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楼之五更钟
“那人呢?”当地一声,茶杯落在几上,那双浅棕色的眸子如同利电一般扫向他,说话的声音却仍然温和,“是不是顺手了结了?”
“没有。”卿溯垂下眼,手按于膝上,指尖微紧。
“为何?”黑山明秀的脸木无表情,让人看不出是喜是怒。
“孩儿谨遵母亲教诲,以大局为重。”卿溯脸上的表情一如语气一样恭敬。
“哦——”黑山明秀语调微扬,眼神似笑非笑,“既然你这样听话,那么韩家那丫头,你准备什么给我娶进门?”
卿溯闻言,眸中闪过一丝阴霾,沉默片刻,缓缓道:“一切皆依母亲安排。”
黑山明秀正准备端茶杯的手小易察觉地一顿,才又继续,杯上水雾袅袅,杯中叶片舒展,她看了一眼,没有喝。
“嗯,我已派人去接韩家丫头过府,这几日就由你陪伴她吧,且不可怠慢了人家。”
“是。”卿溯应得干脆,没有丝毫犹豫。
黑山明秀看了他一眼,心中虽然怀疑,却也没直接问出来。接下来又问了一下卿溯此次幻帝宫之行的细节,细细琢磨之后,沉吟道:“难道黑宇殿主也是幻狼族?”
“孩儿也是如此猜测。”不再谈论白三和自己的婚事,卿溯的表情明显缓和下来,又恢复了一惯的从容自若。“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咱们对黑宇殿主的能力恐怕要重新评估了。”
黑山明秀放下茶杯,站起身,缓步走到窗边,目光落在园中残菊上,狭长的脸上露出深思的神色。良久,眼中浮起一丝狠戾。“且不说他是不是半神的人物,就算是天上真正的神仙,敢动我卿家的人,就得付出百倍的惨痛代价。我会让他后悔来到这人世!”
卿溯突然觉得一股寒意自心底升起,不觉收紧了手指,指尖压在掌心,引发清晰的疼痛。茫然看着母亲瘦高冷峻的背影半晌,他才想起似乎应该说点什么。
“母亲…… ”喊出这两个字,他突然语塞,直到黑山明秀回过头,才慌忙站起身,“如果没事的话,我先下去了。”
黑山明秀眉微皱,似想说什么,却又止住,挥了挥手。
卿溯仪乎有些心神不属,行了一礼,在退出去时,竟被门槛绊了一下。
黑山明秀看在眼中,不由揉了揉眉心,然后让人去将长子卿灏叫了来。她不知道的是,卿溯在踏出门之后,立时精神一振,脸上浮起狡黯的笑,与前的神思恍惚判若两人。
“这小子又在耍什么把戏?”
卿灏刚一踏入花厅,还没来得及行礼,就被莫名其妙砸来了这么一句。亏得他智慧过人,微一沉吟便反应了过来,但他仍然装糊涂地间了一句。“母亲是指…… ”
“还有谁,不就是你三弟。从见面起就一脸的魂不守舍,竟然连解药之事也忘记向我提…… 灏儿,你们是不是有什么瞒着为娘?”毕竟是自己亲生儿子,素日虽然严厉,但并非代表不关心。
“这…… 回母亲,孩儿也觉得这次再见面溯儿有些怪怪的,但是原因为何,确实不知。”卿灏回得小心翼翼。事实上,他们三兄弟,心思最难测的便是整天笑嘻嘻似不知忧愁为何物的卿溯。
“连你也看出来了,那么便不是我看错了。”黑山明秀坐回椅中,骨节分明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椅手,若有所思地问:“他明知有毒,为何会吃下去?”难道他已经掌握了解毒之法?刚想到这个可能,她又摇头排除。黑族的毒药,千变万化,解药很难配制。若没她的命令,就算是卿九言也没办法得到。
闻言,卿灏神色微微凝重,缓缓道:“据孩儿追查,当时那药原本是下给白三的。当时溯儿正好醒转,白三便将下过药的粥喂给了溯儿吃。”显然,他已想到其中的关键。
