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之夏
居群看看苦闷男,苦闷男几乎要被吓哭了,以为自己遇到了抢劫,腿软得几乎站不住,整个人不住地发抖。
“你放开他!”端木瞬说着去拉他另一边的人——那人也是汪濯沸的贴身保镖,同时对着周围看热闹的人群说“一场误会一场误会,我们都是认识的”。
居群皱眉,又仔细看了看惊骇欲绝的苦闷男,然后一言不发地放开了他。苦闷男变成了惊悚男,连滚带爬地逃回了马路对面。
端木瞬很生气,一时组织不起通顺的句子,只好指着居群喘粗气,喘得好像一个先天性哮喘病人。
居群黑着脸不吭声,另一个保镖只好打圆场:“端木你别生气,这是汪先生吩咐的,我们听命办事的,不敢含糊。”
端木瞬冲着他:“你们跟了我多久?!”
“从你出门就跟了……”
端木瞬怒:“我又不是犯人!干嘛跟着我?”
“汪先生怕你有危险。”
“大白天的能有什么危险?光天化日的,还有那么多人呢。”
那保镖一时语塞,边上的居群及时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人多才更危险。”
端木瞬狠狠瞪过去。
居群淡然地说:“你不要瞪我,我说的是事实。你这人太没有警觉性,我们两个跟了你这么久,你居然一点都没有察觉。要是真的有人有意对你不利,你早就挂了。”
端木瞬气得直哼哼:“事实是根本没有人要对我不利,倒是你们……你们自己去看看自己的样子,就差在脑门上写上‘我不是好人’几个字了。”
这句话一出口,只听见车站的围观群众发出阵阵的窃窃私语。居群四下看了看,突然觉得有些尴尬——他们两个怎么看都和“公交车站”这个心急火燎的上班气氛有些格格不入。
三个人僵持了一会儿,谁也不肯让步。上午这个时候,不知从哪里出来了许多风,连朝阳也是冰红色,很快很快就化成冰蓝色的一大摊,没办法收拾掉。大家都结冰了,包括端木瞬、包括居群、包括路人和保镖,还有笑得露出牙齿的三口之家……
又一辆塞满了人的公交车“突突突”地看过来,车门心急火燎地打开,哗啦啦下来一堆人,涌到他们面前,冲散了端木瞬和居群之间凝结的冰蓝色的空气。
端木瞬忽然冲居群咧嘴一笑,飞快地转身,“嗖”地一下从还没来得及关上的后门窜上了车,门在他身后及时合拢。司机在前面“喂喂喂”大叫,端木瞬就叫“我会买票我会买票”。于是司机就不响了,发动车子绝尘而去,一副急吼吼逃离世界末日的样子。
端木瞬隔着车窗看到一脸苦闷的居群在站台上渐渐变得模糊不清,忍不住就大笑起来。一车乘客匪夷所思地看着他,好像看到了世界末日的一只怪兽。
但是下一秒钟,端木瞬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他听到车上的电脑报站开始说:“欢迎您乘坐xx路,方向,xx路,下一站xxx路……”
他发现自己乘错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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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木瞬不知道现在这段时间是不是他最倒霉的时候,因为“最”这种事情总是要到最后才知道。而知道的时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十八岁那年告白失败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到了最倒霉的时候,倒霉得不能再倒霉,简直是倒霉透了。后来被隔壁班的小混混堵,错过高考,入院不说还被老爸揍,他又觉得这才是他最倒霉的时候。再后来他一板砖把城管拍成脑震荡,领了一个处分不能毕业,他想,原来最倒霉的事情在这里等着呢。然后是上班不过三个月公司就接二连三的出人命,他觉得做人一辈子,倒霉到这个份上也差不多了吧。
可是这会儿,当他转了三辆车,汗流浃背赶到公司的时候,他才发现,原来人生一世,从来就是只有更倒霉,没有最倒霉的。
他到公司楼下的时候,居群已经等在那边了,万分笃定地站在来来往往的人流里,背挺得笔直,好像已经站了整整一个世纪那样。
端木瞬想起之前租的那间屋子天花板上的水渍。他心里很清楚那块水渍下面的石灰其实是平的。可他总是觉得它们看起来有点凹凸不平。他搜寻着想象中凹凸不平的地方,越看越气,越气越心痒,恨不得马上跳上去、飞上去,用一种随便什么方法上去,把它们统统填平。
不过他再笨再笨也知道,一个地方填平了,就肯定有另一个地方凹凸不平起来,这样一来,他就只有一刻不停地填,直到累死到万世不得超生为止——这种道理简单得即便是一个白痴用脚指头想也想得出来,真叫人耻于称这种道理为道理。
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只懂得这种道理的人,他这种人确实是只配给像汪濯沸或者居群甚至是费仁这样的人成天盯着,时刻不放心着,要么是教导、训斥、栽培、修理、批判、改造,等等,等等。再不然,就是拒绝一下什么的。
他在几步之外看看居群,叹了一口气,然后大步流星地从他面前走了过去。
两人擦身而过的时候居群笑了笑,只是嘴角往上微微的一勾,但在居群来说已经是难得的笑容了。端木瞬想,好了,连居群都笑了,一个人要是活到连居群这样的万年冰山都能笑话他的份上,那还有什么可说的?
