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剑风流





  小姑娘瞪大了眼睛,只是不停的摇头。
  那看来已病入膏肓的人却黯然一笑,道:“这里没有灯。”
  银花娘皱眉道:“没有灯?”
  那病人长叹道:“在下已命若游丝,要灯光又有何用?在黑暗中静待死亡到来,还可以
少却些烦恼恐惧。”
  他说话也是有气无力,一口气像是随时都会停顿。
  银花娘瞪着眼瞧了他半晌,缓缓道:“这么多人忽然闯进你屋子来,你不害怕么?”
  那病人淡淡笑道:“人已将死,也就不觉得世上还有什么可怕的了。”
  银花娘嫣然笑道:“不错,一个人若已快死了,的确有许多好处,譬如说……我本来也
许会杀你的,现在却不愿动手了。”
  她忽然摸了摸那小女孩的头,柔声道:“但你……你也不害怕么?”
  那小女孩想了想,慢慢的说道:“反正三叔一死,我也不想活了。”
  银花娘道:“所以你也不怕?”
  那小女孩眼睛瞪得大大的,道:“不怕。”
  银花娘笑道:“你既然不害怕,自然就不会大呼小叫,是么?”
  那小女孩道:“三叔喜欢安静,我从来都不大声说话的。”
  银花娘笑道:“很好,这样你也就会活得长些了。”
  她再也不理这两人,将前面的窗子悄悄推开一线从这里望下去,对面屋子的动静也可瞧
得清清楚楚。
  这时银花娘手里的火摺子已熄了,天地间又黑暗、又静寂,只有窗外偶而传来棋子落枰
的“叮当”声,悦耳如琴音。
  那病人已闭起了眼睛,小姑娘的大眼睛却在黑暗中发着光,俞佩玉悄悄走了过去,柔声
道:“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女孩悠悠道:“彼此萍水相逢,你又何必问我的名字。”
  这小小的女孩子,竟说出这么样老气横秋的话来,俞佩玉倒不觉怔了怔,谁知她盯着俞
佩玉的眼睛瞧了半晌,竟忽又接着道:“但你既已问了,我也不妨告诉你,找叫朱泪儿.,
眼泪的泪,因为我从小就是个常常会流泪的孩子。”
  俞佩玉道:“现在你……”
  朱泪儿淡淡道:“现在我已不流泪了,也许是因为眼泪已流乾了吧。”
  俞佩玉默然半晌,叹道:“你三叔已病了很久了么?”
  朱泪儿道:“四、五年了。”
  俞佩玉道:“你一直在照顾着他?”
  朱泪儿道:“嗯。”
  俞佩玉道:“难道没有别的人陪你们?”
  朱泪儿缓缓道:“三叔没肓别的亲人,只有我。”
  俞佩玉长长叹了口气,四五年前,这女孩子最多也不过只有七八岁,在别人正是最顽
皮、最喜欢玩的年纪,但她却陪着个已奄奄一息的病人,在这凄凉的小楼上,度过了四五
年,晚上竟连盏灯都没有。
  俞佩玉叹了口气,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屋里静寂得就像是坟墓,曙色就在这死一般的静寂中,悄悄染白了窗纸,远处渐渐响起
了鸡啼。
  锺静已伏在郭翩仙身上睡着了,郭翩仙的目光,却始终凝注在那垂死的病人身上,也不
知在想什么。
  银花娘忽然伸了个懒腰,轻叹道:“这两人下棋下了这么半天,一共才落了三个子,看
来这一盘棋不到明年只怕也下不完……”
  她忽又走到那小女孩面前,嫣然笑道:“我知道你是个很乖很乖的女孩子,你下去煮一
锅稀饭,再弄些小菜来给这些叔叔阿姨们吃好么?”
  朱泪儿动也不动,只是淡淡道:“我不去,我不能离开三叔。”
  银花娘笑道:“乖乖的去吧,小孩子怎么能不听大人的话。”
  朱泪儿连瞧也不瞧,道:“我不去。”
  银花娘笑容更温柔,柔声道:“我知道你一点也不怕我,所以不听我的话,是么?”
  她嘴里温柔地说着话,手却已一个耳光打在朱泪儿的脸上,朱泪儿苍白的小脸,立刻被
打得又红又肿。
  但她却还是动也不动,连眼睛都没有眨,简直好像一点感觉也没有,只是瞪眼瞧着银花
银花娘皱了皱眉头,媚笑道:“你嫌我打得太轻了,是么?”
