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5 希波克拉底的誓言





  “何必呢?再怎么小心,还是要做血透。”郝守宁的语气极淡,仿佛谈论最无关紧要的事。
  我气结。“你以为血透能解决一切?肾脏是人体的排毒器官,一旦失去功能,毒素在体内累积,会出现各种不适症状。恶心、呕吐、贫血、皮肤瘙痒都是小事,电解质失衡、激素失调,搞不好就心衰、肺衰、全身衰!血透治标不治本,长期血透,身体绝对吃不消。我不担心你没钱做血透,我是怕你连血透都做不了!”
  场面一时寂静。旁边的服务员小姐一脸尴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樊莨桓鲅凵瘢胨煌肟?br />   我安静坐着,呼吸微粗,心境仍几分起伏。
  “我知道你为我好。”郝守宁轻轻握住我的手,“小扬,谢谢你这样爱我。可是对这份感情,你确定你已经考虑妥当?”
为什么你会突然这么问?我瞪大眼睛。
  “因为爱我,哪怕我变成一个累赘,也不肯放弃。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这个病是治不好的,就算换了肾,谁知道能多活几年?生活是柴米油盐,爱情并非必需的佐料,总有被磨光的一天。我不希望你以后后悔。”
  “你怀疑我的决定?”我一怔,低声反问,“我们不是说好‘三不许’政策,说好不分手的吗?”
  他微微叹息,眼底却是一片冷静与澄清:“我只是希望你能再想想,一定要想清楚。”
  我甩开他的手:“我想得很清楚。我不是同情,也不是固执,我比你更了解以后会面对什么困难。我不晓得你知道了什么,突然变得这么消极。我只想告诉你,郝守宁,你不是你一个人的。”
  这个人,是我用幸福的心情同妈妈聊起的未来男主人。
  劫难是需要俩个人一起去闯的,如果他失去动力,我再努力,有何意义?
  他笑容苦涩,好一会,才轻声道:“小扬,我无法接受这样的生存方式……靠机器活着,靠别人的肾,靠吃一辈子药活着。”
  我从来没想到,沉稳理智如郝守宁,会告诉我,他无法承受生命之重。
  后来樊担⒛悄敲唇景恋囊桓鋈恕D侵纸景粒巧羁淘谒亲永锏模С潘吖桓龈瞿压氐牧α俊5缃裾飧瞿压兀⑾肿约焊疚弈芪Γ酉氯サ纳急匦胍揽客饨纾倚枋笨瘫3中⌒囊硪恚缏谋”U庋壳罄吹氖奔洌杂诤率啬此担钩闪苏勰ァ?br />   我期望他哪怕是苟延残喘都得活着。而他却同我说,他无法接受失去自由的生存方式。
  “郝守宁,你怎么可以这样子?”我将脸埋入掌心,忍不住呜咽。

