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血





将于殿前。
  南秦立国以来,为臣之耻,莫过今日。
  僵持之际,沈觉竟也跪了下来,哑声道,“微臣斗胆进言,国之肱股,不因小节而废大义,其行虽可诛,其心亦可恕。望公主三思!”车骑将军咬牙跪地,脸颊几已贴上地面,闻听沈觉此言,心中竟是一震。党争向来是你死我活,不想生死关头,沈相竟肯摒除私见,顾全大局……长公主似也有所触动,眼中凌厉之色稍敛,回眸注视陈国公,缓缓开口,“不因小节而废大义,沈相言之有理,国丈以为如何?”
  她问得恳切,语声似叹息撩过人心,眼瞳里光华鉴人。
  好一句“不因小节而废大义”,陈国公冷笑,何尝听不出那恳切之下的咄咄——她分明是在要挟,逼他来做一场交易。所谓小节,明指车骑将军冲撞犯上,暗地里将裴令显御下不严,渎职从犯之罪转为轻描淡写的小过小失。拿老朽一命做抵,替那竖子脱罪。
  “古云,勿以恶小而为。”陈国公长须拂动,神容竣严,“臣以为,惩小方能戒大,刑律不可容情。”话音落地,众人悚然,廷尉心中最是雪亮,冷汗顺着脖颈滚落。打死一个车骑将军,拔除裴令显这一丛劲敌,虽是值回代价,未免兔死狐悲。长公主亦为之一窒,再开口时,语声似在冰雪里浸过,入耳彻骨,“你等都听见了,还不照国丈说的办。”
  执杖内侍怔得一瞬,猛醒过神来,手中高举的廷杖重重落下,击打在老将军弓起的背脊。一声闷响,老将军哼也未哼,额角青筋却暴起,硬受了这摧筋折骨的一击。所有人皆在那一刻猝然闭眼,唯有昀凰定定睁眼瞧着,纹丝神情也无。那颤动的白发,皱纹间滚落的汗,随朱漆大杖带起的血珠子,转眼间泼剌剌洒满天地,将眼前一切变成猩红。
  当殿受刑的人,面目在刹那间模糊。仿佛是车骑将军,仿佛又是她看不清的一张脸,是她早已不记得形貌的外祖父,当年也是这般陨命于杖下……昀凰微微张口,咽喉似有钝刀割过,叫不出一声“够了”。沈觉瞧见她煞白的脸,发青的唇,只觉万箭呼啸穿心。
  忽见殿内奔出一名医侍,扑通跪倒,急喘道,“陛下召长公主入见!”
  “皇上醒了?”中常侍王隗第一个箭步上前,语声因急切而破了调。其余跪地诸人纷纷起身,忘了尊卑礼数,焦灼拥上前来追问医侍。眼前红衣拂动,长公主已入殿内,却又驻足转身,“御前喧哗,成何体统,还不退下去!”
  王隗与她目光相接,立即会意挡在殿前,示意执杖内侍暂止,“诸位大人少安毋躁。”眼见着那深红背影转入内殿,陈国公亦只得无奈止步,转眼见那医侍神情仓皇,心中暗道不妙。王隗随即退入殿中,下令将殿门闭了,以免惊扰圣驾。徒留众臣在殿外,谁也不敢多出一声,正午日光将各人影子压成小小一团踏在脚下。沈觉与裴令显缄默相视,心底已将最坏的念头转过数遍。
  王隗匆匆随长公主步入内殿,数名御医鱼贯而出,见长公主匆匆而至,忙俯身避让两侧。只听环佩之声零乱摇曳,长公主走得甚急,素日仪态风华尽失,几乎是踉跄奔入帘内。御医令甫一抬头,便见中常侍王隗似一面铁墙立在跟前,遮挡了昏暗殿内仅有的光亮,沉沉语声似夹了一把铁沙子,“如今怎样,你且照实说!”
  还未走得近,昀凰已没了力气,脚下软绵绵踩空,跌在明黄蛟绡纹锦帐外。那帷帐后头,他静静倚枕靠着,并不似她以为的那样奄奄一息,反倒有些笑容,只是脸色不似活人。他朝她伸出手来,广袖垂落似流云,“过来。”
  往日里,他总这样唤她,如同唤一只豢养在掌心的鸟儿。
  昀凰缓缓撑起身来,只走得两步便绊住裙袂,堪堪跌跪在他榻边。少桓笑一笑,勉力抬手去扶她。这修长的手原本也曾握剑挽缰,此刻却消瘦如削,苍白肌肤底下隐现暗蓝血脉。昀凰握住他的手,轻轻贴上脸颊,无声亦无泪。“朕还活着,你却要走了么?”少桓语声平静,轻柔似一缕水流,淌过之处却是封冻。昀凰说不出话来,一时间连气也喘不上来,只是哀哀望住他……良久,终于颤声开口,“华昀凰会走,我不会走。”
  少桓蹙起眉心,手指抚上她苍白颤抖的唇,笑意加深几分,“又在骗人。”
  辛辣热流骤然涌上,眼底喉间尽是涩痛,昀凰狠狠咬唇,苦咸滋味漫进唇间,竟不知何时落下的泪。第一声哽咽之后,再不能自已,诸般隐忍都成了枉然。
  从未见过她哭得如此伤心,蜷缩起纤细身子,似个小小孩童。支离破碎的话语,夹缠了哽咽,浸透了泪水,字字句句都是凄楚,听着竟不真切。起初他听见她急急地说,“晋王”、“北齐太子”、“瑞王”云云……恍惚似芒刺入耳,却不知她究竟在说什么。眼里心里,只是她的泪颜,他令她如此悲伤么?
