白不是他亲生儿子,只有他自己明白,他疏远恩白并不是因为他非亲生儿,而是因为自己对不起他。

他该怎麽做,才能弭补这三年的疏远在两人之间划下的深深鸿沟?

「走吧。」季海蓝温热的手掌握住他,「我们下楼去,同两个孩子道歉。」

他全身一僵,语气犹豫,「他们会原谅我吗?」

「会的。」她朝他微微一笑,他感觉到手中传来一阵暖流。「相信我。」

他不觉一阵迷惘,怔怔地随她下楼。

当季海蓝拉着柏语莫进入餐室时,李管家原本平静的脸庞忽然一阵抽搐,她惊异地瞪着两人亲密的举动,一双眼一瞬也不瞬。

季海蓝几乎要为她滑稽的模样失笑,但良好的教养让她无法任意嘲弄他人。

李管家退下後,她拉着柏语莫首先来到柏恩肜面前。

柏恩肜一见到父亲,立即嘟起小嘴,撇过头去。

柏语莫无奈地微笑,「恩肜,在生爸爸的气?」

「当然生气罗。」她头也不回,「妈妈跟我特地安排的一切全被你破坏了。」

「对不起。」他来到女儿身边,一手搭到她肩上诱哄着,「爸爸一时神经失常,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原谅我吧?」

「爸爸,」她终於回过头来,秀美的小脸样着浓浓的疑惑,「你刚刚究竟在气什麽?难道你不喜欢妈妈今天煮的菜吗?」

「不是这样的┅┅」

「你不相信这些是妈妈亲手做的对不对?是真的!」她拚命解释,「真是妈妈做的!张嫂还有美云姊姊、哓月姊姊都放假了,没有人会帮妈妈做。」

她竟以为他是在为这件事生气!

柏语莫摇头,既为孩子的沆真感到好笑,又不禁一阵感动,「是爸爸错了,对不起。」他柔声道歉,「我不该不相信你妈妈。」

「现在你相信了?」

「相信了。」

「不生气了?」

「不生气。」

「你向妈妈道歉了?」

「他说过了。」季海蓝微笑。替他回答。

「好。」柏恩肜拍着手,心情重新高昂起来,「那我们就来吃饭吧!我一直好想尝尝妈妈做的菜,可是李管家说要等你们。」

「还不行,恩肜。」柏语莫满是歉意地摇摇头,幽黑的眼眸瞥向坐在餐桌一角,一直低头保持沉默的柏恩白。「爸爸还要向恩白道歉。」

小女孩的目光看向弟弟,「对哦。」她俏皮地吐吐舌头,「差点忘了还有恩白。弟弟刚刚被你吓得要死,爸爸可要好好道歉。」

「我知道。」柏语莫深吸一口气,走近柏恩白。

在距离恩白两步远的地方,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