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5 希波克拉底的誓言





  躲得过寝室,躲不过科室。不管是哪边都让我头痛。当我看见郝守宁微笑着走进办公室时,脚底抹油之意油然而生。但显然无法实施,唯有硬着头皮,直面惨淡人生。
  “什么时候下班?”他试图锁住我闪躲的目光。
  “还早。”墙上的挂钟指示北京时间已接近五点,我临时决定加班,充分表现积极性。“有事?”
  “想约你吃饭。”他直言。
  “真不好意思,不如下次吧。”我自觉态度诚恳无比。
  “没关系,我等你。”他笑容温和。明明是平静无澜的语调,偏偏有一股强大的气场逼得我咽回拒绝的语句。只好无言皮笑,回头找活干去,以证明我确实“需要”加班。
  然而我又一次失算了。
  试想,在一片飘飘白大褂的女儿国内,突然冒出一位男同胞,一位第一眼看去形象颇佳气质尚好的优质男性,一位每每有人询问时总是展露杀伤力强大的笑容用磁性的男中音回答“我等谢扬”的年轻男子,那是多么大的视觉冲击力和心灵震撼力啊。
  神呐,难不成这是对立志成为低调实习生的我的考验?难道这个看似无害本质腹黑的男人,就是传说中我的克星?
  我在心中扼腕痛哭。
  连阿涵都心起八卦,凑到我耳旁:“这人我是不是见过?”
  “某病人的非直系家属。”
  “这么快就搞定了?”
  我额头黑线,恶狠狠威胁:“别乱说话,小心我扒你的皮,抽你的筋,吸你的血!”
  她嘿嘿笑。
  我心生寒意,最终决定先撤为上。北京时间五点一刻,我的临时加班计划幻化成五彩肥皂泡,在人言可畏的利剑下,“啪”一声,碎得响亮。
  “加完班了?”
  在我看来,郝守宁此刻的表情意味深长,绝对有很浓厚的戏谑成分。这只老狐狸!“怎么好意思让郝先生久等?再大的事也推到明天再说。”
  “那真是我的荣幸。”郝守宁的笑容越发灿烂,“谢医生能在白忙之中抽空与我吃顿便饭,足可见我的面子之大。”
  受不了了!我哆嗦下一地鸡皮,赶紧拽上他就走。
  下班兼吃饭时间段,电梯拥挤,可用最常见的比喻“沙丁鱼罐头”来形容。
  “吃什么?”他将我护在角落,低头问。
  我在心底偷偷承认他确实有风度,笑眯眯反问:“可不可以吃穷你?”
  他笑出声:“恐怕你暂时还没有那么大的胃。”
  恁地自大!我忍不住好奇他的身家。我食人间烟火长大,受社会百态熏陶,从不看轻钱的重要。网络教育我:钱不是问题,问题是没钱。于是虚心咨询:“中资还是大资?”
  他挑眉,用眼神示意我给个解释。
  “中层资本主义家还是大boss?”唉,非得让我讲出这么恶俗的话。
  “这个麽。”他眨了眨眼,唇边漾起笑意,“养活你是没问题的。”
  我扮天真,哇了一声,道:“原来你是小资。”
  他一怔,大笑起来。
  理论上我是礼貌懂事的好孩子。他又不欠我啥,跟我客气呢,怎么能当真?选个差不多的饭店吃一顿了事。
  于是我想起了平日里装小资时常去喝早茶的那家饭店。好像挺久没去过了,还蛮想念那里的榴莲酥。
  心动不如行动,我就乐颠颠带着郝守宁去了。
  “小姑娘是替我省钱吧?”他一看店名就笑了。
  哎哟,这是什么意思啊?我就是一市井小民,没见过多少大场面,没花过多少大钱。搞歧视也不用表现得这么明显吧?我斜眼藐视他。
  “知不知道这是谁家开的?”
  “别告诉我是你开的!”我龇牙咧嘴。
  “那倒不是。这是樊业牟怠!彼缸诺昱疲扒萍橇礁鲂∽置唬糠恰!?br />   我睁大双眼,果然见着了刻在店名大字旁的那俩小字,脑海里立马浮现当日笑得癫狂的樊尘T词撬缍羌业牟撇屏巳β方峁菇怂堑牡嘏獭?br />   他招回我的游魂,说:“就在这儿吃吧。樊切∽佑问趾孟胁还苌猓夜兰扑约阂膊恢勒舛褂屑曳堑牡辏禄卮纯匆豢矗W枷潘惶!?br /> 这些二世祖,这些纨绔子弟。我从心底里鄙视你们……也只敢在心底鄙视……
  悲愤的我于是决定实行“三不政策”:不客气、不手软、不伪装淑女。郝守宁笑眯眯地看着我以激扬文字的派头点菜,一边不时给予参考。
  菜一道道上桌,甚是精致。我再一次感叹贫富差距,同时鄙视自己的奢侈浪费行径。
  “我听别人叫你小扬。”郝守宁突然开口。
  “那你有没有听到她们叫我小谢?”
