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平宫事(女尊)
吟竹见无法再躲,只得站住。任若韵进去通报。
若韵进去不多时,便听颜莘的声音道,“哦,无妨。叫他进来吧。”
若韵再出来,笑了引他进去。文源阁这段路他是走了无数遍,但却从未像今日这般别扭。待一进门,见颜莘正垂了腿坐在榻沿儿,披着外衫。
颜莘的衣衫倒是十分整齐。只是吟竹知道她就算是亲昵时,也一向是不会动自己身上衣物的,所以还是刚从榻上起身。
他心里有些怪道:你这样还干嘛叫我进来。
颜莘却丝毫不以为意,笑道,“你来了。”
吟竹忙屈膝行礼,有些尴尬道,“臣侍不知陛下……”话未说完,正赶上起身抬眼,看到她身后的云被散乱,明显是裹了人。这原本是预料中的事,可不知为什么他还是觉得自己心里一堵,便没再说下去。
颜莘不动声色地笑了盯着吟竹,心下满意:看你还和我死扛。
这时云被里的人动了动,轻声道,“是皇后么,臣侍……”
话音虽低,吟竹却听了个满耳。一旁的颜莘却笑了笑,隔了被子按住了那人,笑道,“不用了。”
这边却站起来,看着吟竹笑道,“他也没穿戴整齐了能见人,朕便给他做个人情,皇后就不要他起身行礼了。”
吟竹忙勉强笑道,“陛下玩笑了。陛下说不用,臣侍便不敢当,如何要做人情了。”心里却更是酸苦难言。
颜莘点头,一边向外殿走,一边正色道,“什么事。”
吟竹原本过来,是为了后宫管理上的一些事。因前些日子宫里新进了不少人,封号也差不多都给了,有一些份例和特殊的安排,吟竹先定下了,再来讨颜莘批准。
颜莘也不看,只要他说了自己听,倒也没认真去挑出什么不妥来。只是末了却问道,“这锡兰茶一项,是怎么回事。”
吟竹忙答道,“这是我朝新近的附属国朝贡的贡品。按定例,陛下有四十两,臣侍有二十八两,其余做公里赏赐腾挪之用。但贵侍君因有了身孕,按例所有日常给用都该有增益,故臣侍擅自作主,给他添了十四两。”
颜莘点头。想了一想,又道,“也给淑君一份吧。”
吟竹忙躬身答是。又犹豫道,“还有一事。”
“说吧。”
“端卿等人,进宫已有一年多了,淑侍君……也有近一年了,陛下是否考虑,该给他们停药了……”
颜莘见他说得艰难,看他笑道,“你想?”
吟竹心里一万个不愿意,嘴上却只能答道,“是。”
“继续用着。”颜莘眼见他表情复杂,定然是腹里辛酸,便笑道,“就偏不叫你遂意。”心里却叹了口气。
颜莘和吟竹的斗争,已经进入了白热化阶段。
二人做这名不符实的夫妻,已有近三年了。
这三年,对于一个人的一生或许不长,但之于两个人有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实的生活,却是太长太长了。
毕竟近在咫尺,却遥似万里的近一千个漫长的日日夜夜,是让人很难接受的。
颜莘觉得自己越来越难以把握了。
很多个同眠的夜晚,她会起身,借着月光仔细看着身边熟睡的人。看着他稍耸的颧骨,通直高挺的鼻梁,精致却不媚俗的眉眼。那么想,想用手一一抚过去。
他虽然比自己还要大上六岁,岁月却并未在他细腻的肌肤上留下任何痕迹。
忆起他再次回京,两人初见面时,直觉的他气质卓然,恍若下凡的仙子般不染一丝凡尘。又兼一颗七窍玲珑心,笑语嫣然,春花烂漫。
自己当年喜欢的,难道不正是他这种成熟丰致的韵味么。
可惜她那时正执迷于自己一见钟情的爱人。执迷于两相厮守,执迷于天长地久。那时的她,简单到意识不到身边的危险,简单到保护不了自己的爱人;简单到一厢情愿,简单到什么都不去想。
那时候的爱充斥了头脑,遮蔽了眼目。她什么都看不见,什么也想不到。还自作聪明地要为他正名分,要地位。结果不仅什么都得不到,最终竟还害了他。
现在想想,那时候的自己,真是可笑。不仅不懂低调地保护,反而高调地把他树成了靶子。
结果,必然是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
