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可蔷文集一
为什么他竟会是十二年来一直活在她记忆里的那个俊朗青年?
为什么?
如今,她该怎么继续对他的家人进行报复?该怎么强迫自己继续伤害他的家人、伤害他?
如果不继续报复,她又怎能对自己死去的家人交代?怎能令他们痛苦的灵魂得到安息?怎能让自己十二年来咬牙撑持的人生不完全失去意义?
怎能说服自己还有活下去的理由?
她还有继续活着的意义吗?
&&&她出院了!
她竟出院了该死的!她的伤还没全好呢,身骨也还虚弱得很,这样的她一个人究竟跑到哪里去了?
任无情咬着牙,电话一通又一通的拨,抑制不住心内的强烈焦急。
她没有回任家,也不曾去工作。
〃服装秀下礼拜就要上场了,她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失踪?〃
她的经纪人气急败坏地喊,而他,忍不住一股激烈怒意,对着话筒当场就进发一阵低吼,〃该死!她受伤失踪了,而你只关心她能不能继续工作?〃
吼完了,骂完了,满腔怒意却仍不曾稍稍得到纾解。
他不曾这样的,对着一个完全的陌生人失去了平素的温和与冷静。
可他现在却那么做了,不仅对陌生人厉声咒骂,连自己公司无辜的员工也难免受他不稳定的情绪波及。
一整天,他一径摆着阴沉的脸色,连主持会议时,现场的气氛都严重低迷。
聪慧的秘书赶忙替他取消了几个重要行程,以免难看的脸色得罪了客人。
他完全不在意,根本忘了自己今日还有哪些行程,一心一意只想着受伤未愈的殷水蓝究竟一个人躲到哪里去了?
终于,一通及时的电话稍稍化去了他面上的浓重阴霾。
他不发一语,听着由话筒传来的男人语声,刚刚离线,挺拔的身躯便迅速立起,右手一抄挂在架上的西装外套,跟着迈开坚定步履。
如风的身躯卷过办公室,带起众人面上淡淡惊愕。
&&&风起了。
雨丝,轻轻密密扬起,漫漫织起浅灰色帘幕。
帘幕,罩落了女人纤细颤抖的身形,朦胧了润湿黑发框住的一张绝丽美颜。
烟雨蒙蒙中,只依稀看清女人苍白端丽的菱唇正微微颤动着,对着面前蔓生着青草的陵墓倾诉着什么。
微风一吹,送过来女人的喃喃低语。
〃爸爸、妈妈、弟弟,你们说我还有活在这世上的理由吗?〃
细颤微弱的嗓音方落,女人蓦地双膝一软,跪倒坟前。
〃我没办法再继续了,没办法伤害他的亲人,因为我不想伤害他,不想让他跟我一样痛苦。。。。。。〃她掩住脸,纤细的肩膀抖颤着,像不堪风雨摧残的花朵摇摇欲坠,〃我心软了,对我们家的仇人心软,对我应该矢志摧毁的对象心软,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你们。〃
她低低呐喊着,细弱的嗓音在风中支离破碎,正如她一颗残破不堪的心。
大雨,没办法冲去她一腔悲愤,眼泪,没办法倾泄她满怀悔恨。
〃我是不是不该再继续活着了?〃
她泣喊着,破碎的嗓音震动了天听,更震动了悄悄朝她苍灰色的倩影行来的任无情。
他瞪着她,不敢相信自己方才听闻的。
她想死?
不行!怎么可以?她怎能有那般可怕的念头?