  七月漫长之夏

  七月。我逃掉接下来的实习计划,一个人毅然决然奔去轮转表中并未安排实习要求的肾内科报到,并且打算一直待到郝守宁得到肾源停止血透为止。这么做明显是有违制度的,但法律尚且有边缘地带,管理从来都有漏洞可寻。
  郝守宁并不知晓。
  那天喝上午茶时发生的插曲,我们很默契地选择忽略。
  他坚持在家修养,并不忘赚钱,但同时开始规律血透,每隔3天便需返回医院接受治疗。凡他出现在肾内科的时候,我总会想法子浑水摸鱼,赖在他身旁,寸步不离。
  我不介意别人会怎么编排,不介意流言。那些通通都不重要。
  每隔一阵子我会与郝伯父联系,背着郝守宁,交流两边的情况发展。伯父负责寻找合适的肾源,我负责“监督”郝守宁目前的身体状况。
  郝家几个堂兄弟都去做了配型,出来的结果,最佳的是老二。但他年近不惑仍未得子,且身居要职工作繁忙,若切去一个肾,一时无碍,谁能料以后总平安?伯父喟然长叹,到底还是担心影响家族和睦,无奈作大度状,表示谢谢老二的心意,但拒不接受,等等。其他几个堂兄弟借口是次选,有心无力,摆出作壁上观的姿态。
  难怪郝伯父在电话里亦不禁动怒,完了却只能沉默接受事实。
  大家族有大家族的潜规则。
  倒是樊降紫轮鞫螅徊咐棺 G也宦叟湫褪欠窈鲜剩粽嫘枰囊桓錾觯呐略俸迷偾兹缧值埽皇且患胰耍夥萑饲榇笕缣欤凡黄稹?br />   血缘并不代表一切。但没有血缘,到底无法理直气壮。这亦算中国人的传统。
  于是那般,一拖再拖,便是半月余。
  曾听一尿毒症患者悲戚:“还不如死了痛快!”那哭,并非嚎啕大哭,而是被灾难折磨至深之后,眼神空洞,欲哭无泪。
  我偷偷观察郝守宁。每次,那么长时间的透析,他或者含着浅笑听我啰嗦生活琐事,或者闭目养神,眉眼处一片安宁。
  那样子的波澜不惊。可是却让我感觉害怕。有时候,静如止水,亦有可能因为心内静如死水。特别是他曾说过,他无法接受如今这般的生存方式。
  但自那次以后,他便什么都不说了。是否在担心自己的病情?是否害怕自己受尽折磨,却终究缓慢死去?他再也不说出口。
  或许他早已知道我与郝伯父一直暗中联系。或许他始终清楚,郝家虽然繁花似锦如金粉世家,枝杈们到底是各自为政,不见得能抵用,更何况是关乎金不换的健康大事。
  或许只能等尸体供肾。我这样想着,握紧他的手,慢慢将脸贴在他的手背上。
  那段等待的日子其实并不漫长。相比较其他的尿毒症患者,郝守宁简直幸运。他有钱,足够买一个肾。他有势,足够比别人优先得到一个肾。
  可是在我心里,仿佛是过了千万光年,如此长久且遥远。我陪着他做血透,看血液流出再回输。我管制着他的饮食,看他渐渐消瘦。
  但他在我面前常常保持笑容,甚至不忘说些冷笑话。
  小屋依然是我们常驻的地方。他做我喜欢吃的菜,然后看着我张大血盆大口,一扫而光。我们去看电影,一起玩游戏,偶尔压马路,像很多很多普通平凡的情侣一样,但再也没有吵过架。
  他总是退让。我从一开始的诧异、纳闷,到不安、急躁,再变成现在的习惯和冷淡。
  原来做一对不吵架的情侣是这样的累。
  我不知道郝守宁是什么心情。可我觉得累。好像他的心离我远似天涯,我站在海角,连眺望的方向都找不到。
  郝守菲与廖成来探望,偶尔加入到我们的队伍中,一起玩乐。
  只有樊晕宜担率啬淖刺凰拼忧埃行┑P摹?br />   可是我们都没有办法。
  我用眼泪留住他接受治疗等待肾源,但也只能如此。他的心结,来自他的性格和长久以来的人生观,我们都无能为力。
  终于等到合适的肾脏是在七月底。郝伯父难掩语气中的喜悦告诉我,找到了一个郝家的旁枝亲戚,本来只是尝试,但据说做出来的配型结果还是相当乐观。且此亲戚年轻力壮,身体健康,肾的质量自然还是可以保障的。
  至于那位亲戚是谁,郝伯父未详细描述。
  我不厚道地猜测,如今这年头,亲戚之间虽说自愿捐献,实则私底下做的是买卖交易,这样的故事多得去了。大家族内亦有富有贫。
  当然以上都是我的胡思乱想。真相如何,其实并不重要。
  肾源解决,接下来自然是尽快手术。
  本来郝伯父的意思是将郝守宁接回北方。但一来郝守宁不愿意,二来我实习的医院做肾移植还是比较有水平的,所以最终还是留在南方。
  那个亲戚提前几天住进泌尿外科的病房,开始常规全身健康检查。哪怕他在北方已经做了一遍。
  郝守宁亦重新住院。因为术前还需要充分血透,就先安排住在肾内科病房,待术后直接转入泌尿外科监护室。
  最终,泌尿外科肾移植组的聂主任找郝守宁做例行的术前谈话,并告知我们一切安排妥当。