  见他漠然,全无丝毫反应,昀凰蓦地恐惧起来,紧拽住他的手,又急急说了一遍,极尽扼要,极尽清晰……“我没有别的法子了,华昀凰原是早该死去的人,偷生偷不来长久……少桓,少桓,我要的是长长久久,我要光明正大!我,再不做这长公主,不做这华昀凰!”
  少桓不说话,静静看她,幽黑眼底没有一丝活气。
  昀凰目光迷乱,几近癫狂,“你听到么,少桓?”
  他分明听到,却只是漠然,对她满盘愿望、满心期待全都无动于衷。只是冷,满眼都是冷,令她如临万丈深渊,恐惧无以复加,连声音也破碎,“你要怎样都好,你若不喜欢,我便不去,哪里也不去了!”
  聪慧、淡定、骄傲尽化泡影,她惊惶失措,显出狼狈原形,也不过是个低微弱小女子。
  少桓终于笑了一笑,极微渺的一点温柔,却是给她莫大的怜悯。
  “我渴了。”他只说这么一句。
  昀凰慌忙折身倒水,凌乱失措举止尽都落入他眼里。
  脂玉盏中盛好了梧桐露,昀凰小心翼翼捧至榻前,倾身俯下,将玉盏凑近他唇边。少桓温柔凝望昀凰,修长手指再度抚上她脸颊,轻轻抚至颈项。
  他的手已清瘦之极,仿佛握不稳一支紫毫笔,却在蓦然间,狠狠扼住她咽喉。
  

此身已随前缘误
更新时间2007…7…27 11:48:00  字数:0

 所有光都暗下来,所有喧嚣都不再,渐渐聚拢的黑暗里唯有那一双清寂眼神,丝丝温柔,缕缕缠绵,似黑暗窒息里最后的光和暖。恰似初见那一眼,长剑映亮暗室,碧血溅染屏风,暗影里只见他的眼,杀机如惊电,悯柔若春水。
  扼在咽喉的手剧烈颤抖,一点点扼紧,再扼紧。
  昀凰只激烈挣扎两下,因惊悸而睁大的眼睛里,渐渐有雾气浮起,秋水池上,残荷凝霜,悲伤漫过求生意念,铺天盖地尽是绝望。白骨化灰,黄泉相随,只是这誓言应验得太早太轻易。凝在睫上的泪水来不及滚落,万千不甘来不及让他明了……眼前渐已模糊,昀凰身子绵绵软倒,只竭尽最后力气抓住少桓衣襟,掌心覆上他胸口。
  血色蔻丹,单纱白衣,温热掌心底下,恰是那狰狞旧伤。
  温热溅落脸颊,却是少桓的泪。
  惨然笑容里,他终究松了手,同她双双跌落在明黄鲛绡帐中。肌肤相贴,鬓发相缠,曾多少次缠绵在凤榻鸾帷,却是第一次共枕于帝后的龙床。昀凰已是虚软无力,蜷伏在少桓身侧,长发缭乱,无声而急促地喘息。
  “也好。”少桓语声微弱平静,前一刻的杀机仿佛从未出现,“朕放你走。”
  昀凰说不出话来,喉间痛如刀割,一路痛到心尖上去。他终究肯放了她,金口玉言,一句话斩断诸般孽障。她却狠狠攥紧他的手,说什么也不能放,指尖剜进他掌心里去。他微弱地笑了一笑,将手指抵在昀凰毫无血色的唇上,止住她嘴唇的颤抖,“不必说了,朕知道。”
  一声朕,唤回昀凰三魂六魄。他连自谓也收回了,一口一声朕,做回高高在上的君王。昀凰张了口,听见自己语声喑哑,几不可闻,“若是连你也不信我,不如就此将我扼死。”
  “朕相信。”杜若清苦气息轻拂耳鬓,少桓低低道,“这样很好,朕很放心。”
  昀凰恍惚抬眸,见他的眉目近在咫尺,语声萦绕耳畔,却觉眼前之人比任何时候都更遥远。方才被他手指扼过的地方还在火辣辣的疼,转眼他已温柔如昔,仿佛一个躯壳里栖宿着两个不同的少桓。他脸颊显出玉一般颜色,隐隐透寒,再无温润,“原想天上地下带着你一起,如今看来,朕不配了。”
  “少桓……”昀凰哽咽失声。少桓微微而笑,“你委曲求全,不惜同外族求取庇护,朕却是一介废人,再也护不得你周全。当日未能带你一同离去,登基之后亦未能给你堂皇名分。你无双芳华,尽被朕误在深宫……如今壮士断腕以全质,你……很好,很好……”少桓笑着,猝然紧抿了唇,胸膛剧烈起伏,将一阵呛咳极力隐忍下去。
  他是如此骄傲的一个人,帝王之尊,伤病之恨,一切最脆弱的地方,却又被她烙上新伤。昀凰再也说不出话,一时间手足冰凉,遍体都似冰刀在割,痛入骨髓,却流不出一滴血。
  “皇上究竟还能熬得多久?”