在所有人看来,她可以为了那人不惜一切和任何人作对。
但所有人又都吃惊地看到了她平心静气地接受了这一切的安排。
因为她心里清楚,她的母皇、父后、甚至……想不到的她身边最亲近的人……都参与了。
她只能选择沉默。
这不仅是一个孝顺的女儿该做的,也是一个国家未来合格的继承人该做的。
所以她只能愧对于自己的爱人。她可以把委屈的泪水自己往肚里咽,也可以在多少个夜里一梦惊醒,痛哭失声。但她终究在了解那件事情的自始至终之后,做了在外人看来十分正确的抉择。
那人固然重要,但终究有比他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她去做,有比他更重要的人需要她去重视。
当然那时的吟竹不算。虽然后来她主动要求娶了吟竹,但那也只是为了抚慰她父母的心,安天下人的心。
至于如何对待他,却只须对得起自己的心就是了。
这是自己最初的选择。尽管现在看来,这个选择多少有些欠缺考量,有些不那么妥帖。毕竟,那也是另一个人,另一个有血有肉有思想的人,另一个追求幸福的人,另一个……在乎自己的人。
但时至今日,两人之间的这种相处之道竟让她觉得难以驾御。
他有着许多一般男子所不具备的优点。点滴的夫妻生活中,他的周全,他的睿智,他的坚忍,他的执着,都一次一次深深打动着自己。
她知道他不够温顺,但他能日复一日的笑着面对自己,无一句顶撞冲突;她知道他不够豁达,但他能忍着满腹辛酸,笑了向自己推荐别人;她知道他不够隐忍,但他仍能视别人的女儿为己出,悉心照料看护。
只是,面前的人眼里再也找不到当初的清澈,却时常会流露出不经意的失望和惆怅。
而与此同时,她的愧疚也一点一滴地累积了起来。
她在重新审视自己的同时,会对着自己的心疼,问自己:自己是否真的是爱上眼前这人了。
不过这事儿归根结底在于,她觉得自己很难先主动示好。
对方也从来都顾念身份,矜持了性子,不肯先要求什么。
没有台阶,她又如何能就台阶下?
要她自己先做小伏低地屈身道歉认错示好?
这叫一个作妻主的如何能做得到。
她是君王,就更做不到了。
虽然有时感觉自己是在剜自己的心头肉,倒也顾不了那么多。该咽的,还是默默地咽回自己肚子里吧。
颜莘常常觉得,两个人总有一个要爆发。不是吟竹,也会是自己。
吟竹有些迷茫。
他向往夫妻二人花前月下、恩爱缠绵的日子很久了。
起初倒是信念满满,以为自己下到了功夫,便能改变现有的这一切。
到最后他终于不可置信地发觉,对方的性子居然固执到了有些偏激的程度。她甚至至今都不肯承认这是个错误。
她有皇后,却没有皇后所出的嫡子。她把这一切做足了给人看。不过是为了一个在外人看来根本就不值得的理由。
世宗和凌皇后的接连离世,令他在伤心之余,既有些担心又暗自忐忑。
担心的是没有了他们的庇护,自己在外人看来得宠、暗里却辛酸的无助日子不知还能过上多久。忐忑的是他一早就知道先皇帝后二人是颜莘演出这出戏的最重要的观众,而如今观众都没了,这出戏还有什么再演下去的意义。
恰在此时,宫里又来了新人,一个个年轻貌美,才艺双全。其中优秀的几个月内便或多或少地得了册封、恩典。这搅得他内心一阵不安。
尤其是那个叫萧云的。
那人从来没把自己看在眼里,也从来会明里暗里在别人面前说自己的不是,更是几乎很少遵守宫里的规矩每日早上到凤栖宫来晨省。
哪怕是给自己行礼,也好似摔跤似的歪一下膝盖,胡乱地糊弄一下便过去了。
但如此种种,只要颜莘不说,便无人敢置疑。
起先自己还纳闷,她不是那种不分体统的人。但后来她带他来见自己,只一眼,他就听见自己的心里“咯噔”了一声,一瞬间,仿佛神识四分五散。
他知道,他这两年的心血,怕是全部白费了。
果然,那人得百般恩宠,不到一年,竟得了一宫主位。
然而世事难料,千回百转中,颜莘竟下令除贵侍君几人外,后宫所有君卿均要按时服用避孕药物,直到……自己有子嗣了为止。