她不能死。她不该受这样的心碎痛苦折磨,不该如此悲伤悔恨。她的身子不该如此纤细瘦弱,仿佛随时会消逸于这尘世之间。
他冲动地伸出手,试图抓住她恍若逐渐消失的身子。
〃水蓝,别这样,别这么说,别那么想。〃他喊着,嗓音急促剀切,激动无伦,神智却不太捉摸得住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
他什么也不能想,只能一心一意地凝住她,眼睫不曾稍稍一眨,生怕只要有一瞬疏忽,她便芳魂飘渺。
〃求求你别那么说,别胡思乱想。。。。。。〃他低沉喊着,湛眸凝定她苍白的侧面,而后者,感受到他热烈灼烫的眸光,扬起一张细致丽颜。
〃无情〃她低低地、哑哑地唤了一声,沾染灰色雨丝的脸庞笼着浓浓哀伤,黑眸漫着水烟。
他心疼地望她,〃为什么一个人跑出医院?你的身子还很虚弱。〃
她摇摇头,无力地弯弯嘴角,〃我想来看看我的家人。〃
〃我想也是。〃他哑声回应。要不是猜想到她可能会来祭坟,他也不会请侦探社的人立即为他查出殷家坟陵所在,用最快的速度赶来这里。
幸好没有太晚他梗着呼吸,湛眸贪婪地饱览她清丽的五官,确认她真的存在他面前才勉强稍稍转开视线。
眸光,落上了石灰色墓碑前一束清秀百合。
〃那是香水百合,我妈妈最喜欢的。〃她跟着他调转眸光,颤颤悠悠的嗓音扬起,〃小时候,我父亲经常在回家路上买上一大束送我母亲,她会好高兴好高兴地接过花,插在她最钟爱的水晶花瓶里,开花的时候会满室生香。。。。。。〃她顿了顿,遥远的神情像坠人了遥远的过去,〃妈妈会笑得好灿烂,爸爸、弟弟、我,都好爱看妈妈那么开心的模样〃
遥远空灵的语声令任无情蓦地心酸,几乎不忍再听下去。
〃那一年;爸爸因为工厂的问题经常心情不好,弟弟又不小心失手打破了妈妈的花瓶,爸爸非常生气,狠狠打了弟弟一顿,我挡在弟弟身前,不让他打,两个人抱在一起哭,直到妈妈回家后救了我们。。。。。。〃她失神地说着,忽地一阵颤抖,双手不觉紧紧环住自己的肩。
他察觉了,脱下西装外套,轻轻裹上她。
她忽地转头,伤痛的眼神射向他,〃你说我该怎么办呢?我忘不了他们,不能对不起他们,十几年来我一直想为他们报复任家,我就是为了这个目标才能活着,可现在我却做不到了,我做不到。。。。。。〃
他心一紧,〃因为你不想伤害我吗?〃
她沉默半晌,空幽的眼眸有半晌逃离他的注视,但终于勇敢地迎向他,〃没错。在这世上,我最不想伤害的人就是你。〃
他震撼了,〃水蓝〃
〃因为你是那个十二年前让我有勇气面对自己的人。〃
他一愣,〃我不明白。〃
〃记得吗?十二 前一个下雨的夜晚,有一个少女拦住了你,问你想不想要她?〃
〃想不想要她?〃
‘是啊。〃她惨澹地笑,〃她要你用钱买她的身体一晚。〃
他怔然,脑中记忆体急速运转,终于,灵光一现。
〃你就是那个女孩?〃
她默然点头。
他失神,〃我没想到是你〃
〃对你而言,我只是你在路边偶遇,一个身世可怜的少女。但对我而言〃她望着他,更加放轻音量,〃你却是当时我黯淡生命中唯一的一点光亮。〃
〃光亮?〃他怔然重复,心海逐渐掀起了狂乱波涛。
她真诚的告白激动了他,回溯记忆,他更清楚地想起了那个雨夜,那个霓虹灿烂的雨夜,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女开口要他买她一个夜晚。
他还记得那对失了焦的眸子,那没有希望、毫无梦想的眼神原来就是属于她的。
天。
他早该救她的,那个时候他就不应该轻易让她逃离自己的!
他强烈自责,极度的懊悔攫住了他。
如果他当时能保护孤立无援的她,或许她可以少受这十几年的折磨。
〃对不起,水蓝,我没想到。。。。。。我那时就应该帮你的。〃他急切地,嗓音满蕴恼恨。
〃不,你没错。〃她摇摇头,淡淡一笑。〃是我逃离了你。是我不敢再面对你那张善良热诚的脸孔,匆匆逃离了你。〃
〃你后来怎么样了?〃
〃我逃离了他们,遇到一个住在孤儿院的少年,他带我回到那里。〃
所以,她才在孤儿院找到了临时遮风避雨之处。
他蹲下身,坚实的大手握住她冰凉异常的小手,湛幽黑眸深情凝定她。
她亦回望他,唇角浮漾着浅淡微笑,终于,缓缓一敛。
柔荑抽离了他,探人颈间取出一条链坠。
链子是细致的白金,精巧地坠着一方银边的黑色表面,在蒙蒙雨幕,表里嵌着的细碎钻石绽着银色璀光。
他蓦地睁大眼,伸手拉过那似曾相识的表面,〃这是〃
〃你的表。〃殷水蓝低声说道,〃当时你把全身上下所有值钱的东西都给了我,包括这只手表。〃
〃你一直留到现在?〃
她点点头,〃看着它会让我想起你,它紧贴着我,就好像你环抱着我一样〃
他呼吸倏地一紧,〃水蓝,你〃
〃无情,我该怎么办?〃她合上眸,〃多年来我一直想再见到你,可你却偏偏姓任,你的父亲是任承庭深沉的疲惫与绝望爬上她清秀容颜,揪得任无情一颗心更加绞紧。〃是任家对不起你们。让我补偿你,水蓝,让我补偿你。〃
他声声急切,她却仿佛没听闻他的话语,径自失神低喃,〃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她低喃着,嗓音清清,蕴着难以言喻的沉痛。
忽地,她身子一软,往后仰倒。
他及时伸手围住她,惊觉她竟晕了过去,而身躯,冰冽冷透。
别过来!不要碰我!
