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可蔷文集一
他嘶哑地低喊着,一面在她的卧室里四处搜寻。明知是徒劳无功,他仍抱着一线希望,希望她的身影会忽然出现,告诉他她只是恶作剧。
最後,他发现一个白色信封端端正正地放在梳妆台上。
他奔向梳妆台,指尖发颤,拈起那封信。
信封上是秀丽工整的四个字 语莫亲展她 终究还是选择离开了吗?她竟真的再一次不告而别?
她怎能就这样离去?她承诺过了啊!为什麽她许诺时如此坚定温柔,毁诺时却也如此乾脆残忍?
他深吸一口气,手一颤,白色的信封落了地。语莫:
我都想起来了。一整夜,我的脑海中尽是过去的影像,一月一月的,把我失去的过往全部拼凑起来。记忆,要失去它如此容易,得回它却也如此简单。
今晨,我已不再是个没有过往的女人。
我想起了一切。
我想,你一定很想知道三年前我为什麽不辞而别,又为什麽在离开你後才寄离婚协议书给你。其中缘由说来话长,你愿意听吗?我想,你应该愿意聆听吧,你一向是那样温柔的男人。
该从何说起呢┅┅或许,该从海澄开始。
澄哥哥是季家唯一真正关心我的人。
那一年我八岁,母亲去世,父亲将我带回季家。在到季家以前,我便听母亲说过父亲的元配因为得知我们的存在决定与父亲离婚。她带走了海澄的双胞胎弟弟,留他一人在季家。
因为知道这样的事情,我到季家时心情一直是惶恐不安的。我认为那个从未见过面的哥哥一定很恨我,因为我,他才被迫与亲生母亲以及感情最好的弟弟分离。我以为会遭到怨恨,甚至不合理的对待,我也预备忍下来。
但海澄不仅对我没有丝毫怨怒,还以最真诚的微笑欢迎我。他照顾我、疼惜我、宠爱我,完全就是一个哥哥对待亲妹妹的方式。你可以想像当时的我有多感动吗?从小我就因为私生女的身分受尽他人的嘲弄,唯一疼爱我的妈妈又因病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最後撒手尘寰,留下我孤单一人。父亲虽然接回了我,但一向对我漠不关心,下人们也因我的身分对我不甚尊重,只有哥哥,他完完全全接纳了我、保护我,因此我在季家大小姐的地位才能确立,即使後来父亲另娶,也不能动摇我的地位。
十五岁那年,有天晚上我在花园襄不经意窥见了继母与舅舅的丑事,他们发现後威胁我不准张扬。我很害怕,原想隔天找海澄到外头倾诉的,没料到海澄就在隔天晚上出了车祸。他死了,为了救一个陌生的女孩。
我不晓得该如何形容当时的咸觉,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又一次抛下我独自离世了,我心碎、悲痛,却也忍不住怨恨。我恨上帝,恨那个害死澄哥哥的女孩,也恨海澄。
第一次遇到你,是海澄下葬後不久,我从季家逃出来,为了躲避洛成发对我伸出魔掌。那天,父亲与继母都不在,我一人失魂落魄地在屋里晃荡,他竟色念忽起,意图对我施暴。我几近疯狂,一口气逃出正屋、跑过季家广大的庭园、跌跌撞撞地下山。
可惜我并不记得你的相貌。那时我神智恍惚,只隐约知道有个年轻人陪在我身边安慰我,却不记得那人是谁。等我神智再度恢复清醒,我已经来到父亲位於仁爱路的房子。
从那时开始,我决定要成为一个自私的女人,我不再对任何人付出感情,因为我深信我爱的人最後总会离我远去。
我以为这世上不会有永恒。
我自私、骄纵、任性,成了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千金大小姐。
我带着无可无不可的心理嫁给你,反正这辈子我不准备爱上任何人,跟谁结婚又有什麽关系?所以我听从父命,与你这个一心想攀权附贵的男人联姻。
攀权附贵,那真的是我当时对你的想法。如果一个男人不是为了自身利益,怎可能答应娶一个没见过几次面的女人?虽然每一次见到我,你总是温柔地向我微笑,但那微笑愈迷人,我就恨你愈深。因为我认为你是为了讨好我才露出那种笑容,而我竟还会为你暗藏心机的微笑悸动。
语莫,那时的我已经是个魔女了。我不信任这世上有真正的爱情存在,更从未想到你那时确实已对我有好感,我只听从自己冷酷的大脑,告诉自己一切都只是因为你需要季家的权势。
