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弄影
墙上挂着一张巨幅相片,透明的玻璃面板框住一个五官艳美、巧笑倩兮的女人。
她神采奕奕,挑染成紫色的短发压在一顶优雅的绒毛小帽下,漂亮的脸庞微微向东方的天空仰着,灿灿黑眸闪烁的尽是自信辉芒。
她——真美,自信活泼的神采生命力十足,栩栩如生地仿佛随时会从相框中挣脱出来,在这个属于韩影的空间里夺得一席之地。
不,就算她现在还被框在玻璃里,那仿佛拥有全世界的笑容还是主宰了这间卧房,主宰了这专属于韩影的空间。
主宰了韩影……
洛樱一凛,不解自己脑中为何会浮现这莫名的念头。
她怎么会那样想?韩影怎可能让任何人主宰?不论是赵晴媚或其他人,这个冷冽专断的男人不可能被任何人主宰。
她错了。一定是乍然见到赵晴媚相片的震惊让她莫名其妙有了这种错觉。
她转回头,目光重新回到韩影脸上,后者仍然是那副迷茫的神情,痴痴地望着墙上相片。
她心一紧,嗓音是完全的喑哑,“你——想念她吗?”
他怔然的眼眸移到她面上,仿佛不明白她在问些什么。
“她是你死去的妻子吧?”
他点点头。
“你想念她?”
他摇头,又点头,接着,又摇摇头。
“这是什么意思?”她忍不住皱眉,“你想她?还是不想?”
他怔愣半晌,方微启双唇,“我不知道。”
“不知道?”洛樱也愣了,没想到他的答案会是这样。
“不知道。”他再强调了一次,语音低哑。
她暗暗调着呼吸,“你——很爱她?”简单一句话,费了她好大劲才问出口。
他愣愣地看她。
“不是吗?否则你为什么把她的相片挂在自己房里墙上?”虽然她不断在心底告诫自己别逼得太紧,但还是管不住自己的舌头。
他凝望她好一会儿,“我挂相片是为了提醒自己。”
“什么意思?”她心跳狂野。
“要自己别忘了她。”
“为什么?”
他不答话,双手撑地,挣扎着想要站起来,无奈连续试了几次都不成功。
洛樱怔怔看着他无谓的尝试,一遍又一遍,当他第五次尝试仍然没有成功时,她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告诉我为什么,韩影!”急切的嗓音拉高,打破了房内沉寂的空气,“为什么在她死后两年,你房里还要挂着她的相片?为什么你要自己别忘了她?你对她究竟是怎么样一种感情?你究竟……究竟——”她蓦地噤声,恍然察觉自己的情绪过于激动。
“你想知道?”他问,幽黑的眸子忽地锁住她。
她心跳失速,犹豫数秒后仍点了点头。
“她——拥有我所没有的东西。”
她一愣,“什么?”
“一切。美貌、才智、财富、自信,富裕优渥的物质生活,高尚优雅的精神生活,一切的一切。”他的嗓音虽然低微,却完全灭去了酒意,清晰无比,“她拥有我想要的一切。”
“那又……又怎样?”
“我羡慕她。”他的语音冷冽清澈,“也恨她。”
“恨?”
“在她眼里,我什么也不是,只是个可悲的来自低下阶层的穷小子。”他低低地说,忽地迸出一阵满溢尖锐自嘲的讽笑,直把洛樱一颗心笑得又是酸又是痛。
“你一定弄错了,她不会那么想……”
“不,她没想错,我是穷。”他清清冷冷打断她急切的话语,“我的出身是不好,无父无母,从小便被一票亲戚蹋来蹋去,最后在孤儿院长大,得靠着各方善心人士的赞助才有书念,有一口饭吃。”
“你——”洛樱身子一晃,原本蹲着的腿一软,同他一样坐倒在地,一双明眸怔怔愣愣地瞧着韩影,隐隐含着族光。
“我从八岁便开始工作,送报、送牛奶、捡破烂、抬砖头,还要照顾院里年纪更小的孩子。”他淡淡叙述着,双眸透过她定住远方,仿佛坠入了时光洪流。“国中毕业后,我想继续升学,可要念书便必须自己赚钱,因为孤儿院无法负担。所以我离开了孤儿院,决定一个人生活,半工半读。什么样的工作我都做过了,只要能赚钱,能让我继续念书,我什么都做。”
她听了忍不住心痛,“一边念书还得一边工作,你一定很辛苦。”
“辛苦是不会,我告诉自己,只要能念书,再辛苦都值得。”他说着,嘴角忽地撇开怪异的弧度,“我相信唯有不断充实自己的学识,将来才能在社会上取得一席之地,才能得到任何我想要的东西。”
她怔怔地听着。
“然后,我遇见了她。”
她心一跳,“谁?”
“赵晴媚。”他语气淡漠,朝墙上那幅相片瞥去,“她只一句话便击毁了我所有的自信。”
“什么?”她语音发颤,“她说了什么?”
“她嘲笑我不知道雷诺瓦。”
“雷……雷诺瓦?”