待她说完这话,转身出了凤栖宫,自己还兀自站在那里发呆。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决定。这或许是说,她在乎自己,只是需要时间;又或许,她想要自己成为众人忌恨的对象……
他想不到,她居然还执迷于夫妻二人这种钻来躲去的游戏。
他越来越猜不透她要做什么了。
吟竹不知道,他的忍耐已经接近了极限,整个人也已经徘徊在崩溃的边缘。
只是需要一个契机,而已。
医得此心能不病3
无逸轩。御前会议。
无逸轩是颜莘的上书房。但颜莘平时喜欢在文源阁自己的小书斋里看文书折子,所以无逸轩便仅为召开一些如御前会议之类的朝廷重要会议、以及召见中书、门下及三品以上官员之用。
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世宗在位三十五年,重用莫玄素、戚易等好用重典、处事老到的老臣。为保证她们的积极性,世宗采取奖赏收买、安置稳控并用的政策,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方式,促使她们为国家效力。但负面效应却体现在颜莘执政时,她们已经广织罗羽,门生遍布朝野,势力根深蒂固。
戚易一事,便是其家人在家乡长期卖官鬻爵、鱼肉百姓,以致激起当地民愤,告状上京。但世宗担心激起其不满并造成不利影响,仍采取怀柔政策,只暗地安排了凌之遥去稳控。颜莘却和凌之遥私下筹划,利用戚易的信任,使其放松警惕,调查坐实了戚易的大部分证据。世宗驾崩,便生生将她拖下马来。事后又封锁了消息,出其不意地将戚易在京城的党羽一网打尽,并将其在长沙勾结的一部分地方官押解回京,重刑处置。一时人人称快。
水卉的母亲,时任中书令水凝,也牵涉在这个案子里。幸亏水卉之功,才避免了族诛,而仅仅被合族贬为庶民,流放了事。水卉却被带累禁足,所生皇长女颜渊乔也被送到了凤栖宫皇后处教养。
戚易一案大办成功,此后颜莘便一力着手大力革新。在控制利用德高望重的朝中老臣的同时,严厉打击在她摄政时便已暗暗查实的一些徇私舞弊、勾结营私的官员。同时她又大力起用一批自己观察了很久的胆量大,敢说话的官员。满朝气象为之一新。
路静柏便是其中的受益者,水凝出事之后,她便被越级提拔,补任了中书省最高长官——颜莘的秘书总长中书令。
“朕拟了一议,先跟几位卿家议下。”颜莘道,“户部先报下国库存银。”
户部尚书应声答道,“至嘉平二年七月,部库已积六千九百八十七余万两,户库也有七千八百九十四万余粮,府藏极盛。各省藩库,积存也十分充裕。有四省已过四百万两,十三省超过二百五十余万两,其余各省,除寻阳一省地小人少,为八十万两以外,均过一百八十万两。”
颜莘看了看下立诸人,道,“几位卿家有何想法。”
乐千山出列道,“陛下即位不到三年,国库存银之多,已是空前绝后。各类开支虽大,却并未受其影响;且库银虽增,却并未加赋。”见颜莘鼓励看她,便略带笑道,“臣斗胆料想,陛下是要蠲赋了。”
颜莘这才笑道,“人都说自古唯言辞激烈之上疏方可引帝之关注,卿家倒是不用讪谤,便可中朕之心意。”又严肃道,“朕是打算要蠲赋,只是……”
她从诸人脸上一一看去,平静续道,“朕打算蠲全国一年的田赋丁税。”
果然此话引起了甚大反响。
尚书仆射率先出列道,“陛下,万万不可。每年官俸、兵饷、河工等项额定支出便达三千余万两,万一有大灾或大兵,动辄便用银上千万两,而全国田赋、丁银、盐课、关税,仅此四项,一年便有五千万余辆,若全部蠲了,恐会入不敷出。望陛下三思。”
乐千山等人也纷纷阻止。
颜莘不语。却转身问路静柏道,“卿意如何。”
路静柏忙恭敬道,“臣也觉得不妥。先帝在位二十五年,且国库丰盈,存银达一万一千万余两时,才下谕普免全国一年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