  我们的路还很长

  血透室,术前最后一次透析。我百无聊赖玩着郝守宁的手指。
  “小扬。”
  “嗯?”我抬头,对上郝守宁的目光。
  “你恼羞成怒的时候喜欢叫我喂,生气的时候喜欢叫我全名,高兴的时候喜欢边笑边对着我说话,省去称呼。”他仿佛在回忆很美好的往事,脸庞微微笼上一层叫幸福的色彩。
  这样的吗?我略一惊讶。再细想,好像真的是这样,我从来没有很温柔很甜蜜很亲昵地称呼他“阿宁”或者“守宁”。我忽地媚笑,然后脸颊粘上他的手背,撒娇:“可是我叫你大叔呀。”换来他一记暴栗。
  “大叔,好疼。”我怏怏撤离他的手背,噘嘴抱怨。
  他笑起来,揉揉我的脑袋:“你看你,这么笨,敏感又情绪化,都不知道在遇到我之前是怎么活过来的。这么一想,我还真不放心扔下你一个人。”
  我大怒,拍床,瞪他:“你敢扔下我试试?”
  “对不起。”
  突兀地道歉让我一时怔住。“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我心慌,可是仍然装出张牙舞爪的模样。
  “每次看到你那么努力想让我的高兴,我只能不停地告诉自己,郝守宁,不要让小扬担心。可是最后总还是要让你担心。”
  “我以为你是需要保护的小雏菊,等到花开时却发现你原来是风信子。”他伸手,与我十指交叉,“你这么笨,肯定不知道风信子的花语。”眨眨眼,却佯装无奈。“是休憩。自始至终,你为我无偿提供着温暖的休憩地。”
  我鼻子一酸,赶紧调转视线,一边掩饰:“大叔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浪漫,开始研究花语了?”
  “今天清晨我在走廊散步时遇到一个年轻人,同样是肾衰,做透析半年多了,还在等合适的肾。没准你还见过这个病人。”他跳过我的问题,继续叙述,语气很是轻松,“我们聊起血透,聊起肾移植。他说日子太痛苦了,可是还是怕死。这样活着,不是因为对生活多么留恋,而是他觉得做人不能太自私。想死的时候,只顾虑到自己的痛苦,从来没有想到,父母是用了多少的力气,在竭力挽留自己的生命。他说一死了之太自私了,除非他的父母也选择放弃,否则他不能自顾自去死。”
  他一顿,用低沉的嗓音,一字一字道:“对不起,我太自私了,一直以来,都只想到自己的痛苦。”
  有温热的液体滑落脸庞,我看向他,抹去眼泪的痕迹,想哭,又想笑:“对不起,我也同样自私,一直以来是我逼着你不许放弃。可是……你是有机会活下去的,我不能眼睁睁……眼睁睁看着你随意对待生存下去的机会。”哪怕那个机会是强取豪夺而来。
  “小扬。”郝守宁的声音微微嘶哑,“只要你不放弃,我都会坚持下去。我怕死,我放不下你……”
  我忍不住大哭。太过分了,他怎么可以这么煽情?
  上午,郝守宁在肾内科做血透,泌尿外则是开始取肾。中午便开始植肾术。一位副主任医师主刀,一位主治医师作陪。廖成及另外一个研究生作为不可或缺却绝非关键的助手上台。
  郝伯父坐专机从北方赶来。樊秃率胤婆阕潘埠蛟谑质跏彝獾却?br />   我吃完午饭便回肾内科加班。开化验单,写病程,整理病历,不忙不闲,依旧如此。仿佛一点都不将这台手术放心上。
  一直到樊⒍绦鸥遥嫠呶沂质踅崾率啬驯凰腿朊谀蛲饪萍嗷な摇?br />   廖成与我一前一后。走廊两旁都是病房,有人谈笑,电视里传来狗血的对话。直线距离,视力所及,是泌尿外科的监护室。
  这本是一个平凡如常的夏日。阳光炙热,高温笼罩城市。医院依旧热闹。救护车呼啸着奔离,门诊大厅人声鼎沸,产房里可能有新生命诞生,重症监护室内或许有病人走完了最后一程。
  地球照样公转自转,太阳依旧东升西落。
  生死交替,在亘古不休的时光中,似乎微不足道。
  “手术很顺利。聂主任向来以谨慎出名,你放心。”廖成放缓速度,侧身看向我,神色平静,“首长刚走不久,是守菲还有樊八然厝バ菹⒌摹!?br />   我点头,给他一个微笑:“我知道。我在电梯口碰见他们,还聊了几句。”
  “为什么?”廖成稍一蹙眉,“他今天手术,我以为你一定会来……我甚至以为,你会希望我带你一起进手术室……”结果却见我姗姗来迟。
  “进手术室干吗?参观手术?美其名曰,陪心爱的人一起撑过这个难关?”我保持笑容,“我自觉没有办法将他仅仅看成是一名患者,镇定冷静地见他被开膛切腹。”
  郝守宁要我答应,在麻醉药性过后,他第一眼就能看到我。我们承诺的是结果,因为彼此都清楚,我在这个过程中根本帮不上什么忙,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结果。与其焦急茫然地等待,不如选择让工作填塞时间。
  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