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海枯石烂





白,使劲摇头。
  庄国枢太太说:〃有我在这里,我会主持公道,你放心。〃
  杏友仍然摇头,挣脱庄太太的手。
  〃杏友,你不急赴这个死亡约会,给自己及胎儿十分钟时间。〃
  杏友征征地看看她。
  这时,黑色大房车门打开,一位中年妇人下车来。
  呵,周星芝及周星佯长得完全像他们的母亲,四十余岁的人仍然漂亮夺目。
  周太太第一次看到庄杏友,也呆住半响,听星芝说,这年轻女子是不折不扣的狐媚子,陷星祥于不义,真正闻名不如目见,她面前的庄杏友瘦削、枯稿、萎靡,像新闻片中的难民女,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的敌意不觉减了三分。
  庄太太拉着二人进屋子里坐下。
  她们连手袋都没有放下,都不打算久留,或者是觉得地方太简陋,不放心搁下随身携带的东西。
  庄太太有话直说:〃杏友,给多五个月时间,把孩子生下来。〃
  杏友嗤一声笑出来。
  周夫人忽然发觉这女孩子有一双炯炯倔强的眸子。
  〃杏友,让周太太负责你的生活直到孩子来到这个世上,然后让她送你出去读设计,这样,你多条出路,你看这个主意如何?〃
  杏友嘴角挂着一丝冷笑不褪,这时的她已经瘦得眼睛深陷牙床微凸,像骼体似,似笑非笑更加怪异。
  〃这也是一个选择,你看怎么样?〃
  杏友张开嘴,她听得她自己问:〃星祥─〃周夫人没等地讲完,立刻说:〃星祥下个月同台塑的王小姐订婚。〃
  她语气肯定,不会再让步,〃庄小姐,我会小心爱护这孩子。〃想到婴儿可爱的小手小脚,不禁微笑,〃请你给自己一个机会,留下孩子的生命,同时,也使我们周家安心。〃
  庄太太无奈地对杏友说:〃他们只能做到这样。〃
  周夫人说:〃孩子生下来,我会正式收养他,我已通知律师办合法手续。〃
  周家大小办事方式其实全一样快捷妥当,有钱易办事嘛。
  〃孩子,是男是女?〃
  杏友答:〃我不知道。〃
  周夫人说:〃男女都一样。〃
  三个女子都停止说话,沉默下来。
  夏季已经过去,秋风爽朗地吹进客厅,一并把街外小贩叫卖声也迭进来。
  庄太太咳嗽一声,把杏友拉到房内。
  她轻轻说:〃留下余地,将来也许可以转寰。〃
  杏友惨笑起来。
  〃来日方长,杏友,请你点头。〃
  杏友缓缓坐下来,这也是她唯一可走之路。
  〃我打电话到医生处取消约会。〃
  杏友抬起头,〃你对我的恩惠,在我生命至黑暗之际照亮我心。〃
  庄太太忽然流泪,把杏友拥抱在怀中。
  两位太太终于满意地离去。
  杏友忽然觉察到这是她生命中第一宗交易。
  傍晚,有人敲门,一个长相磊落的中年女子满脸笑容地说:〃我姓彭,庄小姐叫我彭姑好了,我来服侍你起居。〃
  当然是周夫人叫她来办事的。
  杏友已经倦得不能拒绝什么。
  半夜,杏友双足忽然抽筋,正在呻吟,彭姑一声不响过来替她按摩擦油,并且喂她喝粥,杏友沉沉睡去。
  醒来,见彭姑在编织浅蓝色小毛衣,看见杏友注视,笑说:〃一定是男孩。〃
  杏友觉得这彷佛是别人的事,与她无关,闭上眼睛。
  〃太太决定叫孩子元立,你看怎么样,周元立,既响又亮,笔划也简单,即使被老师罚写名字五百次,也很快完成。〃
  杏友见彭姑说得那么遥远那么生动,不禁苦笑。
  彭姑一天料理三顿饭,家居打扫得干干净净,兼联络跑腿,是个不可多得的管家,每星期还得开车陪杏友去医务所检查。
  最难得的是她全不多话。
  一日,杏友忽觉晕眩,蟀倒在地,彭姑急急扶起,大声问:〃庄小姐,痛不痛,可需要叫医生?〃
  杏友见她真情流露,不禁轻轻说:〃我没事,你别怕。〃
  彭姑忽然听到她声音,一征,〃庄小姐,我还以为你不会说话。〃
  从那天起,两人也偶然聊几句。
  一日下午,杏友取过外套,想出外散步。
  彭姑说:〃我陪你。〃