水蓝,你怎么回事?我只是想吻你啊。
不许你碰我,我不要任何人碰我。
我是你男朋友男朋友也一样,谁都一样,我受不了男人碰我。
为什么?你该死的性冷感吗?
我来,让我抱你,我爱你啊,傻女人。。。。。。
〃不,不要碰我,我不许你碰我!恐慌而尖锐的嗓音划破了黑夜的宁静,同时惊醒了殷水蓝昏迷的神智。
她屏住呼吸,费了好一番力气平稳急促的心跳,待情绪稍稍镇静后,才缓缓地、缓缓地睁开眼睑,凄迷无奈的眼神凝望天花板。
陌生的天花板,陌生的灯饰,温柔洒落她全身的米黄色暖辉。
这是哪里?她怎么会在这里?
蓦然的惊磕攫住了她,迅速一阵使力,直起了上半身。
无奈,身子方才挺起,突如其来的晕眩便占领了她。她细碎着呼吸,额前泛起慌然汗珠。
〃别乱动啊,水蓝。〃温柔而低沉的语音拂过她,〃你的烧还没全退呢。〃
她偏过头,眨了眨墨黑眼睫,一张抹着关怀担忧的脸庞映入眼底。
是他的脸。
她松了口气,紧绷的身子一软,方才察觉自己处于陌生地方的惊慌散去,心绪恢复安稳。
〃这是哪里?〃她问,嗓音不可思议的沙哑。
〃我家。〃他微微一笑。
〃你家?〃她蹙眉,拉高嗓音。
〃放心,不是天母。〃他连忙解释,〃是我在市区的公寓,我个人的,不会有任何人来打扰你。〃
〃你的公寓?〃
〃是啊。有时公事繁忙,加班加到太晚,我就睡在这里。〃
〃这是你家?〃她怔忡着,黑眸茫然地望着周遭。
〃是啊,很安静的,在这里你可以安心休息。〃他柔声道,注视她陷人失神状态的容颜半晌,才揭起一直捧在手中汤碗的盖。
淡淡清香扑向殷水蓝鼻间,〃那是?〃
〃吃一点吧。〃他说,在她床旁的椅子落坐,右手拿着汤匙搅动着,〃你身子还太弱不能吃太硬的食物,所以我煮了一点粥。〃
〃粥?〃
〃很好吃的,我加了很多料哦。〃他微笑着,〃赏个面子吃一点吧。〃
她心一紧,〃你为我煮粥?〃
〃别一副那么感动的模样嘛,不过举手之劳而已。〃
〃可是〃
〃别看我好像是什么也不会的少爷,煮点东西吃可还难不倒我。〃
她怔然,〃为什么?你平常不可能需要自己弄东西吃啊。〃
〃现在是不需要,可是从前在国外当小留学生的时候,可不比家里有那么多人伺候,也得学学做做家事啊。〃
他清朗说道,湛黑眸子闪着微笑灿光,而那灿光吸引了她。
〃傲天告诉我,你们俩小学都是在英国念的。〃
〃嗯。〃
〃听说你们做了不少调皮事。〃
〃带头的人是傲天,我不过有样学样而已。〃他眨眨眼,一面喂她吃粥,一面将两兄弟小时在英国做过的几桩代表性恶作剧说给她听。
他说得精彩绝伦,她听得心神向往。
不知不觉,一碗营养丰富的杂烩粥一扫而空,而他,也将新奇有趣的童年回忆告了个段落。
他将汤碗搁在床旁的方桌上,顺手抽了张纸巾替她擦拭嘴角。
她先是怔然,接着玉颊染上桃晕,躲开他的手,〃不用了,我可以自己来。〃
〃没关系,我替你擦。。。。。。〃
〃不要啦,别把人家当小孩啦。〃她问躲着,软软的、撒娇般的话语自她唇间流泄,才刚刚出口她便一愣。
怎么回事?她什么时候学会这样自然对一个男人撒娇的?自从家变以后,她从不曾跟任何上个人这样说话,更别说一个男人了。
就连二十岁时那个口口声声说爱她的男人,她也不曾如此对他说话。
为什么对他却。。。。。。
她愕然,怔怔地望着他。
而他,温柔地回应她微微茫然的目光,伸手仔细替她抹去了唇边汤渍,接着唇角缓缓拉起,漾开一抹温柔浅笑,笑意及于湛深黑眸。
他看了她好一会儿,仿佛要看透她神魂那般深刻慑人。
她不觉躲避他的眼神。
〃要不要嫁给我?〃
他突如其来地开口,她闻言一惊,扭过头来。
〃你说什么?〃
〃嫁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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