  王隗一语惊得左右变色,这般杀头灭族的话也只有他敢说出口。御医令已将众人诊治之见一五一十告知,皇上依赖丹石过久,寻常药石已对病症无效,御医连开几副温中补养的方子,却镇不住他咯血之症。唯今之计,只得照丹石炼方,且先稳住病况。只是皇上龙体虚损,再难抵受丹石之毒,一旦肺腑俱害……御医令一额都是豆大汗珠,不敢将凶言出口。王隗却已顾不得避忌,厉声追问之下,御医令惶然道,“少则一年半载,多则三年五载。”
  王隗心中虽有准备,仍是如罹雷击。
  却只听身后一个喑哑语声缓缓问道,“可有万千之幸?”
  御医令慌忙回身,见长公主不知何时出了内殿,幽幽立在众人身后,长发垂覆两肩,目中泛红,脸色白得有如妖魅。只觑得一眼,御医令再不敢抬头,惴惴沉吟片刻道,“若蒙天幸,或也能延寿十余载……”
  十余载,便是他与她的天幸。长公主一言不发,暗影遮蔽了脸上神色,仿佛一尊黑暗中的玉像。王隗这才回过神来,也顾不得礼数尊卑,脱口便问,“殿下,皇上怎样了?”
  长公主身形憔悴,语声沙哑,“皇上醒着,要见外头那几个,让国丈、沈相、廷尉与裴将军都进来。”王隗迟疑一瞬,默然应命转身退去。长公主却又唤住他,“叫承淑宫裴妃也过来。”
  “也见驾么?”王隗上了岁数,到底还是多话了些。
  “不必。”长公主已转过身去,头也不回道,“让她在偏殿静阁候着。”
  此时召见那无关紧要的裴妃实是匪夷所思,王隗一时猜不透长公主的意思,也不知是否是皇上心意,忙趋行近前,沉声问道,“那中宫如何处置?”
  皇后不在殿前,各宫妃嫔一个也不见,太初殿外黑压压跪着一片尽是臣工。
  裴妃自阶下仰头望去,屏在腔子里的一口气顿时散了,膝弯软软,再撑不住身子。“娘娘!”侍女锦心忙将她搀住,只恐她再度昏厥过去——早前闻知裴令显触怒龙颜,娘娘大惊失色,当下直奔太初殿,欲见驾求情。不料甫出宫门,竟遇羽林骑迎面阻住去路,迫令各宫回避,封闭宫门,一概人等不得出入。见了这番阵仗,知是大祸将至,娘娘骇得六神无主。遣人去太初殿、辛夷宫与中宫打探消息,良久不见回音。直等了大半个时辰,竟等来一句噩耗,说是皇上不好了!娘娘受不住这惊骇,当即晕了过去……待得悠悠醒转,尚未恢复人色,内侍已至承淑宫宣召贤妃觐见。
  锦心勉力定住心神,颤声在裴妃耳边说道,“娘娘千万支撑着些,眼下吉凶未知……”她不提尚好,一提吉凶,裴妃脸色越发惨白。到了这般光景,还能有什么吉,原本存了一线侥幸,若后妃都在殿前倒好,偏只单独宣召她一人。裴家获罪,皇上垂危,长公主不见踪影,刹那间所有倚靠都不在了,只剩她一人孤零零站在狼群里。若是皇上不在了,何皇后第一个不会放过她。汉有人彘之祸,今有恪妃之鉴,在那幽旷殿内等着她的,是鸩酒、白绫还是别的?
  裴妃只觉身在虚空,不觉已被锦心搀着,一步步到了殿前。内侍引她往偏殿去,长年幽暗的偏殿连廊,挡住日光灼热,令她周身一凉,神志也清醒了些。
  眼前一扇朱漆雕门紧闭,仿佛是供臣工入觐前歇候的静室。内侍在门前俯身,也不通禀,只将那门轻轻推开一线,里头薰燃着熟悉的宁神香,一缕沉沉撩人的香气弥散。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