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剑风流
只见她手挽着一个少女,身穿黑衣面蒙乌纱,虽然瞧不出她的神色,却可听到一阵
阵轻微啜泣声,自乌纱中传了出来。
俞佩玉瞧不着她的面目,已知道她是谁了,他心头一紧,全身都似已麻木,竟不觉
瞧得痴了。
海棠夫人若有意,若无意,含笑瞟了他一眼,那少女却始终低垂着头,独自啜泣,
谁也不瞧。
海棠夫人这眼波一瞬间虽有风情万种,俞佩玉却也茫然不觉,他眼中除了这少女外
,也再也瞧不见别的。
只听群雄窃窃私语。
有人道:“这位姑娘据说就是俞佩玉未过门的妻子,她方才在他灵前,不但哭晕了
叁次,而且还将一头有丝,生生剪了下来。”
俞佩玉只觉心头一阵刺痛,几乎忍不住要冲过去,告诉她自己还没有死,叫她莫要
伤但是,这时海棠夫人与林黛羽已走过去了,俞佩玉终於也将那满心伤痛,咬牙忍住,
只听又有人叹息道:“俞佩玉有这样的父亲,又有这标致的妻子,若是好自为之,谁不
羡慕?只可惜他自己偏偏不争气……”
纷纷议论间,突听一人大声道:“俞佩玉是我的朋友,他生前是好是歹,不去管他
,但他死後若有人谈论他的是非,被我听到,却放不过他。”
喝声中,一人大步走了过来,满面俱是悲愤之色,分开人丛,昂然而去,是那义气
当先的好汉红莲花。
俞佩玉眼瞧着自己的未婚妻子和生死至交从自己面前走过去,竟不敢相认这岂非是
世上最令人断肠的时刻,他纵然勉强忍住,也不觉已热泪盈眶。
幸好这时谁也不会去留意他神色的变化,只因当今天下最受人注意的人物天下武林
盟主俞放鹤已走了过来。
他虽然也是满脸伤痛之色,跟在他身後的一群人,步履也俱都十分沉重,只差没有
流下泪来。
俞佩玉瞧见此人,但觉心胸俱裂,但此时此刻,他心中无论是悲伤是愤怒,也全都
得忍住。
人丛渐渐散了,每个人走过时,都忍不住要多瞧他两眼,似乎都在惊异着世上怎会
有这样的美少年。
俞佩玉茫然木立了许久,突然瞧见了姬葬花的脸,也正在瞧他嘻嘻的笑,这张脸看
来虽是那麽天真而无辜,但此刻俞佩玉却只觉比毒蛇还要可怖,他正想远远走开,谁知
姬葬花竟向他走了过来。
俞佩玉心头不觉一寒:“难道他已认出了我?”
但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既不能转身狂奔,只有站在那里等着。
姬葬花竟笔直走到他面前,抱拳笑道:“这位兄台好出众的品貌,在下好生倾慕,
不知兄台可否能让在下稍尽地主之谊,到庄里略用两杯水酒。”
他言语诚恳,笑容温柔,看来正是盛意拳拳,令人难却,若是换了别人,必定坦然
无疑,随他去了。
但在俞佩玉眼中,这温柔的容貌,正无异魔鬼的面具,他话说得越动听,居心越不
可测。
俞佩玉只觉背脊发冷,强笑道:“庄主盛情,在下却不敢打扰。”
姬葬花笑道:“兄台若不答应,便是瞧不起在下了。”
他竟拉起俞佩玉的手,往庄院里拖。
这只手冰冷而潮湿,就像是毒蛇的红舌,俞佩玉又是恶心,又是惊恐,正不知该如
何摆脱他。
突听一个少女的语声娇笑道:“这位客人我家夫人已先约好了,庄主就放过他吧。
”
一只白玉般的小手伸了过来,有意无意间往姬葬花脉门上轻轻一划。
姬葬花竟不能不立刻松手,只见一个身穿着水红轻衫的少女,正歪着头在瞧他,一
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充满了顽皮之色。
姬葬花咯咯笑道:“小泵娘好大的胆子,你可知道我是谁麽?”
那翠衫少女嘻嘻笑道:“你可知道我家夫人是谁吗?”
姬葬花道:“我正要问她是谁?”
那少女眨了眨眼睛,悄悄道:“我告诉你,你可不讦害怕,她就是海棠夫人。”
姬葬花怔了怔,突然转身,头也不回的走了。
俞佩玉瞧着他远去,刚松了口气。
又听那少女笑道:“你瞧着他,难道还舍不得他走,要跟他去不成?”