  杏友走路已经蹒跚。
  彭姑说:〃替你选择的设计学校在纽约,两年毕业,应该可以在当地制衣厂找到学徒工作,以后,以后就看你自己了,做人要把握机会,能屈能伸,工作上再倔强,永不放松,人事上非要圆滑不可,有时吃亏即是便宜。〃
  杏友点点头。
  彭姑忽然叹口气。
  〃庄小姐,这段日子来我也留意到你是好女孩,出身不错,令尊是读书人,只是……命中有劫数。〃
  杏友微笑。
  〃不必灰心,有的是前程。〃
  〃谢谢你。〃
  彭姑说下去:〃周星祥由我带大,我是他保姆,他的性格,我最了解。〃
  杏友抬起头来。
  〃他不是坏人,但是娇纵惯了,又年轻,肩膊无担待,什么都靠家里,父亲一吼,他马上软伙。〃
  杏友默默地听着。
  〃这些日子,老实说,他要走,不是走不动,连一封信都没有,由此可知,是乐得将这件事告一段落。〃彭姑无限感慨,〃鱼儿离不开水,他哪裹舍得优哉悠哉的生活。〃
  杏友一声不响。
  〃他不值得你挂念。〃
  是,奇是奇在杏友也这么想。
  〃他不知你的事,他已经同王小姐订婚。〃
  故意把这些都告诉她,是叫她死心吧。
  完全不必要,杏友心身早已死亡,现在的她不过是一具行尸。
  〃我见多识广,你要相信我,你的际遇可以比此刻更坏,〃彭姑叹口气,〃现在你至少获得应有的照顾。〃
  杏友仍然不出声。
  幸亏彭姑也不是十分多话,两人共处一室,大多数靠身体语言。
  冬日竟然来临。
  杏友十分诧异,时间并没有因她不幸的遭遇滞留,世界不住推进,她若不开步,将永远被遗忘。
  否友的行动惭惭不便。
  一日,午睡醒来,听见客厅有两个人说话,一个是彭姑,另一个是好心的庄太太。
  〃有无人来看过她?〃
  彭姑答:〃除你之外,一人地无,庄小姐不折不扣是名孤女。〃
  〃其实庄家人口众多。〃
  彭姑感慨,〃一个人际遇欠佳,亲友争向走避。〃
  〃她还年轻,一定有将来。〃
  〃很多人觉得一个女子到了这种田地,一生也就完了。〃
  〃那是众人眼光浅窄。〃
  〃庄太太你是个好人。〃
  〃彭姑你何尝不是。〃
  两人沉默一会儿。
  〃就是这几天了吧。〃
  〃是,我已经都准备好。〃
  〃周太太怎么吩咐?〃
  〃我可以侍候庄小姐直至她出去留学。〃
  〃你见过那位王小姐吧。〃
  〃王小姐常常来,待下人十分亲厚,有教养,好脾气,大家都喜欢她。〃
  庄太太叹口气。
  〃周王两家将合作做生意,发展整个东南亚市场。〃
  〃彭姑你不愧是周家总管。〃
  杏友一直在房内听两位中年妇女娓娓闲话家常,这些都与她有关吗?太陌坐太不真实了。
  忽然之间,胎儿挣扎了一下。
  杏友醒觉,咳嗽一声。
  彭姑敌敌门,〃庄小姐,我去银行。〃
  杏友出去一肴,客人已经走了。 
 
  
 

第四章 
 
  那天晚上,种种迹象显示,她应当进医院。
  杏友十分沉默,不发一言。
  彭姑警惕而镇定,紧紧握着杏友的手,〃不要怕,有我在这里。〃
  杏友感激这位好心的管家太太,她不过是听差办事,毋需如此富人情味,一切慈善发乎她内心。
  周家的司机驶出大房车来接送。
  彭姑向杏友解释:〃最好的医院,最著名医生,你会得到最佳照顾。〃
  杏友看着车窗外不发一言。
  彭姑С鲆豢谄?br />   她的任务即将完毕,这是她在周家任职三十年来最艰辛的差使,无奈也承担下来。
  车子到了瞥院,彭姑吩咐司机:〃你回去叫阿芬阿芳快快准备我说的各种食物,稍后拾到皆院来。〃
  下了车,彭姑又想起什么,同司机多说几句。
  杏友一个人站在晚风里,忽然看见一个好熟悉的背影。
  她不禁追上去,脱口而出:〃星祥,是你来了?〃
  那人回过头来,却是一个陌生人。
  杏友一征,不知怎地,脚底一滑,摔在地上。
  那陌生男人大吃一驾,立刻扶起她,〃太太,你没事吧。〃
  彭姑也实时赶至。
  杏友征征微笑,整个晚上第一次开口。〃你看我,失心疯了。〃
  生产过程并不顺利。
