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花女侠





  潮音和尚道:“毕老弟,你也给我写两封信。”毕擎天道:“写给谁?”潮音和尚道: 
“一封写给叶宗留,就说我到雁门关外请兵,叫他安心。另一封写给长江边上的一个舟 
子。”毕擎天诧道:“一个舟子?”潮音和尚道:“承珠人生地不熟,也得有人带她去见叶 
宗留呀。这个舟子名叫张黑,住在靖江,是叶宗留派在长江边上,专司联络之职的。你说这 
个小姑娘是我的师侄张丹枫的徒弟,叫他好生照顾。” 
  待到毕擎天把信写好,晨曝已透进窗户,众人一夜未睡,只因胸中热血沸腾,却无丝毫 
倦意。于承珠将信藏好,向众人敛身一礼,朗声说道:“多谢毕大龙头,多谢周寨主和师伯 
祖,我先走了。”毕擎天道:“你就走了么?”于承珠道:“救人如救火,天快亮了,我不 
走待何?”众人送出门来,于承珠跨上白马,便在晨光曦微之中,扬鞭东去。毕擎天好生惋 
惜,但却怎说得出口要将她留住? 
  照夜狮子马日行千里,两日之后,就到了长江边,但见烟波浩渺,水天相接,江涛滚 
滚,于承珠顿觉胸襟开阔,郎声吟道:“大江东去,浪淘尽多少英雄豪杰”。想起张士诚当 
年与朱元璋在长江决战之事,心中十分感慨。 
  第二日到了靖江,依着住址在东门之外找到了那个舟子张黑,将潮音和尚的信交给他, 
张黑欢喜无限,道:“于相公,你来得正是时候。台州沿海又来了两股新的倭寇,义军处境 
更为危急,咱们的援军虽然未到,毕大龙头那封信等于给他们吃了定心丸,军心一振,就不 
怕了。”当日张黑就备了小舟,渡于承珠过江,照夜狮子马不便携带,留在张黑家中。 
  小舟如箭,顺着江风,疾行而下,于承珠立在船头,遥望水天相接之处,激越情怀,难 
以自抑,正想与张黑谈论抗倭之事,忽听得岸上有人叫道:“舟子,舟子!” 
  只见一个少年书生在江边招手叫唤,张黑诈作不闻,双桨一划,小舟顺流而下,那书生 
赶上两步,气喘吁吁地又叫道:“舟子,舟子!”于承珠道:“出门之人,该与人方便,撑 
回去让他上船吧。”张黑道:“江湖险恶,咱们有事在身,假如搭了一个坏人,那岂不误 
事?”于承珠笑道:“一个文弱书生,何须顾虑。”张黑见他如此说,只好停船,那书生好 
不容易地赶到,曳起长衫,接着张黑抛过来的桨,跳上船头,身子摇摇晃晃,一只脚踏了个 
空,几乎跌下水去。于承珠伸手一拉,暗用劲力相试,那书生身子一倾,几乎跌入于承珠的 
怀中,于承珠急忙将他扶住,那书生兀自晃了几下,才稳得住身形,于承珠心道:“习武之 
人,碰着外力,必生反应,这书生看来非但不会武功,而且弱不禁风,张黑确是过虑了。” 
那书生汗流满面,气喘吁吁,掏出一张丝帕,慢条斯理地拭汗,好半天才说得出话道:“多 
谢了!” 
  于承珠请那书生到船舱坐走。拱手说道:“请间兄台贵姓大名,渡江何事?”那书生 
道:“小弟姓铁,贱号镜心。家父有病,小弟要赶回台州探望。”于承珠心中暗笑,这书生 
文弱雅静,与他姓氏可是大不相称。说道:“那好极了,小弟也是要到台州去的。”书生 
道:“如此说来,渡江之后,咱们还是同路。请教兄台高姓大名?”于承珠毫无顾虑,依实 
说了。说了之后,忽地心中一动,问道:“听说台州倭寇为患,道路恐怕不甚好走哪。”那 
书生道:“听说倭寇是在台州沿海一带肆虐,台州城还在官军手中。危险是有的,只是为人 
子者,父亲有病岂可不回去探视?”于承珠触起心事,想起自己的父亲,幽幽地叹了一口 
气。书生道:“兄台叹气何来?”于承珠道:“东南沿海,倭寇茶毒生灵,朝廷又不能保 
民,是以浩叹。”那书生道:“兄台仁者之心,小弟敬佩。”转过头去。于承珠道:“兄台 
意欲赏览江上风景么?”只见那书生举袖在脸上一折,回转头来,道:“小弟眼睛,有点毛 
病,被江风一吹,不觉泪下,失礼了。”于承珠见他眼眼红润,眼角果有泪痕,本来不以为 
意,只是听他语音酸涩,竟似忍着泪说出来的,心中又不禁隐隐起疑。 
  再留神看时,那书生眉清目秀,眉宇间却隐有一股忧郁之气,于承珠心道:“是了,想 
必是他记挂父亲的病,所以心中闷闷不乐。”正想说话劝解,忽见上流来了一只大船,船头 
刻成形,那条船其大无比,共有两层,船楼上似有许多人,正在那里饮酒作乐,弦歌细细, 
随着江风送到耳中,于承珠的师父都是博学多才之士,她自幼受薰陶,亦能审音辨律,但仔 
细听,这乐声却全不似中原之音! 