婚後,我对你虽然极其冷淡,你却似乎不以为忤,依旧温柔待我。每一次缠绵,我总能感受到你的柔情,而那挑起了我。我的心虽恨自己对你的抚触有反应,但身体又忍不住热情回应你。我恨你碰我,但当我怀了恩肜後,你不再在夜里打扰我时,我却又忍不住对你强烈渴望。
想来那时我便已经逐渐爱上你了。虽然我不肯承认,但我的确打算生下恩肜後与你和平相处 直到那一晚。那晚,我挺着即将临盆的肚子半夜起床,却看到万分不愿得见的一幕。我瞧见语柔潜入你房裹,挑逗你,你们热情地拥吻。我急奔回房,不敢置信,直到我忽然阵痛 我一直在想,如果不是我忽然阵痛打断了你们,你们会继续到何种程度。我觉得咽心,不能相信亲兄妹竟做出如此苟且之事,就像我继母和舅舅一样。
於是我又开始恨你。我不准你再碰我,而每一次看见语柔贴近你对你撒娇,我便愈加恨你。现在想想,或许是因为强烈的嫉妒蒙蔽了我,我再也看不见你对我的温柔忍让,只觉得你是虚伪矫饰。
後来,经由一个朋友的引介,我开始出入黑蔷薇。
出於报复心理,我故意行止放荡,在我心情最不好的时候,我甚至会戴上面纱扮成舞娘在台上大跳艳舞。每一次我那样做,脑海就会浮现你和语柔拥吻的影子,我便会跳得更性威、更挑逗,意欲迷倒台下所有男人。
我要向你证明,我季海篮不是没有人要,拜倒在我石榴裙下的男人何其多,不差你一个。
但是语莫,不论你相不相信,其实我并不如你想像中那般浪荡的。
在黑蔷薇,我确实曾和一个男妓上床,然而也有唯一的一次,在我第一次到那里时。後来,我就觉得恶心,那并不是所谓的做爱,只是对客人尽心尽力的服务而已。
我无法忍受那种污秽的威觉,因此之後我虽然会点男人服侍我,却绝不会让他们碰我。
我依然一次又一次出入黑蔷薇,只为营造放荡不堪的假象。
我想重重地伤你。
终於,我真正激怒了你。
那一晚,你亲眼看见我走出黑蔷薇,怒气冲冲地拖我回家,在一阵痛责怒骂之後,以强硬的手段占有我。那一次,我第一次在你面前哭,真的被你吓到了。我知道你恨我,却不晓得你的恨意如此之深,那晚你看我的表情就像在看一个最下贱的荡妇。虽然是我自已故意造成这种印象,但当你真正如此认为了,我却又忍不住难过;我是真的很难过,而且非常非常害怕。那晚我看着你,就像在看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这个人以强硬的手段占有我,就像洛成发曾经想对我伸出魔掌一般。我的记忆在那一瞬间和少女时代重叠了,当年的担忧恐惧以及透不过气的威觉重新卷向我,将我整个人陷入牢网,挣脱不了。
那一刻,我真的恨你,前所未有地恨你。我恨你让我展露最脆弱的一面,恨你让我回想起最不堪的记忆,恨你对我毫不温柔,像占有一个妓女一般占有我!我日思夜想,终於决定在你生日那天给你最大的报复,我要你在公众面前颜面尽失。
我活该,对不对?我用最愚蠢的方式表达我的抗议,又用最冷酷的言语重重伤你,也难怪你会失去理智,欲置我於死地。
是恩白救了我,他的哭声唤回你的理智,也令我得以存活。
从那时候开始,我就不再恨你了。我忽然认清这桩婚姻的悲哀与可笑,我们各自以某种方式伤害对方,又因为被对方所伤,更激起想报复的心理。最後的结果是我们两败俱伤,同时也拖累我们的孩子。
这段婚姻看来是没有持续的必要了。我决定向你提出离婚。偏偏,我又听见了你的表白。那晚你喝醉了,整夜锁在房里。我在隔壁听着你不曾停歇的踱步声,心内难以言喻的烦躁,推开相连你我房间的门,只想好好发泄一番。但神智不清的你见了我,却忽然一古脑儿表白起来。你告诉我从十三年前第一次见到我就不自禁地牵挂着我,你真的爱我,想好好照顾我,为什麽今日竟会弄到这步田地?
我相信你一定忘了自己曾经酒後吐真言,但我却无法忘怀。我震惊莫名,就无法相信又深觉讽刺。原来这一切都是我的任性造成的,是我一手导演这场可悲的闹剧!语莫,我真觉得对不起你,更无法再面对你,在看着你痛苦无神的眼眸时,其间彷佛也反映了我的愚昧。我太过分,太任性,太不可理喻,我用那种可怕的方式伤害你,我无颜再面对你,无颜面对你们每一个人!