  天接近亮的时候,杏友轻轻同医生说:〃我已尽力,随我去吧。〃
  彭姑握着她的手,〃请勿气馁。〃
  杏友浑身浸往汗中,〃我不行了。〃
  谁知臀生哈哈笑起来,〃没有这种事,有我严某在此,我们准备进手术室。〃
  严医生充满信心,轻轻拍打杏友手背。
  到了手术室,杏友反而镇静,她希望自己永远不要醒来,就这样与父母团聚。
  她回忆到极小极小之际,刚学会走路,蹒跚地开步,慈母在不远处蹲着等候她走过去,笑着说:〃这边,杏友,这边〃,等她走到,一把抱住。
  杏友记得很清楚,母亲年轻、娟秀、梳鉴发,穿著格子旗袍与绒线袜子,那一定也是一个冬日。
  她极之渴望再扑到母亲怀中。
  她失去了知觉。
  等地醒来的时候,浑身被痛的感觉占据,只会得呻吟。
  〃庄小姐,一切无恙,母子健康。〃
  被彭姑猜中,果然是个男婴。
  杏友勉强睁开眼睛,看到一室鲜花。
  真没想到气氛会这么好。
  她永远不会忘记,严医生爽朗的笑声,〃我怎么说?保证没问题。〃
  的确是好医生。
  杏友侧过头去,咬紧牙关抵受剧痛。
  〃我帮你注射。〃
  一针下去,剧痛稍减。
  严医生吩咐:〃把婴儿抱进来。〃
  彭姑却说:〃慢着,待精神好些再说。〃
  杏友不出声。
  医生与看护都出去了,彭姑才说:〃不要看,看了无益。〃
  杏友维持缄默。彭姑取出文件,〃庄小姐,请在此处签名。〃
  她把笔交到她手中。
  杏友的手不住歉歉地抖。
  〃庄小姐,别踌躇,大好前程在等着你。周元立会生活得似小王子,有祖父母最妥善地照顾他,你母需有任何挂虑。〃
  这时,她把住杏友的手,往文件上签下去。
  然后,她折好文件,交给在门外等待的律师,东家叫她办的事,总算完全办妥。
  律师匆匆离去。
  彭姑满脸笑容,〃最早下个月你可以出去留学了。〃
  杏友没有理睬她。
  那是一条何等艰巨的路,杏友不寒而栗。
  稍后,她在浴室镜子照到了自己的容貌,啊,可怕,瘦得似骼体,皮肤呈紫灰色,头发干枯,整个人已没有生气。
  怎么会这样难看?红颜剎时枯稿,伤口痛得她举步艰难,她一蛟蟀倒,晕了过去。
  苏醒后杏友决定活下去。
  要不死,要不活,可是决不能半死不活拖着。
  三天后她离开医院。
  手脚仍然浮肿,由彭姑扶着她走出大门。
  车子驶返清风街。
  司机开着收音机,本来电台有人报告新闻,忽然之间,悠扬的音乐传出来,幽怨的女声唱:〃直至河水逆流而上,直至年轻人停止梦想,你是我存活的理由,我所拥有都乐于奉献……〃
  杏友很疲倦地说:〃司机先生,请你关掉收音机。〃
  司机立刻照做。
  好了,车厢内静寂一片,杏友一声不响到了家。
  她同彭姑说:〃你的工作完毕,可以回去了。〃
  彭姑说:〃不,我还得留下照顾你多一个月。〃
  〃不用,我从来不信那些古老传说,我会打理自己。〃
  〃太太没有吩咐我走。〃
  杏友无奈,〃请同周夫人说,我随时可以启程,请把飞机票及学费给我。〃
  彭姑说:〃你且同我坐下。〃
  杏友又问:〃报纸呢,我都不知世界发生了什么事。〃
  彭姑告诉她:〃两年学费已帮你汇到学校,又在附近租了小公寓给你,养好身体,立刻可以飞出去。〃
  杏友略为安心。
  〃你们年轻不会明白,健康最重要。〃
  杏友忽然微微笑,〃还有,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你明白就好。〃
  杏友始终没有回复以前的容貌,她胖不回来,头发掉太多,也就索性剪短,除出一双大眼睛,从前旧相识恐怕不易把她认出来。
  她把清风街的公寓退掉,只收拾了一饯行李。
  彭姑送她到飞机场。
  真没想到庄太太也在那里。
  看到杏友,她迎上来,〃杏友,一路顺风,前程似锦。〃
  杏友大步踏向前,握住庄太太的手。
  她知道生活得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