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香






  “倒也不是。”唐希言否认道,雪暖那明媚的容颜,忽而典雅,忽而狡黠的神情慢慢的晃过脑海,自己忽然一阵迷茫。“我只是很奇怪,她说自己是住在朱雀街的,我来往这么多年,却从来没有见过她。”

  你天天都看的见她,只是,你自己没有发现,那只溺缠你的狐狸,就是如今的雪暖罢了。陌香在心中道。“她的事情,我知道一些,只是,没有得到她同意,不好和你说。”

  “不过,我估计,”他眨了眨眼,若有深意,道,“一切,已经很快遮不住了。”

  咖啡屋里,唐唐往咖啡里加了半勺糖,慢慢搅拌着。雪暖看着咖啡上蒸腾出的雾气,浓香馥郁,慢慢想,他们兄妹的习惯还真是相似。

  “我该是叫你雪暖呢,还是雪儿,或者是,长颐?”唐唐抬首问道。

  雪暖怔了一怔,微笑答道,“还是叫雪暖吧。我听久了,就习惯了。”

  “那好,雪暖,”唐唐正色道,“我是接了别人的电话,才过来看看。哥哥以为那是啥不甘挑拨的人,虽然也许的确如此,但是你我都知道,她说的也是事实。——我并没有看轻或害怕你的意思,你知道,我早就知道你不是一只普通的狐狸,还肯养了你这么久。我想,你有你的故事,我虽然问过,但没有一定要得到答案。如果,你永远只是品香坊里的雪儿,我就算好奇,也不会踏过界限半分。但是,你不只是雪儿。”

  “你的事情,我知道,阿陌知道,小绢也约略知道一些。可是,希言是完全不知情的,他天天早出晚归,我们也没有特意告诉他,他捡回家的那只狐狸,会随着他早出晚归。他不知道,白天待在他身边的秘书雪暖,和晚上溺在他怀里的狐狸雪儿,从头到尾,是一个人。我的这个哥哥,自幼不信神仙鬼怪的,哪怕亲眼见了,也不太信。你若只是一只狐狸,也就罢了,可是现在,你进入了他的生活圈,成为他的同事。那么,作为一个妹妹,我能不能问一问你,你究竟想要做什么呢?”

  唐唐一口气说了这么长的话,觉得有点渴,端着咖啡一饮而尽。却见雪暖坐在对面,呆呆的看着,慢慢道,“你们兄妹感情真好。”

  “嗯。”唐唐想起唐希言平日里对她的照顾,眼圈险些红了。“如果没有希言,爸爸妈妈离开我最开始的那个半年,我根本撑不下来。”

  那个时候,从来依赖着的父母忽然不见了踪迹;那时候,她还没有遇见陌香;那时候,哪怕这个城市在拥挤,走在其中,都觉得孤单的可怕。

  好在有希言。

  希言会一次次的从公司赶过来,把她从品香坊拎出来,强迫她在外面里走一走,看一看,生命里还有阳光。没有谁是最可怜,要走下去,才有希望,才能和亲人重逢。

  希言对自己关心的人,会很罗嗦。那半年,她受够了他的罗嗦,他仿佛将他半生的话都在那半年里讲尽了。他说,叔叔婶婶不在,这个城市里,我不管你,谁管你呢。

  于是他将她看的比从前爸爸看她还要严。

  她会顶嘴,会哭泣,会吵闹,但每次夜里想来,都很感谢他。

  感谢人生里,还有这样一个哥哥,兄代父职,关心她,爱护她。

  “我也有很多堂哥,”雪暖慢慢道,“可是彼此之间,情感都很淡。我到人世间这么多年了,他们都没有来看过我。”

  “你想听一听我的故事么?”

 

第二卷:雪狐狸 第八章:我是一只行走在时间罅隙里的狐(2)

    “你知道,我是一只雪狐狸。雪狐狸一族人丁稀少,初见于人间书籍,是从两千多年前的西汉王朝开始的。”

  “这个我知道。”唐唐笑着道。

  汉家的第五任皇帝,武皇帝刘彻,世人盛传他的无情果决,但是,他对自己的结发妻子兼表姐,却是数十年如一日的深情,曾经寻遍天下,只为了求一只雪狐狸,让阿娇皇后一展欢颜。

  这样缠绵感人的故事,流传千年,也不退色,让人津津乐道。

  “我记得,”唐唐遥想道,“陈皇后为那只雪狐狸命名为雪乌。”

  雪……乌?