她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瞬也不瞬的瞧着俞佩玉,俞佩玉倒被她瞧得有些不好意思
起来。
那少女又道:“你可知道他请你去,是为了什麽?”
俞佩玉微笑道:“倒还不知。”
那少女吃吃笑道:“他请你去,只因他从未杀过你那麽好看的人,所以想杀一个试
试看是何滋味,以我想来,杀你这样的美男子,的确是要比杀那些丑八怪够刺激得多。
”
俞佩玉笑道:“你也想试试麽?”
那少女大眼睛一转,娇笑道:“我虽然也想试试,却又怎忍不得了手?”
她眼波流动,哈哈的笑着,突然塞了张纸在俞佩玉手里,娇笑着转身奔去,奔出数
步,又转过头来道:“傻小子,还站在那里发什麽呆,快打开纸来瞧瞧呀,艳福已经从
天上掉下来了,你还不知道?”
俞佩玉怔了半晌,但闻手掌中已飘来一阵阵醉人的香气,正和海棠夫人身上所带的
香气一模一样。
他忍不住展开了信笺,只见上面写着:“今夜叁更时杀人庄外,花神祠前,有绝代
之名花与百年之佳酿相待於月下,你来不来?”
标题
古龙《名剑风流》
第七章 海棠夫人
叁更未到,俞佩玉已到了花神祠外。
他依约而来,既非为了那绝代之名花、更非为了百年之佳酿,而是为了那迷雾般的
乌纱,乌纱里一双清澈的眼波。
月光下,只见凄凉的花神祠前,不知何时已移来了一片花海,百花丛中,白玉几畔
,斜倚着一个身披轻纱的美人。
花光月色,映着她的如梦双眸,冰肌玉肤,几令人浑然忘却今夕何夕,更不知是置
身於人间,还是天上?
但俞佩玉却只觉有些失望,纵有天上的仙子殷相待,却又怎及得他思念中的人眼波
一瞬。
只听一阵银铃般的笑声自百花间传了过来,道:“你既已来了,为何还不过来?”
俞佩玉大步走了过去,淡淡笑道:“刘伶尚未醉,怎敢闯天台?”
海棠夫人嫣然笑道:“如此名花,尚不足以令你未饮而醉?”
俞佩玉道:“在下未知夫人为何相召之前,还不敢醉。”
海棠夫人笑道:“如此明月,如此良夕,能和你这样的美少年共谋一醉,岂非人生
一快……这原因难道还不够!你难道还要问我是为了什麽?”
俞佩玉微微一笑,走到海棠夫人对面坐下,自斟自饮,连喝了叁杯,举杯对月,大
笑道:“不错,人生几何,对酒当歌,能和夫人共醉与月下,正是人生莫大快事,我还
要多问什麽?”
他本非豪迈不羁的人,但一个人数次自生死关头闯回来後,对世上一切事部不禁要
看得淡多了。
人生不过如此而已,他又为何要苦苦束缚自己,别人看来很严重的事,在他的眼中
看来,却已是毫无所谓的。
海棠夫人凝眸瞧着他,突然笑道:“你知道麽,我对你的兴趣,已越大了。”
俞佩玉笑道:“兴趣?”
海棠夫人眼波流动,道:“有关你的一切,我都觉得很有兴趣,譬如说……你是什
麽人?从那里来的?武功是出自什麽门派?”
俞佩玉叹道:“一个四海为家的流浪者,只怕连自己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夫人的这些
问题,夫人你说是麽?”
海棠夫人嫣然道:“你年纪轻轻,又能经历过多少事?怎地说话却像是已饱经沧桑
,早已瞧破了世情似的。”
俞佩玉悠悠道:“有些人一个月经历过的事,已比别人一生都多了。”
海棠夫人银铃般娇笑起来,道:“你说得很好,但至少你也该说出你的名字,是麽
?”
俞佩玉微一沉吟,道:“在下俞佩玉?”
海棠夫人笑声骤然顿住,道:“俞佩玉?”
俞佩玉道:“夫人难道觉得这是个不祥的名字?”
海棠夫人展颜一笑,道:“我只是觉得有趣……俞佩玉自己参加俞佩玉的丧事,你
难道不觉得这很有趣麽?”
她明星般的目光紧盯俞佩玉。
俞佩玉神色不变,淡淡笑道:“司马相如,蔺相如,名相如,实不相如,虽然有个
俞佩玉死了,但却还有个俞佩玉是活着的。”
海棠夫人一字字道:“你能确定自己不是那死了的俞佩玉?”
俞佩玉大笑道:“夫人难道以为我是鬼魂不成?”