“是吗…… 什么?喂?”黑山明秀原本有些心不在焉,直到反应过来,不由一下子站了起来。“你说是白三喂溯儿吃的?”见她脸上露出怒色,卿灏知她想歪了,忙道:“据松竹老说,是溯儿赖着白三喂他的。”
黑山明秀怔了一怔,然后明白了他的意思,脸登时阴沉了下来。
“你是说,溯儿对白三…… ”如果真是她心中所想的那样,那么卿溯所有的失常就有了合理的解释。
卿灏没有说话,与母亲沉默对望,彼此心中的忧虑不言可知。
良久,黑山明秀长长地叹了口气,有些头痛地揉着额角。“溯儿素来恩怨分明,怎么会如此糊涂…… 罢了,此事待你父亲回来再说。你把解药给他送去,在灭掉黑宇殿之前看紧了他,不准他再到处乱跑。至于那个白三…… ”她原本想说遇到杀无赦,却不知为何没说出来。
卿灏知她心中顾虑,不便多言,应声去了。
船抵码头,付了船资,白三走上岸。码头边船只林立,搬运货物之人络绎不绝,见到她都纷纷避往两旁。
这是她第二次来到竟阳。半年前,女儿楼接了一个大任务,就是将一直与黑宇殿作对的百花教连根拔出。而她的任务,便是杀百花教的教主兰无痕,另一个身份是卿家的大少奶奶。
虽然明知会因此而与卿家树敌,但是主子既下了命令,便只能执。她向来不在意自己杀的是谁,更不在意会惹上谁,只是按要求完成了任务,并没有刻意掩饰行踪。当时想着,就算被卿家人发现了,也没所谓。
现在,她依然没后悔当初所做的一切。就算现在宇主子命令她去杀卿家的人,她也会去做,只除了卿溯。
站在卿宅外,她看着高大宽厚如同城墙一般的围墙,怔然出神。
他在里面吗?
她虽然性子极直,但并不傻,知道如果这样大摇大摆地要求见他,恐怕还没进到卿家大门,便被人分尸了。她不怕死,可是她想见他。无论白天还是夜晚,想要闯进卿府都并不容易,半年前她杀兰无痕的时候是在外面等了足足半个月,终于等到她出门,然后于半途截杀的。这一次,她等不起了。
心中尚未想好要怎么做,白三人已纵身而起,跃到了墙上,刚一落足又马上翻了下去。原来围墙内是一片开阔的广场,没有可藏身之所,她只要一踏足,恐怕立即就要被岗哨发现。
靠着墙,她低头郁郁不乐。
这卿家势力太大,连住宅都修得跟个小型城池一样,就算运气好越过了那片广场,后面还有一条护城河以及更高的围墙。她根本没有机会安然渡过。
沿着围墙,她缓缓地走着,如同半年前一样,企图能找到一个防守薄弱的地方。然而,一直走到天黑,她也没能如愿。正当她开始焦躁起来的时候,又回到了正门外。
正门外灯火通明,竟然站了许多人。白三一凉,身子一缩,躲在了一株大树后面。
只见那些人手执宫灯分立大门两旁,人虽多,却安静异常,似乎在等候什么尊贵人物的到来。白三看到这阵势,心怦怦地跳了起来。没等多久,南城门那个方向便遥遥传来雷呜般的马蹄声,不片刻,数骑骏马出现在宽阔的大街上,正风驰电掣般往这边驰来。白三一眼便看到了卿溯,至于其他人,她竟一个也没放进眼中。
直待马匹奔到近前,尚未停下,她人已经冲了出去。绕是以卿溯的机变,仍差点将之踏于马蹄之下,更不用说其他人了。一时之间,喝斥之声,马嘶之声,惊呼之声混杂在一起,乱成一团。好在卿家儿郎训练有素,短暂的慌乱之后,使控制住了情况,唯有一个女子被受惊的马抛了出去,发出凄厉的尖叫。
卿溯纵身从马背上跃起,在女子落地之前及时地接住了她,然后抱着她回到了自己的马上。一边安抚着怀中的女子,他一边冷冷地看着横拦马前的白三,看着她脸上的微笑渐渐消失。
“我找了你好久。”白三开口,声音微微地颤抖。
抬手阻止欲要上前的护卫,卿溯抬高下巴,目光中流露出明显的不耐,“你找我做什么?”