第二十章·亡者来信
上班,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端木瞬坐在位子上环顾四周。他迟到了,没人管他。新的前台还没招到,打卡机泪流满面地躲在前台角落里,端木瞬心有余悸地走过去想打卡的时候,发现它根本没插电。
大概大家都放弃这家律师楼了吧。这会儿子又没人在工作。他看到男同事们在联机打“魔兽”,操纵屏幕上的小人们跑来跑去的不亦乐乎。女同事们三三两两围坐在那里聊天,内容无非是哪个明星跟哪个明星传绯闻,哪个品牌的衣服在打折,哪种护肤品美白功能好一点……德行跟家里几个姐姐一模一样,让他看腻味透了。端木瞬就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几个话题来来去去这么多年,女人就是不会腻呢?
新老板成利也没有来,不知道他又跟着汪濯沸忙活什么去了。端木瞬觉得,如果说居群是汪濯沸在黑暗世界里的影子,那么成利就是他在光明世界里的影子。居群和成利两个人就好像哼哈二将一样,一左一右守着汪濯沸。汪濯沸有了他们,就会变得无比强大无比自信,可以行遍天下,可以所向无敌。
而自己,自己能为他做什么呢?——端木瞬忽然在想——自己好像除了吃他的用他的住他的房子,憋屈地看着他欲言又止、同时又无比讨厌他欲言又止的样子,说穿了无非是给他添堵之外,好像没有其他任何用处。他仔细回想了一下,似乎自己的特长就是给人添堵,小时候给爸爸添堵,长大了给汪濯沸添堵。天晓得还有什么人觉得他给自己添堵的,也许费红费仁姐弟都算,居群也算一个,师傅老杜兴许也算一个,还有老是被自己顶撞的成利、已经死掉的周晓天、被拍成脑震荡的城管……好像除了给人添堵之外,他二十三年的人生毫无建树。
他帮不了汪濯沸、帮不了居群、帮不了方叔和郑一连、帮不了费红和费仁,他甚至连已经死去的钱倩倩也帮不了——那台打卡机,他都故意不把它插上电,任所有同事没了一天的上班记录。
他忽然觉得自己活着,真是一个累赘!
老杜忧心忡忡地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他穿着一件墨绿色的衣服,连带他整个人都变成了墨绿色,包括光秃秃的脑袋,散发着墨绿色的油亮光芒,活像一只青蛙。
“端、端木……”老杜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在端木瞬面前站定——又是欲言又止,为什么突然之间,全世界的人都开始欲言又止?
端木瞬心里烦,于是托着脑袋,从斜下方懒洋洋地瞧着老杜,大概连“嗯”都懒得说,只是从鼻子里发出一个含混不清的鼻音。
老杜根本没有去在乎这些,他环顾了整间公司——男人们在热火朝天地打游戏,那些小人你来我往打打杀杀,他看不懂,不能插嘴;女人们在热火朝天地讲话,从这个话题讲到那个话题,他听不懂,也不能插嘴。剩下来的只有坐在自己位子上发呆的他的花瓶徒弟端木瞬,尽管此刻他看起来一脸愁苦、好像便秘了一个礼拜的样子。但是,聊胜于无吧。
看到端木瞬有了回音,老杜赶忙拉了张椅子在他面前坐下来。
“端木,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商量……”老杜小心翼翼地选择着措辞。
“什么事?”有人需要自己,端木瞬突然来了精神。
老杜左右张望了一下:“你……能不能到我位子上来一下?”