海棠夫人微笑道:“我第一眼瞧见你,便觉得你有些鬼气。”
俞佩玉道:“哦?”
海棠夫人道:“你像是突然一下子自幽冥中跃入红尘的,在你出现之前,没有人瞧
见过你,也没有人知道你的来历。”
俞佩玉道:“夫人莫非已调查过在下?”
海棠夫人嫣然笑道:“世上没有一个女人会对你这样的男人不感兴趣的,我究竟也
是一个女人,是麽?”
俞佩玉笑道:“夫人岂只是女人而已,夫人乃是女人中的女人,仙子中的仙子。”
海棠夫人道:“但你却对我全不感兴趣,我走过你面前时,你甚至连瞧都未瞧我一
眼,这岂非有些奇怪麽?”
她笑容虽是那麽妩媚,语声虽是那麽温柔,但在这动人的外貌下,却似乎有种刺人
的锋芒,足以刺穿人世间一切秘密。
俞佩玉暗中吃了一惊,强笑道:“夫人艳光照人,在下怎敢作刘桢之平视?”
海棠夫人柔声道:“你眼睛只是盯着我身後的一个人,但她脸蒙黑纱,你根本瞧不
见她的面目,你那样瞧她,莫非你和她早已认识?”
俞佩玉道:“她……她是谁?”
海棠夫人娇笑道:“你莫想瞒我,我早已觉得你就是死了的那俞佩玉,你可知道,
到目前为止,世上还没有一个人能瞒得过我的。”
这名动天下的海棠夫人,眸子里的确似乎有一种足以洞悉一切的魔力,俞佩玉勉强
控制着心里的激动,淡淡笑道:“世上只怕也没有什麽人能忍心欺骗夫人。”
海棠夫人道:“你呢?”
俞佩玉道:“在下究竟也是个人,是麽?”
海棠夫人咯咯笑道:“好,你很好。”
她突然拍了拍手,花丛间便走出个人来。
梦一般的月光下,只见她深沉的眼睛里,凝聚着叔不尽的悲哀,苍白的面靥上,带
着种说不出的忧郁,这深沉的悲哀与忧郁,并未能损伤她的美丽,却更使她有种动人心
魄的魅力,她看来已非人间的绝色,她看来竟似天上的花神,将玫瑰的艳丽,兰花的清
幽,菊花的高雅,牡丹的端淑,全都聚集在一身。
刹那间俞佩玉只觉天旋地转,几乎连呼吸俱都停止。
海棠夫人凝视着他,绝不肯放过他面上表情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指着花丛中走出
的林黛羽,一字字道:“你再瞧瞧,认不认得她?”
俞佩玉举杯一饮而尽,道:“不认得。”
“不认得”这虽然是简简单单叁个字,但俞佩玉却不知费了多少力气,才说出来的
,这叁个字就像是叁柄刀,刺破了他的咽喉,这叁个字就像是叁团灼热的火焰,滚过了
他的舌头,烧焦了他的心。
明明是他最亲切,最心爱的人,但他却偏偏只有咬紧牙关说“不认得”,世上又有
什麽比这更令人痛心的事。
明明是他世上剩下的唯一亲人,但他却偏偏只能视之为陌路,世上又有什麽比这更
残酷的事。
酒入咽喉,芬芳的美酒,也变得说不出的苦涩,人生本是杯苦酒,这杯苦酒他只有
喝下去。
海棠夫人转向林黛羽,道:“你可认得他?”
林黛羽苍白的脸,没有丝毫的表情,冷冷道:“不认得。”
明明是他未来的妻子,但却当着他的面说不认得他,这叁个字也像是叁支箭,刺入
了俞佩玉的心。
海棠夫人终於轻轻的叹了口气,道:“若连她都不认得你,你想必就不会是那死了
的俞佩玉了,再说……一个人若连他未来的妻子都不愿相认,他纵然活着也等於死了。
”
俞佩玉的心的确已死了,仰首大笑道:“夫人说的好,容在下敬夫人叁杯。”
他自斟自饮,转眼间已喝下了数十杯,甚至连林黛羽的转身走回去时,他都未回头
去瞧她一眼。
海棠夫人笑道:“你醉了。”
俞佩玉举杯道:“人生难得几回醉?”
海棠夫人幽然道:“不错,一醉解千愁,你醉吧。”
俞佩玉喃喃道:“只可惜这几杯酒还醉不倒我。”
他却不知他酒量虽好,这百花佳酿的酒力却更异乎寻常,他全身飘飘然似已凌风,
竟真的醉了。
只听海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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