  他一时未接话,好一会才慢慢说:“我可否怀疑,你对我有意见?”
  我有点无奈。这个人,前天说从我眼神中看到我对他有好感,今天说怀疑我对他有意见。所谓前言不搭后语,指得就是他了。
  “是不是我的处事方式让你反感?”
  我放下筷子,双肘搭在桌上,再对上他的视线:“其实,我很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凭什么认为我对你有好感呢?”我原意只是单纯的提问。然而话一出口,仿佛不知觉就带上了隐形的火药味。
  “原来是我自作多情。”他轻笑。
  我竟感到几分懊悔。太不可思议。怎么说都是常年混迹于小言界,另加多国偶像剧熏陶,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麽?郝守宁是何方神圣?虽然交情粗浅,但见面时那些个排场,还能看不出他的身份非富即贵?这样的人,面上的喜怒哀乐能做得了几分真呢?
  我可真没出息。
  “这鱼看上去不错哦。”我匆匆转移话题。
  “这是鲥鱼。”郝守宁没有纠缠旧话,配合我开始新话题,“广东有句话,‘春鳊,秋鲤,夏三黎’,三黎就是鲥鱼。现在是五月天,差不多到夏天了。”
  “果然博学。”我啧啧称赞,“不似我,孤陋寡闻,五谷不分。”
  他夹了块鱼肉到我碗里:“鲥鱼刺多,小心些。”
  如此细心体贴。我讪笑,只剩下埋头苦吃的勇气。接下来基本上是他在找话题,有一搭没一搭聊着我实习的事。这中间他接了三次电话,我听不出个所以然来,犹豫半天,讷讷问:“你有事?”
  “没什么,几个兄弟找我玩而已。不理他们,我们慢慢吃。”他竟关了手机,“你看你这么瘦,估计就是离家太远,不懂得照顾自己。”
  “我最会善待自己了。”我额头黑线,严肃抗议。
  “是吗?那你说说怎么善待了?”他笑,“比如,睡懒觉?”
  “……那是我妈传给我的优良习惯。”我噘嘴,“你怎么跟我爸似的?我爸就看不惯我和我妈睡懒觉。睡懒觉怎么了?多舒坦多幸福呀!我就盼着能每天睡懒觉。”
  “小孩子。”他轻轻摇头。
  我气不打一处来:“也不见你比我大多少,别总是老气横秋的。”我上学早,五官显幼稚,个子亦不高,总被人当小孩子看。平日里就讨厌那些装老成的同学,谁知道心理年龄是不是比我还弱智呢?
  他倒是气定神闲:“你才大四吧?我都大学毕业八个年头了。”
  “怎么可能?”我脱口质疑,见他只微笑不说话,摸摸鼻子继续说,“你看上去挺年轻的,一点都不像奔三的人。”虽然有时表现比较腹黑,但外表绝对看不出城府来。“怪不得。”我拍拍脑门,“你太容易让人轻敌,怪不得我总栽在你手里。”
  他终究忍不住,抚掌大笑。

  意料之外

  郝守宁说,我就是一看上去挺古灵精怪实际上一遇到复杂问题大脑会直接罢工的笨蛋。他说当初以为我聪明是他的眼误,现在澄清了透明了,彻底认识到我的本质了。
  我对他的言论嗤之以鼻。
  原本略带别扭诡异的氛围慢慢转向和谐。这顿饭越吃越融洽。结果一桌子的菜不小心就被我扫荡得差不多见底。
  太丢脸了。我偷偷按住膨隆的胃。
  “吃好了?”他似乎很高兴,眉目间是轻松舒展的笑意。原来快乐是否发自内心是看得出来的,连他这样的人精都能被区别。又或许是他故意让我发现,谁知道呢。
  我艰难地点头。实在是撑着了,胃动力严重不足。难不成我得去急诊开点促消化的药?