  “是的。”雪暖点点头道,“雪乌,就是我的祖先。”

  “你知道,雪狐狸的寿命比人类要长,大约是百余年。若开始修道,就会更长久。雪狐本是雪山里的精灵,雪乌却历练了人世,在汉宫里看了那么多年,也懂得了不少东西。武皇帝夫妇亡后,雪乌又待在汉宫数十年,待熟识的人都不在了,有一天,它也悄悄消失在汉宫。”

  “我也不知道,它是如何穿行了大汉的万里河山。到最后,它回到了它的故乡长白,落脚扎根,繁衍子息。到最后,就有了我。”

  “从古开始,从来没有一只雪狐,离开过极北之地的雪山,进入人世,我的祖先,有这个机缘,但机缘的同时,也是一种劫难。它的身子回归雪山了,它的心,却还有一部分遗落在人世,遗落在遥远的汉宫,或者,遗落在那个已经故去多年的美丽女子身上。”

  “在我们这一脉家族的故老传说中,孝武陈皇后,从来都是个高贵美好的女子。雪狐一族,不易动情,但一旦动情,必定长情,长念旧情。陈皇后伴了雪乌二十余年,于是,雪乌记住了它的这个主人一辈子。它将那个女子的故事,告诉了它的孩子,然后,孩子又告诉了孩子的孩子,代代相传。哪怕,天下的人忘记了那个女子,这世上,还有一族狐狸,永远记得她。”

  “我想,这也是雪乌的意思。”

  唐唐听的出神,到了此时,才呼出一口气,“孝武陈皇后要知道雪乌如此,肯定很感动的。”

  “也许吧。”雪暖欲言又止,到如今,世人都道孝武陈皇后得武皇帝如许深情相待,定是幸福一生了,又有几人,还知道,当年惨烈的真相呢。就算,最后在一起,也是苦乐相掺,冷暖自知。

  “可是,这与你出现在人世,有什么关系呢?”

  “我们雪姓一族的雪狐,在雪狐中也算是有点异类的。因为,我们不似其它雪狐狸一样畏惧人世,相反,因为祖先的经历,对于人世有一定程度的好感。天地间的生物,都会做梦,六道之间,有神魔名曰梦殇,主宰天地万物之梦,在众生梦中穿行自由,却不能以实体出现在人前。”

  “那一年,我年少,又是先祖嫡传子息,在梦中邂逅了梦殇。”很多年后,回忆起那段旧事,雪暖已经能够神情平静,“他可在梦中变幻万千模样,那时候,我见他,年少英俊,心中欢喜。一连数月,连连梦见,不敢与父母家人说。他说,他想看一看我们族中相传的圣物,我知这是梦境。我在梦中穿行,来到祠堂,取了奉在祖先灵前的圣物交于他。”

  “我以为,梦中诸事,都做不得真,却不料,第二日醒来,众人交耳相传,都道族中圣物丢了。我心中惊吓,没有人知道是我做的,可是,我说服不了我自己。我等着梦殇入梦来找我,可是,他再也不来。他不过是借我之手,欲取圣物,既已得手,如何会回头?可怜我,终日神情恍惚,形销骨瘦。妈妈发现我不对,问我为何,我告诉她了。妈妈哭了,可是,还是把我交出去了。祠堂之上,族长是我的曾爷爷,他说,我既然做错了,就要受罚。我心甘情愿吧,从此后,在人世流浪,直到寻回圣物,永远不能回到故乡。”

  故乡,那终年飘着雪的长白山。

  雪狐狸恋家,她却只能背井离乡,在人世五十余年,日日夜夜,不曾一梦。

  “你,很恨他吧?”唐唐听的难过,低下了头。可是,她再难过,又如何难过的过雪暖?那样的故事,在听的人耳中,是一声叹息,水过无痕。若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往事,则,会伤的很重,难以痊愈。

  “恨?”雪暖茫然,“我曾经很恨很恨。可是,这么多年了,时间冲淡了一切,现在,我只想寻一个终结,然后,回家。”

  是啊!狐狸,从来都是一种恋家的动物。所以,族长给她的惩罚,是她难以负荷之重。

  真的难以负荷么?雪暖苦笑,很多时候,我们以为我们肯定撑不下来,结果还是能够一路走下来。潜能是无限的,无论是人,还是动物。

  “你,想要离开么?”唐唐的心忽然揪紧了,这些日子,天天抱着雪儿逗弄,为她准备吃的,亲亲她,不知不觉,已经将她当成了品香坊的一份子。无论是她,是陌香,是希言,还是秦绢,都已经习惯了那只有着比雪还要洁白的皮毛的狐狸的存在。如果一朝离去,生命里失了她的踪迹,他们都会难过的。