“我…… ”白三语塞,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这些天她只一心想着要找他,却从没想过找到他之后要做什么。她想看看他的笑,可是他刚刚骑马从那边过来的时候脸上还带着笑,却在看到她之后,笑容便没了。他……他将另一个女子护在怀中,温柔地对她说话……
见她怔怔说不出话,眼神茫然,卿溯脸上浮起愠色。
“没事就给我滚得远远的,我不想再见到你!”他冷语,手中马鞭一扬,落在白三身上,将没有丝毫防备的她扫出了人群。然后一扯马缓绳,领着众人进了大门,连头也没回。
白三趴在地上,感觉到背上火辣辣的疼,眼前浮起的却是卿溯冷漠不耐的目光。
他说他不想再见到她……他说他不想再见到她……
一口腥甜涌上喉咙,她眼前顿时一黑,喘息了好一会儿才又再次看清物事。吃力地撑起身,她摇摇晃晃地往城外走去。他说他要回来的。她要去等他。
第十三章
“三哥哥,她是什么人?”过了护城河,踏入内院,韩泠玥方从受惊中恢复过来,不由开口问。刚才那一幕,看在谁的眼中都会觉得不对劲,尤其是感情纤细敏锐的女人。
卿溯没看她,目光落向宫灯照耀着的前路,唇角浮起一丝玩世不恭的笑。
“怎么?还没过门,就先管起未来夫婿了?”
韩泠玥脸微红,没好气地啐他一口,就算心中仍然疑惑,却也不好意思再问。
她不问,卿溯反而慢悠悠地自己说了起来。
“一个无知的江湖女子,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她却纠缠不放,非要扯上什么情啊爱的…… 嘿,情是什么东西?只有女人才相信那玩意儿。以为上了本少的床,有了本少的孩子,就能掌控住本少吗?愚蠢!”
他说得随意,韩泠玥却听得心寒,原本还嫣红的脸渐渐冷了下来。
“我有点累了,想先回去休息一下。”只等卿溯话一停,她便开口道。说着,挣脱他的单臂轻扶,跳下了马,丝毫不理会是否会摔倒。卿溯微讶,忙拽停马,俯身,抓住她的手臂助她站稳,关切地道:“既是如此,那么我送你回房好了。”
“不必。我识得路。”韩泠玥心乱得很,不愿再和他多言,转身即走。
卿溯无声地笑了下,招来两名手下,命其护送,自己则仍踞于马上,直到那纤细却倔强的身影消失在灯影深处。
掉转马头,他往自己的院落驰去。身后仍有十数名护卫相随,美其名曰保护。
回到三笑苑,他便将自己关在了书房中,整夜未睡。
第二日,有人将一叠厚厚的纸送到了啸坤居。黑山明秀翻了一遍,眉凝了起来,深陷的棕眸里露出思索的神色。
非君不解…… 非君不解……
每一张纸上都写着这几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脚步声响,一长相英伟,气宇轩昂的中年男子风尘仆仆地从外面走了进来,见到黑山明秀,脸上立时露出一个耀眼迷人的笑,脚下加快,瞬间来到她的身边,将她一把抱进怀中。
“秀秀,为夫想死你了。”浑厚低沉的男声说着撒娇的话,竟是那么的理所当然。
见到他,黑山明秀原本冷利的眼立时柔软了下来,带着不加掩饰的关心。“累坏了吧。我让人给你备水,先泡个澡,休息一下。”能让她露出如此神色用如此语气说话的,除了卿家大家长卿九言,这世上再无第二人。
卿九言摇头,抱着她不肯放。“先让我抱会儿。想你了…… ”他将脸埋在妻子的颈侧,贪婪地汲取她的味道。
“都当祖父的人了,怎么还像个孩子。”黑山明秀轻抚他的背,有些无奈,但更多的却是纵容。
卿九言低笑,一把抱起妻子,然后坐进椅中。
“那也只是在你这里。”他亲了亲妻子的脸,正想更深一步,却突然发现她手上拿着的纸,不由好奇地一把夺过。“这是什么?” “溯儿写的。”黑山明秀道,提到小儿子,神色又沉了下来。
“非君不解?”卿九言念,怔了怔,由头翻到尾,而后大笑,“秀秀,你家三小子终于开窍,看来你的心事又要去一桩了。”“什么意思?”黑山明秀皱眉,心中隐隐不安。
“非君不解,毕死不开。哈哈,看来,溯儿心中已有认定的人。”卿九言笑眯眯地摸了摸下巴,心情大好。
黑山明秀可没他那么乐观,沉默片刻,才缓缓抛下一句。
“如果事实真如你所料,那可就麻烦大了。”
夜,城门已关。白三茫然走到城墙下,看着紧闭的城门半晌,然后想纵身跃出去。不料刚一提气,立时气血翻涌,开始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