所以我走了,悄悄躲到美国,在朋友的帮助下取得新身分,避居乡下教书。在那里,我认识了杰森。他对我极好,一心一意追求我。
但没用的,语莫,我还是忘不了你。在美国,我决定洗心革面,改变从前骄纵的脾气,学着谦卑,学着和善,学着自己照顾自己。我学弹琴,总爱弹卡通歌曲,因为我梦想有一天能弹给恩肜与恩白听;我学做菜,总爱做你喜欢吃的料理,因为我梦想有一天能亲手做给你吃。我明知这一切只是梦想,却执意如此,因为唯有如此,我才能坚强的活下去 人类是多麽可笑的生物啊,总在真正失去後才懂得珍视。当我的生活中再也没有你们,我才发现自己早已深深爱上你们。
我爱你们,发了狂地想念你们,无时无刻,我渴望着与你们再见,那磨人的渴望令我心痛、心碎。
上帝怜我,竟让我有机会美梦成真。 安排我失去记忆,回到柏园,回到你和孩子身边; 让我有机会重新与你们相处,弭补我曾犯下之罪。
语莫,我满足了,真的。这段日子是我一生中最迷惑、却也最幸福的日子。我真的很开心,非常非常开心。
我爱你,真的爱你。还有恩肜、恩白,为了你们,我愿意付出所有。
我爱你们,却不敢相信你们愿意原谅我。
你们┅┅会原谅我吗?
「会的,会的!海蓝,我会原谅你,我根本也没有资格责怪你!」柏语莫读完了信,心绪无比激动。信中的一字一句令他心痛,信纸上斑斑泪痕更让他心碎。他完全可以体认列海蓝是用什麽样的心情写这封信的,问题是,她上哪儿去了?为什麽留下一封信便不见踪影?她真的又再度逃离他了吗?逃到美国,逃回那个男人身边?
不,他不允许!海蓝是他的,是属於他和两个孩子的,他不能让她再一次退出他们的生活。
他要找回她,无论如何都要找回她!
但她消失了,无影无琮。
他找过任何她可能去的地方,询问任何可能知道她行踪的人,当然,这一切只是徒劳无功。她可能去的地方不多,知道她行踪的人更是少之又少,就连她的哥哥季海玄也加入了搜寻。
只有一个可能,她回美国去了。
但这个猜测,最後也证实为不可能,因为他发现海蓝并未带走她的护照。岂只是护照,她根本没带走任何东西,她的衣物、化妆品、书本,一切都还是整整齐齐地留在她的卧室。
她怎能就这样平空消失?她怎能走得如此决绝?
凌晨四点,当他依然寻不着她的行琮时,他开始六神无主。
这里是哪里?
季海蓝迷迷茫茫地醒来,迷茫的眼眸木然瞪着周遭,迎接她的却是一片暗黑,微弱的光线无法反射任何东西到她眼瞳。
一股奇特的冷意裹围住她,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这里是哪里?为何如此黑暗又如此寒冷?她再度颤抖,双臂不自觉紧拥自身,徒劳地想藉此保持温暖。
莫非她己身在地狱?她开始心慌,流动缓慢的血流一下子急窜起来,耳边彷佛也能听见血液的流动声。
终於,她渐渐适应周遭的黑暗,认清了自己身在何处。
是地下酒窖,这里是语莫珍藏红酒的地方。
她被关在这里了。
季海蓝蓦地睁大双眼,那女人清冷的语音清清楚楚地在耳漫响起。
不会有人发现你在这里的。他发现你不见了,一定会拚了命地找你,却绝不会想到原来你还在柏园,自然更不会有人有心情来这里取酒饮用。珍藏红酒的最佳温度是摄氏十四到十七度,但用来藏你,这样的温度显然太高了。你觉得摄氏十度如何?或者更低一点┅┅嘿嘿,只要一天,恐怕你就会被冻成一支冰棒了。再见了,季海蓝,好好享受你的最後一夜┅┅
是她!是那个女人将自己关在这里,关在这不见天日的地底。
季海蓝挣扎地起身,摸索着来到酒窖的门,用力拍打着,但石板门只回应她一阵闷响。
这样的声音,外头根本听不到!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168 169 170 171 172 173 174 175 176 177 178 179 180 181 182 183 184 185 186 187 188 189 190 191 192 193 194 195 196 197 198 199 200 201 202 203 204 205 206 207 208 209 210 211 212 213 214 215 216 217 218 219 220 221 222 223 224 225 226 227 228 229 230 231 232 233 234 235 236 237 238 239 240 241 242 243 244 245 246 247 248 249 250 251 252 253 254 255 256 257 258 259 260 261 262 263 264 265 266 267 268 269 270 271 272 273 274 275 276 277 278 279 280 281 282 283 284 285 286 287 288 289 290 291 292 293 294 295 296 297 298 299 3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