  她的手又伸了出去,但却已被俞佩玉握住。
  银花娘叹了口气,道:“我就知道你又要管闲事了。”
  俞佩玉冷冷道:“你若想和我走在一路,以后最好还是……”
  话未说完,突见朱泪儿双手蒙着了脸,颤声道:“你……你打得我好疼呀。”
  银花娘怔了怔,道:“我方才打你,你现在才觉得疼?”
  朱泪儿道:“疼……疼死我了。”
  银花娘吃惊地瞧着她,简直也说不出话来。
  她简直想不到世上有感觉如此迟钝的人,别人打了她一巴掌,她竟在一盏茶功夫后才知
娘。道疼。
  银花娘呆望着她,竟连要吃稀饭的事都忘了。
  这时那似乎睡着了的病人却忽然叹了口气,道:“你既然怕疼,为何不听人家的话,下
楼去煮稀饭吧。”
  朱泪儿忽又瞪起眼晴来,瞪着银花娘,道:“三叔叫我去,我就去,别人就算打死我,
我也不会去的。”
  她慢吞吞地爬下了床,慢吞吞地走下楼,俞佩玉瞧着她纤弱的身子,苍白的脸和手,心
里不禁暗暗叹息。
  银花娘这才展颜一笑,道:“想不到这孩子脾气竟如此倔强,倒和我小时候一样……”
  她语声忽然顿住,眼珠子一转,才接着笑道:“这孩子若真和我小时候一样,我们吃了
她的稀饭,就再也莫想活着下楼了,我得下去瞧着她。”
  俞佩玉皱眉道:“小小的孩子,你也怕她下毒?”
  银花娘回眸笑道:“我比她还小的时候,就已毒死过七八十个人了。”
  俞佩玉淡淡笑道:“她不怕你,你反而怕她?”
  银花娘怔了怔,她实在也不知道自己怎会对这又瘦又小的女孩子,起了种莫名其妙的畏
惧之心。
  连郭翩仙那么厉害的眼睛瞪着她时,她都不在乎,但这小女孩的眼睛瞪着她,她却觉得
心里有些发冷。
  她怔了半晌,才勉强一笑,道:“一个人谨慎些总是好的,这句话你难道忘了?”
  俞佩玉叹了口气,道:“你若是要下去,不如还是让我下去吧。”
  楼下也只有一间屋子,大半间都堆着柴米,只留下一块很小的角落,搁着水缸。碗柜和
锅灶。
  朱泪儿正蹲在水缸旁洗米,洗了一遍又一遍,米里每个稗子,她都小小心心地挑出来,
轻轻放在旁边。
  等到饭锅上了灶,她又将捡出来的稗子用张纸包起来,再用清水将地上冲得乾乾净净。
  俞佩玉发觉非但这么大一间屋子里点尘不染,就连锅灶上都没有丝毫烟熏油腻,这厨房
竟比别人家的客厅还乾净。
  这双又瘦又白的小手,每天竟要做这么多辛苦的事,这伶仃纤弱的身子,怎么能挑得起
这么大的担子?
  俞佩玉忍不住又叹了口气,道:“你每天都要将屋子打扫得如此乾净么?”
  朱泪儿淡淡道:“一个人过惯了乾乾净净的日子,瞧见脏东西就会讨厌的,除非情不得
已,否则又有谁愿意和不乾不净的人在一起。”
  她忽然回头瞪着俞佩玉,缓缓道:“你说是么?”
  俞佩玉的心动了动,苦笑道:“不错,谁都不愿意和不乾不净的人在一起的。”
  朱泪儿眼睛发着光,轻轻道:“那么你……你为什么喜欢和不乾不净的人在一起呢?”
  俞佩玉怔住了,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样回答才好。
  这是个多么古怪的孩子,她有时看来,是那么可怜,那么弱小,有时却又好像变成个饱
经世故的大人。
  朱泪儿已缓缓转过身,在一张小板凳上坐了下来,一面用扇子去炉火,一面慢慢地说
道:“我虽然很少出去,但在这小楼上,却可以看到很多事,若是看到了有趣的事,我就会
说给我的三叔听,否则他更不知道有多么寂寞。”
  俞佩玉忍不住问道:“这小楼上常会看到有趣的事么?”
  朱泪儿道:“嗯?”
  过了半晌,她忽又回过头来,道:“有一天,我还瞧见一个很美丽的女人,用很奇怪的
法子杀了许多人,你可知道那女人是谁?”
  俞佩玉苦笑道:“就是方才打你的人?”