端木瞬看看老杜,他的衣服是墨绿色的,他的脸也是墨绿色的,很绿很绿,绿得发青。
“杜老师,你脸很青诶,你见鬼啦?”端木瞬问。
“哎哟!”老杜紧紧闭了一下眼睛,有点被人一语中的的样子,“我……我可能真的见鬼了……”
“啊?”端木瞬不明就里。
“总之,你来我位子上就知道了。”老杜说着拽起端木瞬的胳臂往自己座位上拖。
“你看这个……”老杜指着自己的电脑屏幕。
端木瞬看了看,屏幕显示停留在公司的邮箱,有一封未读来信,而发件人的名字赫然写着:“周晓天”!
端木瞬一时被惊得说不出话,马上回头看老杜。只见老杜满额的虚汗。他指了指屏幕右侧:“你……你看发信的时间……”
端木瞬被老杜的墨绿色样子弄得心里直发毛,感觉背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办公室天花板下面阴风阵阵。于是扭头去看,看到发信时间的时候他彻底愣住了……
信是三天前发的。
三天前,周晓天已经死了一个星期了。一个死人,怎么可能发信给别人?!
老杜在后面结结巴巴地说:“我……我算了算,那天……那天是周老板头七……你说,他是不是……回来……”
“呸呸呸,这世上哪来这么多妖魔鬼怪!”端木瞬及时打断他。他故意把这句话说得有点大声,不知是想安慰老杜,还是想安慰自己。
幸好所有同事都忙自己的事,并没有注意他这句话。
“奇怪,我就没有收到他的信……”端木瞬回忆了一下,自己好像一到公司就开了邮件,除了一堆垃圾广告之外,并没有这么一封东西。
老杜快吓哭了:“我跟周老板往日无怨今日无仇的,他别人不找,为什么偏偏找我呢?”
端木瞬指指屏幕:“你怎么不看?”
“我怎么敢看?”老杜这回倒是答得很快。
“那……能不能让我看看?”端木瞬问。
老杜求之不得:“我……我找你就是这个意思。”
端木瞬看看老杜,心想这人一把年纪了怎么胆子还是这么小。他不知道其实人就是这样,年纪和胆子永远成反比,越是老,越是害怕神鬼传说,害怕生老病死,害怕寂寞、害怕孤单、害怕被人遗忘……
“那……那我开了啊……”端木瞬在老杜的椅子上坐下来,刚才还有点嘲笑老杜的,可是手握了鼠标,将光标移到那份未读邮件上的时候,他心里还是有了一丝原因不明的发颤,感觉盘旋在天花板下面的那股阴风又降低了一些,离自己近了几分。
“嗯嗯……”老杜在后面一个劲地点头,墨绿色的脸散着阴惨惨的光。
端木瞬深吸一口气,点了一下鼠标左键。
邮件打开,里面只有一行字:
“有内鬼,小心身边的人。”
没有落款。
端木瞬莫名,回头问老杜:“什么意思?”
老杜也看着他,茫然地摇头:“我还以为……他要我给他烧纸钱……”
端木瞬一囧,回头重新去审视那封邮件。
发件人是周晓天,用的是公司域名底下的邮箱。这个邮箱所有同事都有一个,专门联系工作方面的事务用的。
发信时间是三天前,这些天大家都放假在家,这邮箱只要上网就能打开,可见老杜这几天没有干过活(他自己也一样)。
此外没有什么特别,底下是周晓天一贯用的签名档,抬头、姓名、电话、地址什么的……端木瞬以前经常收到,内容也没有改过。
端木瞬定了定心神,作为一个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新时代青年,从小接受五讲四美三热爱的教育(尽管他学得很差),坚定的共产主义无神论拥护者,他怎么能够相信会有鬼混发信这种天方夜谭一样的事情呢?鬼魂不都是应该去了阴曹地府吗?那里不是应该有牛头马面,有阎王老爷,还有奈何桥上煮汤的孟婆吗?难道阎王殿也升级换代,与时俱进了,如今有了无线宽频英特网不成?(这会儿倒忘了他的无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