“没错。”他点头,自嘲地微笑,“那时候她不过十四岁而已,却简简单单就让我自惭形秽。我一直到那时候才真正了解,不管我怎么努力,不管我念多少书,拿到怎样高的学历,我永远瞒不了自己的出身。我永远都会是从一个小孤儿院出身的穷小子,永远不可能像那些富家子弟一样从小便接受与众不同的教养,培育高人一等的气势。不管再怎么费尽心机,我还是我,韩影,一个不靠着自己双手,便赚不到三餐饱腹的穷小子。”
“别……别这么说。”她难过他的自嘲,“她——只是个任性的女孩,你又何必介意她的话?何况你现在不已经晓得雷诺瓦是谁?我确定你的艺术涵养非一般人可比——”
“那是硬逼自己培养的。”他冷冷地打断她,“为了她那天一句话,我除了工作、上课,便把自己埋在图书馆里。天文、地理、历史、文学,尤其是艺术,音乐也好、绘画也罢,我要自己汲取各方面的知识,我要自己懂得鉴赏艺术,不再让任何人有机会嘲笑,尤其是她。
“你何必介意她无心的一句话?”
“我当然介意。是她让我认清了自己的肤浅与天真。”
“韩影——”
“她让我认清了有些事是天生的不公平,那些衔银汤匙出世的豪门子弟们未必有什么真才实学,但他们总能得到最好的,最好的物质生活与最好的教育,以及与生俱来的财富。”他冷哼一声,一撇嘴角,“这些财富大多数还是不义之财,我若要夺取,也未必要用什么正当手段。”
“你……”洛樱一颤,瞪着他阴沉冷冽的面孔,背脊忽然泛上凉意。
所以你就杀了她吗?
困为恨她,因为想从她身上夺取巨额财富,所以你杀了自己的妻子吗?
洛樱瞪着韩影,心底脑海盘旋的尽是这挥之不去的疑问。
她真的想问,却无论如何问不出口。
☆ ☆ ☆
“那家伙最近怎样?”
“还是一样,隐居在英国乡间一座山里,从来不曾下山过。”
“是吗?”问话的男人嘴角一撇,眸中闪过无限恨意,“深山隐居,不问世事。他生活倒优闲得很嘛。”
“听说好莱坞有人想把他的作品改编成电影。”
“什么?”男人大怒,用力一捶书桌,闷声巨响吓了一旁报告的属下一跳。“竟然有这种事?他不但到现在还好好活着,甚至还功成名就?这算什么!”他咬紧牙,一字一句皆从齿缝中逼出,“凭什么我女儿死了,他反倒活得如此逍遥自在?”
“赵先生——”
“给我好好盯住他的一举一动!”赵英生怒吼,眸中燃烧的烈焰若是真的,早把整间办公室都烧了起束。“我非毁了他不可!等着瞧,绝不能如此轻易便放过他!”
☆ ☆ ☆
从微波炉取出装在微波器皿里的热牛奶后,洛樱将牛奶倒入玻璃壶内,拿了个银质托盘,把玻璃壶和玻璃杯放在上面。
然后,方捧着托盘静静步出厨房。
夜深人静,宅邸里的人都睡了,周遭静得连一根针掉落在地的声音都可以听见。
洛樱悄悄步上回旋楼梯,上了二楼,转进韩影卧房。
门未关,微微掩着,她象征性地敲了敲便直推门扉。
“韩先生,喝点热牛奶吧。”她轻声喊道。
等了数秒没人回应,她才认真地打量起那个半躺在床上的男人,这才发现他竟然睡着了。
他睡了……上半身倚着床头,疲惫的脸庞低低垂着,放在棉被上的双手紧紧互绞,呈现一种极不自然的睡姿。
看来他本来是极力撑着想等她再进来的,只可惜睡魔不放过他。
她微微一笑,走近他,在床旁的小桌上轻轻放下托盘。
再度瞥他一眼,她心一动,禁不住蹲下身来,眸光流连在他沉静的睡颜上。
记得有一回她曾在书房里凝视他的睡颜,看到发了怔。
今夜,依然如此。
不知怎地,他入睡后的容颜仿佛卸下了所有的防备,竟显得有些脆弱,长而浓密的眼睫甚至令人微微心疼。
心疼……洛樱不知如何解释自己对他的复杂感觉,今夜在听过他悲惨的童年后,她确是为他感到心疼的,可又忍不住微微的恐惧。
这个有着沧桑幼年的男人为了得到他想要的东西,是可以不惜一切手段的。
甚至杀人。
一念及此,洛樱倏地一凛,抽了口冷气。
他真的杀了自己的妻子吗?
她深深凝眸着那张沉睡的脸庞,极力想从其间寻出蛛丝马迹。
这样的一张脸,半边还烙着火吻的印记,肉红色的疤痕说明了当时他的确亦曾身陷火场。
他为什么要闯进火场?为了救自己的妻子?还是为了确认她的死亡?
他为什么不肯去整型?为了惩罚自己?忏悔不该对妻子下此毒手?
他是否憎恨赵晴媚,觊觎她的财富,所以才对她起了杀机,却又在杀了她后陷入极端的良心自责?
那一回他不是还将她看做了赵晴媚,一下高声诅咒她,一下却又低声道歉?
对赵晴媚,他究竟存着什么样的矛盾情感?
洛樱想着,愈想问题愈多,愈想心情愈乱。
她感觉自己像陷入了迷宫中,拼了命想走出去,却总是在原地迂回不前。她的思绪迷了路,她的情感仿佛也失了方向。
对他,她觉得自己像雾里看花,怎么也认不清,而一颗心却不停地往他飞去……
不能的,她不能这样!
洛樱咬牙,忽地站起身来,双拳紧紧地、紧紧地握着,全身僵直。
她是来这里将他定罪的,不是吗?怎还能放纵自己的心一步步朝他布下的陷阱堕落?怎么能?
她是来复仇的!
洛樱严厉地告诫自己,眸光无神地在室内流转,忽地被一叠东西吸引了注意力。
她疾奔过去,来到卧房另一边用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