  当年我和赵琛遇到一位半夜被鱼刺卡到喉咙的病人,事后赵琛用酸溜溜地语气感叹:“我辛苦值夜班,他们半夜吃宵夜,哼,遭报应了吧?”……我原谅他在那一瞬间冒出的忿忿不平……
  可想而知,若是被赵琛得知我因吃撑去急诊求救,肯定会被鄙视再鄙视。……还是等会一个人散散步促胃蠕动吧,
  正哀怨着,听到郝守宁征求意见:“能不能陪我随便走走?”
  我瞠目:此人是神是鬼,难不成是蛔虫?
  附近倒是有个公园,有点小名气。围绕中央的人工湖,绿化种植,辐散扩建,最终修成人造公园。
  我在此区域居住半年,路过公园大门数次,愣是不入。于是踏进大门时忍不住感慨:“我还是第一次来。”
  郝守宁闻言,将票根递给我:“收好,有纪念意义。”还非得亲眼见我放进包内。
  “以后不许板着脸教训我,你自己还不是跟小孩子似的?”我无奈。
  “跟你在一起,人好像特别容易变得单纯。”
  我怔住,哈哈两声干笑,说:“拐着弯说我蠢,太过分了。”
  他不接话。
  俩人沉默着并肩而走。路灯昏黄,地上有两道身影,慢慢拉长又慢慢缩短,有时交织重叠。游人不多,偶尔有小孩子欢叫着跑过去。风景谈不上好,但在寸土寸金的大城市,这样的绿化面积已是不容易。
  “累不累?要不要坐会?”他终于说话。
  “还好。”我老实回答,“我在家经常被爸妈拽出门散步。”潜台词:耐力早就被培养出来了。这点距离,完全不放在眼里。
  他笑出声:“你和你父母的感情很好。”
  “好或者不好不过是一种感受。换个角度,换个时刻,换个人,没准就不一样了。”
  “小扬。”他忽地叫我的名字,“我刚才突然产生一个从来不曾有过的念头。我……很想和你就这样一直安静地走下去。”
  我吓了一大跳:“郝先生,别开这种玩笑。”
  “我没开玩笑。”他停下脚步,转身看向我,“我自己也被这个念头吓到了。扬,你相不相信一见钟情?”
  我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躲开他的注视,我慌乱地张望远处不知名的地方:“不,我不相信。”因为我相信自己没有让你一见钟情的魅力。
  “扬……”
  “我要回去了。”打断他的话,我鼓足勇气,迎接他的目光,“郝先生,这是一场错觉。因为此时此刻此地此景会使人更容易产生莫须有的温情和暧昧。我想出了那道大门我们都会遗忘的。”
  微风中隐约一声叹息,他首先调转方向,说:“我送你回去。”
  我在一瞬间发现自己的社会人际关系陷入举步维艰的困境。
  和刘雅,虽说上班见不着面,可到底是在一个寝室,总有磕着碰着的时候。她冷眼,我唯有装冷漠。晓娟私底下找我谈。她说:“刘雅自小被宠,脾气不好,小扬你就别跟她计较了。”我犟脾气上来,冷笑反问:“谁不是独生子女?谁在家不是被宠着的?我不觉得我做错了,凭什么就得低声下气去陪不是?脾气不好还成正当理由了?”晓娟讪讪,从此不再与我多言。
  于是冷战持续,渐渐竟有升级的趋势。
  郝守宁一直未再出现,连朱媛出院时都不见人影。仿佛世界上本没有这个人存在,一切不过是一场华丽的幻觉。除了自嘲并继续着看似“充实有意义”的实习生活,我想不出其他的法子。
  偏偏他上次的出现太过高调,以至影响甚远。直到某天阿涵忍不住将绯闻内容告知,我才骇然清醒。
  她将我拉到无人的换药室,满脸谨慎地问:“那天来找你的那个男人是不是某女病人的家属?”
  “算是吧。”我点头。郝守宁自己交代朱媛是他堂妹的室友。他陪她来医院好几次,也应该是朋友吧?“怎么了?”我纳闷。
  “我说了你可得镇定啊。”阿涵眼神闪烁,“我无意听见师姐们在八卦,说你勾引女病人的男朋友。”
  “……阿涵,你说我怎么可能镇定得了!?”
  我气急败坏了。
  我恼羞成怒了。
  我暴跳如雷了。
  我给家里打电话,在老妈洪亮的一声“喂”后,噼里啪啦爆发:“太过分了!太过分了!女人怎么就这么麻烦啊?”
  电话那端静默三秒,声音飘渺:“我生的也是女儿……”
  我哀怨望天花板:“老妈,我的脾气是不是很嚣张?”我开始怀疑是否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