  朱泪儿淡淡笑了笑,道:“方才谁打了我?我已经忘记了。”
  俞佩玉忽然发现她脸上方才虽然已被打肿,但现在却又光滑如玉,简直连一丝痕迹都没
有留下来。
  朱泪儿已又接着道:“别人打了你,你若不能还手,最好还是将这件事忘记的好,免得
存在心里难受。”
  俞佩玉道:“但……但别人打了你,你真的要过很久才觉得疼?”
  朱泪儿抿嘴笑了笑,道:“一个人挨了打,反正是要疼一次的,早些疼,迟些疼又有什
么关系?你疼得越早,别人越开心,你若过很久才疼,别人就开心不起来了。”
  她淡淡接着道:“我既然挨了打,为何还要让别人开心呢?”
  俞佩玉又怔住了,这小小的孩子,心里竟充满了一些奇奇怪怪的念头,奇奇怪怪的想
法,别人竟捉摸不透。
  就在这时,突听外面响起了马车声,接着,人声就嘈杂起来,正是从隔壁那院子里传过
来的。
  俞佩玉长长吐出口气,笑道:“我还是上去瞧瞧吧。”
  口口口
  李家栈的院子里,此刻竟已是人头拥挤,而且后面来的人还越来越多,俞佩玉虽瞧不见
他们的脸,但可断定这些人无一不是江湖豪杰。
  银花娘叹道:“这些人跑来干什么?见了鬼么?”
  郭翩仙悠然道:“天下武林的盟主,在这里和唐门的掌门人下棋,江湖中人谁不想来见
识见识,只要消息传出,不出三天,这院子都会被挤破的。”
  银花娘恨恨道:“这消息不知是那个王八蛋传出去的?”
  她这句话自然没有人回答,但俞佩玉却已恍然。
  这消息自然就是那“俞放鹤”自己传出去的。
  他故意传出这消息,让武林中人都来看他和唐无双下棋,唐家的子弟,自然就不会再怀
疑唐无双为何突然不见了,而别人见到堂堂的武林盟主都在和这“唐无双”下棋,这唐无双
纵是假的,也变成真的了。
  只听院子里人语纷纷都在说:“这位就是新任的武林盟主俞放鹤么?嗯,果然是风采非
凡,难怪连红莲帮主那样的人都服了他。”
  “咱们不知道能和盟主出来说几句话么?”
  于是林瘦鹃含笑走了出来,朗声笑道:“各位但请稍安勿躁,这盘棋看来最少还要下个
三五天的,各位何不先找个地方落脚,等盟主下完棋才好从容陪各位谈话,各位有什么困
扰,那时也可说出来,盟主自然会替各位拿主意的。”
  院子里竟响起了欢呼声,这“先天无极”的掌门人,在江湖中果然极得人望,这却命俞
佩玉的心都沉了下去。
  林瘦鹃走进屋里,院子里又有人窃窃私议:“这位就是名震大江南北的“菱花剑”林瘦
鹃么?听说他有位掌上明珠,乃是江湖中出名的美人。”
  “只可惜红颜自古多薄命,这位林姑娘许的本是盟主的大公子,谁知还未过门,俞公子
就死在杀人庄了。”
  “是谁杀了他的,盟主难道不为儿子复仇?”
  “据说这位俞公子头脑有些毛病,盟主早已对他灰心得很,林姑娘就算嫁给了他也是一
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俞佩玉动也不动地坐着,额上汗珠却已滚滚而下。
  银花娘忽然关上窗子,叹道:“你听见没有,他们居然还要在这里耽下去哩,咱们也不
知道是要等多久。”
  俞佩玉霍然站起,道:“你用不着等了。”
  银花娘吃惊道:“你……你难道……”
  俞佩玉缓缓道:“有些事你越是躲躲藏藏,别人反而越会怀疑你、逼你,倒不如索性去
面对它,这道理我已渐渐想通了。”
  他这话也不知是在对别人说,还是在对自己说。
  银花娘失笑道:“你说的什么?我不太懂。”
  俞佩玉不等她说完,便已走下了楼,竟开门走了出去。
  银花娘赶紧又将窗户打开一线,过了半晌,果然瞧见俞佩玉从客栈外走进了院子,竟分
开人丛,闯门而入。
  锺静失声道:“这人好大的胆子。”
  郭翩仙微笑道:“他得友如我,胆子自然要变大了。”
  银花娘叹了口气,悠悠道:“他没有你这朋友时,胆子也是很大的,这人外表看来虽像
猫那么温柔文静,其实简直比老虎还要可怕。”
  口口口
  俞佩玉刚走进院子,院子里几十双眼睛就都不禁向他瞧了过去,这样的绝世美男子,连
男人都忍不住要多瞧几眼。
  但俞佩玉的眼睛却谁也不望,微笑着分开人丛,微笑着走进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