  楼般直驶而来,涌起层层波浪,看得更清楚了,一眼望去,船舱上密密麻麻站满了人, 
个个都是身躯粗矮的汉子,于承珠笑道:“哪里来的这么多萝卜头?”楼船上的歌声粗旷之 
中带有一股悲凉的韵味,于承珠侧耳听时,一个字也听不懂,他们唱的是什么“依罗哈尼阿 
与陀,嗤里奴鲁喝!”那少年书生忽地歌道:“花虽芳荡兮,飘零无依。这是日本樱花 
歌。”张黑停了划桨,叫道:“不错,这是倭奴的贡船。” 
  于承珠吃了一惊,道:“怎么任由倭寇的楼船在长江行走?”张黑道:“相公有所不 
知,倭奴狡猾得很,他们一面在沿海劫掠,一面假借进贡为名,做走私的生意。”于承珠 
道:“有这等事?”张黑叹口气道:“官家的市舶司还将他们奉为上宾呢。”原来在明朝的 
正统(英宗)年间,正当日本的“战国时代”,各地诸侯拥兵割据,这些诸侯争派贡船向中 
国进贡,因为根据明朝“市舶司”(即海关)的规矩,外国贡使带来的“私货”可以免税, 
那些诸侯便乘此大做走私生意,以图巨利。明朝问起倭寇骚扰的事件,他们便说这是本国的 
“浪人”,政府无法管辖,其实这些“浪人”十之八九都是得到日本各地诸候的支持,甚或 
是直接遣派来劫掠财货的。 
  于承珠道:“他们在中国地方焚烧劫杀,为什么中国的官员还要待如上宾?”张黑道: 
“还不是为了一个利字?他们的身份是贡使,本来朝廷规定他们三年只能进贡一次的,每次 
来的贡使人数也有限制,可是日本各地的诸侯都争着来进贡,每条贡船都贿赂市舶司早些放 
他们入来。”于承珠摇了摇头,心中无限愤慨! 
  那条日本的贡船越来越近,张黑道:“咱们快避开它!”于承珠血脉赍张,道:“为什 
么要避开它,我说迎上去!”张黑使个眼色,道:“相公,你不是赶着过江有事么?这些倭 
寇的贡船,无恶不作,撞着了它,闹出事来,可不是好耍的。”于承珠本是一时愤恨,被张 
黑提醒,默然不语。 
  张黑使船如使马,船头一转,立刻掉过方向,霎忽之间,划出十余丈地,忽见江中有一 
条鱼船,船上有个老渔夫和一个女子,似是他的女儿,正在贡船附近经过,船楼上的那些日 
本浪人“呀依呜暖”地乱叫一通,百桨齐划,竟然直追那条渔船。少年书生叫道:“不好, 
他们要捉这个渔家女。”于承珠大怒,道:“张黑,天大事情,咱们也要碰他一碰,快划回 
去。”只见那条贡船堪堪赶上,船上有人抛出两条挠钩,要钩那条渔船。张黑用力一划,小 
船如箭驶过,于承珠大喝一声,拔出青冥宝剑,一剑就把那两条挠钩削断。 
  贡船上的日本浪人纷纷骂道:“八格马鹿!”说时迟,那时,那快,两个浪人拔出倭刀 
便跳过来,于承珠早有准备,玉手一扬,两朵金花破空飞出,一个浪人给打得跌下水去,另 
一个浪人却跳上了船头,于承珠青冥宝剑一挥,那浪人哈哈大笑,雪亮的倭刀横砍直劈,忽 
听得“喀嚓”一声,那柄倭刀断为两截。这个日本浪人,是国中的四段好手,自恃倭刀锋 
利,哪里将于承珠这样一个“小孩子”放在眼内?不料三招之内,倭刀便被削断,呆了一 
呆,于承珠叱咤一声,唰的一声,剑尖从前心透过后心,飞起一脚,将那倭寇的尸身踢下长 
江,登时江面染红了一大片。 
  贡船上的日本武士大叫道:“八格马鹿,以爹时!”上一句是骂人的说话,下一句却不 
由得衷心赞好,要知在日本,三段四段的武土虽然不算稀奇,但像于承珠那样交手就连杀两 
个上段的武士,即算九段的高手,也未必能够。 
  张黑掉转船头,便想逃走,早有两名日本武士又跃了过来,这两名武士身法极快,一跳 
上船头,小船登时沉了一截;于承珠见刚才杀得如此容易,不以为意,宝剑一伸,挽了一个 
剑花,用了一招“腹式分金”,剑锋一颤,分刺两个日本武士,不料那两个日本武士大喝一 