  眼泪忽然从雪暖美丽的眸子里落下来,落在杯子里,嘀嗒,嘀嗒。“可是我没有办法啊。”她的神情那么悲伤,悲伤仿佛刻到骨子里。“我再努力,也留不下来。还不如,从开始,就不要牵挂。”

  “你很好奇我和谭夏的关系吧?”她慢慢道。

  “他和唐希言一样,在某一年的雨夜,在明珠广场的街头,捡到了我。那时候,我才刚刚进入人世,还很想念家乡,觉得被抛弃了,身上滴滴嗒嗒落下的,我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我的泪水。那时候,他和现在一样,披着长长的头发,穿着古式的衣袍,打着伞走过来。明明风雨很大,可是他却很悠闲,身上也没有被打湿,”雪暖扑哧一笑,“他那个样子,难怪有很多女孩子喜欢。”

  “我在他身边待了一年,离散,又遇到第二个人,第三个人,每次的温暖都不长久,伤害也不长久,一年,就戛然而止。到如今,遇到你哥哥,我已经在这人世流浪了五十余年了。”

  “你不要伤心啊。”唐唐不善于安慰人,口拙劝道,“等等。”她忽然觉得不对劲,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呢。唐唐,你赶快想啊。

  雪暖静静的看着她。

  “你说,你第一年遇到谭夏,”唐唐慢慢沉静下来,脸色也变了,“到如今,已经五十余年了。”

  “可是,怎么可能?谭夏明明只有二十八九岁年纪的样子,和我哥哥一样。”唐唐干干笑道,“你不要告诉我,他也不是人,是一只妖怪。容颜不老的妖怪。”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妖怪?”雪暖失笑,“不是他的问题,是我的。”

  “唐唐,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无数个并行的时空么?他们互不相扰。当你在这里和我喝着咖啡的时候,也许,在另一个时空,你正在父母身边撒娇。”

  “你的意思是?”

  “我在人世的生活,是一个个的断点。陪在每个人身边,都只有一年。当一年结束,我会,回到起点,开始新的一段生活。”

  “你知道,我初遇谭夏,是哪一年么?”

  “难道……?”唐唐听懂了她的意思,脸色变的很难看。

  “没错。”雪暖举起咖啡杯,淡淡的啜了一口,嘲讽笑道,“也是今年。”

  “我就像关在时间囚牢里的狐狸,无论怎么努力,都走不出这一年。这,也是族长给我的惩罚之一。”

  她拼命的忍住要落的眼泪,可是,唐唐看着她狭长的眸,这时候,任谁都看的清楚,她眸中深重难返的悲伤。

  这才是她真正的悲伤。每一个曾经喜欢的,讨厌的人,都只在生命里刻下一段痕迹。重新来过再看,他们生命里已经没有了她,只有她,仍深深记得自己的喜怒哀乐。却找不到人分享。

  他们都随着时间汹涌的波涛向前去了,她却仍留在原地,看着他们的背影。连背影,都是陌生的。

  她记得的事情,在他们看来,都是没有发生过。

  她在这人世,似乎完全没有意义。于是,更加想念家乡。

  因为,人世无人可恋。

  “很对不起,无论我多么喜欢你们,喜欢品香坊平静温馨的生活,时间到了,我都只能离开。”

  “所以,不要付出太多感情。因为,我只能陪你们这一段。”

  “其实,也没有关系吧。当时间到了,一切回到原点,你们根本不会记得,有一只叫雪儿的狐狸,曾经伴了你们一年。”

  所有的一切,只有我自己知道。

  “胡说。”唐唐的眼泪也落下来了,“我会记得,希言会记得,小绢会记得,陌香……也会记得。生命里存在的痕迹,谁都不能将它抹去。不然,你看,谭大夫不就还记得你么?”

  谭夏,雪暖怔了一怔,“他不一样。”

  “他不是普通的中医大夫,他出生在道门世家,能知道一些旁人不知道的事情,不足为奇。”

  但,我还是很意外,他会记得自己。

  那一天,他用那么怀念的语气,喊着,“长颐。”差一点点,她就要哭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