声,两柄长长的倭刀,一上一下,横劈过来,攻势竟是极为凶猛,于承珠断不能同时削断两 
把倭刀,若然仍用原式,势必两败俱伤,逼得倒退两步,用轻灵的身法,避开了这两刀,那 
两个日本武士刀法如风,一抢上来,交叉疾劈,忽听得有人大叫一声,扑通跌下水去,原来 
是张黑见状凶险,举起铁桨,向一个日本武士偷袭,这个日本武土是六段高手,尤精于柔 
术,一低头让那铁浆从头顶打过,张黑收势不及,仆倒他的背上,被他使出“柔道”中“背 
投”的绝招摔下江心。 
  这样慢得一慢,于承珠早已站稳脚跟,短剑回环反削,用牵引粘连之劲,将两柄倭刀的 
凌利攻势化开,这两个日本武士一个是五段,一个是六段,见于承珠小小衫纪,竟然深明借 
力打力的道理,与他们所练的柔道不谋而合,哪里还敢轻视,三人迅即之间拼斗了十余招, 
于承珠一步不让,以绝妙的剑法,将两个日本武土迫在船头,不能再前进半步。但这两个武 
土狡猾之极,知道她手中使的乃是宝剑,两柄倭刀此呼彼应,教于承珠不能乘隙专攻一人, 
于承珠想在迫切之间,杀两个五段六段的高手,却也不能!这时那条日本贡船又已迫近,离 
开于承珠的小船,不过十丈之遥了。贡船上的日本水手,又伸出十几支挠钩,只待两船相 
接,便要立即将于承珠的小船钩住,于承珠只有一双手,势难分出手来抵御,这情势当真是 
危险之极! 
  而且于承珠又不懂水性,张黑已被打下木去,这条小船在江心滴溜溜地乱转,三人乒乒 
乓乓在船中恶打,小舟忽而倾向左边,忽而倾向右边,震荡不休,船篷也给倭刀砍得稀烂, 
于承珠不耐震荡,渐觉头晕眼花,那条贡船疾驶而来,船上浪人轰然大叫,倏地伸出十几支 
挠钩,于承珠心中一慌,右首边那名日本武士暴喝一声,倭刀挥了半个圆弧,自左至右,连 
劈带削,左首那名武士,虚劈一刀,施展柔术,反手一挟,便要用“负手反投”的绝技,将 
于承珠掷下江心。 
  这两名武士来势都急,于承珠用了一招“网马负图”,短剑挥成一个圆形,当胸一挡, 
右首那名武士,刀锋已到,忽地大叫一声,手臂垂了下来,于承珠见机快捷,急忙一个盘龙 
绕步,闪过一边,左首那名武士,施展柔术,一挟不中,正欲再击,忽觉胸口似给利刃划了 
一下,痛得大叫一声,腾身飞起,于承珠一剑刺去,凑个正着,在他小腹上划开了一条裂 
缝,接着反身一剑,又将右首武士的胳膊斩断,两名武士都忍痛跳下水中,于承珠惊疑不 
定,忽见小船滴溜溜一转,船首掉了个方向,又划开了数丈,十儿条挠钩,都扑了个空。 
  于承珠在百忙中回头一望,只见那少年书生似笑非笑地忽地避开了自己的眼光,低头把 
舵,于承珠心中一动,道:“多谢你啦!”书生淡淡说道:“多谢什么?快躲进舱来!”江 
心一个大浪打到,小船倾过一边,浪涛中忽地跳起一人,口中咬着一柄倭刀,两手各提一个 
头颅,跃上船来,这人正是张黑,只见他将两颗头倾向倭船掷去,取下倭刀,喝道:“谁再 
追来,这就是榜样。”回首哈哈一笑,道:“确是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铁相公竟是个 
身怀绝技的侠土!”原来张黑精通水性,被掷下水,并无受伤,他潜在水中,追上自己这条 
小船,见那两名受伤的武士沉下水中,他一口闷气正待发泄,便在水中割了那两人的头颅, 
抢过一柄倭刀,再跳上来。当他在水中制伏那两个倭寇时,发现两个倭寇的胸前,各插着一 
把小小的匕首,他知道于承珠用的是金花暗器,船上再无别人,匕首定然是书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