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枭 作者:方白羽
听说对方自认儒门弟子,孔传宗放下心来,忙示意下人看茶,待宾主落座后,沉吟道,“不知马先生跟巴图将军什么关系?突然拜访有何指教?”
“我其实根本不认识巴图。”年轻人浅浅抿了口香茗,然后搁下茶杯笑道,“甚至连史思明将军也不认识。不过我有大燕圣武皇帝的手谕,所有河北、齐鲁地界的大燕国兵将,我都可以随意调用。”
孔传宗心中暗惊,面上却不动声色道:“原来是大燕国圣武皇帝特使,失敬失敬!”
年轻人坦然而受,淡淡笑问道:“先生可知贵府为何没有在战乱中,遭受那些北方蛮族兵将的骚扰?其实是大燕国大军在进攻齐鲁之前,就收到了小生借圣谕发出的指示,在齐鲁之地有两个名门望族不得冒犯和骚扰,一个是曲阜孔家,一个是博陵崔家。”
博陵崔家,世人俗称的“五姓七家”之首,而“五姓七家”则是指中原传承了几百年的门阀贵族,他们历经两晋、南北朝、隋、唐四朝,一直保持着门第的高贵和尊荣,并不因改朝换代而衰落。五姓七家的弟子家教森严,因此也人才辈出,历朝历代出仕入阁的不在少数,隋、唐两朝文武,竟有三分之一是出自五姓七家,另有三分之一是与五姓七家有着各种姻亲关系,可见他们对朝政的影响力。孔家虽然在儒门中有着无比尊荣的地位,但与五姓七家之首的博陵崔家比起来,还远远不如。
听得对方所言,虽然不知真假,孔传宗还是急忙感谢。就见这自称马瑜的年轻人,突然叹了口气:“不过博陵崔家辜负了我对他们的敬重,不愿向大燕皇帝称臣。弄得小生没法交待,圣武皇帝也因此收回了对他们的特别保护,没想到最终……”
说到这马瑜停了下来,脸色悲戚,他对两名捧着礼盒的随从摆摆手,二人连忙将锦盒捧到孔传宗面前,在他示意下,一名随从缓缓打开锦盒,一股香气顿时扑面而来。孔传宗定睛一看,面色一变,差点摔倒在地。但见盒中是颗栩栩如生、涂满香料的人头,双目半开半合,直如刚睡醒一般。
“这是博陵崔家的崔宗主,想必孔先生也不陌生吧?”年轻人微微叹道。孔传宗当然不陌生,博陵崔家不仅是山东两大世家望族,也是世人所称的“五姓七家”之首,几百年来根深蒂固,枝繁叶茂,几次朝代更替都没伤到过崔家的筋骨,没想到这年轻人竟敢……孔传宗心中不禁泛起一丝愤懑。
年轻人示意随从将盒子搁在桌上,另一个随从打开盒子。虽然孔传宗已有心理准备,但见盒中物还是吓出了一身冷汗。但见盒中是无数血淋淋的耳朵,层层累累不知几何,看模样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甚至还有长不及半指的婴儿耳朵。就听年轻人叹道:“崔宗主的不智令史将军暴怒,下了灭族之令,传承数百年的博陵崔家,就这样烟消云散,被一帮屠夫从历史上生生抹去。小生知道崔家跟孔家同为山东望族,孔先生跟崔家交情深厚,所以特将崔宗主的人头和崔家阖府上下一百三十六口的耳朵带来,望孔先生看在同为山东望族的份上,妥为安葬。”
这年轻人说得轻描淡写,孔传宗却听得惊心动魄,双唇打颤,不敢应承。就见年轻人摆摆手示意随从将盒子搁下,这才徐徐道:“史思明已令尹子奇将军率大军不日南下,小生也算儒门后进,不忍见孔府也遭此大祸,所以特意提前来报个信,望孔宗主早作准备。”
孔传宗忙示意弟子将人头和耳朵赶紧收起来,这才色厉内荏地喝道:“孔府乃世代书香,敬天地君亲师,守仁义礼智信,岂能受你一句威胁,就向蛮夷叛贼俯首称臣?”
“得了吧!”年轻人不屑地笑道,“儒门忠君守义的教导,只是骗骗世人的堂皇话,难道孔宗主还真信了不成?尊祖孔圣人出身鲁国,一生侍奉过多少位君主?只要有人肯让他做官,就算千里迢迢也巴巴地赶去。哪有半点‘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的气概?”
孔传宗气得须发哆嗦,拍案道:“你、你黄口小儿,竟然辱我先祖?”
年轻人和解地抬起手:“好好好!咱们不说令祖,就说贵府。自秦汉以来,经历了多少代帝王?为何能生存下来?说明贵府家主都是聪明人,从来不会为什么忠义与失败者捆在一起,与新帝王对抗。无论这新帝王是汉是夷,贵府都不会计较。为何到了孔先生这代,倒计较起大燕皇帝出身来了?”
孔传宗无言以对,就听马瑜接着又道:“现在辉煌的大唐帝国两京都已被范阳大军攻破,玄宗皇帝狼狈逃往巴蜀,各地虽有唐军还在抵抗,但已不成气候,曾经辉煌一时的大唐帝国,只怕已难逃覆亡的命运。众所周知,大燕国军队多为北方蛮族,对孔圣人可是没多少敬意,是晚辈千叮咛万嘱咐,以巴图为首的蛮族将领才没有骚扰贵府。晚辈也算儒门弟子,实不忍看贵府因先生逞一时之勇遭遇灭顶之灾啊!”“孔府弟子一向只闭门读书,很少出仕为官,无论大唐还是大燕的官,咱们都不敢领受。”孔传宗神情凝重,不再虚张声势地坚持。
马瑜淡淡笑道:“孔府一向是负责孔圣人的祭祀,做不做官倒也无妨。不过有一件事,却是需要孔先生非帮忙不可!不是帮我,是帮儒门!”
孔传宗皱眉问道:“不知是何事?”
马瑜抬手示意几名随从退出正堂,孔传宗也知趣地令丫环仆佣退下。正堂中就剩下他和马瑜二人,就听马瑜压着嗓子正色道:“本来两国交战,跟咱们读书人没什么关系,但是现在儒门门主冷浩峰竟公然与大燕国作对,孔宗主为儒门举足轻重的人物,岂能眼睁睁看着他胡作非为,给整个儒门带来灭顶之灾,将整个儒门往火坑里带?”
传宗见马瑜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显然是在等自己表态,他不禁捋须沉吟道:“冷门主为儒门领袖,无论从威望还是从儒门地位来说,在下都无权干涉他的行动。”
马瑜似乎对孔传宗这答案早有预料,就见他微微一笑:“冷浩峰若是自己联络各大门派跟大燕国作对,那也就罢了,现在他却是要先来孔府祭拜先圣,然后再去泰山与各派结盟。在旁人看来,这不是在说这次结盟乃是孔府在幕后策划?一旦追究起来,不知孔府能不能脱得了干系?即将率大军抵达齐鲁的史思明,可不是我这个文弱书生可以约束。他能将博陵崔家斩尽杀绝,再多屠一门孔府只怕也是等闲。孔府上下一共有一百零三口吧?先生就算不为自己考虑,难道也不为他们考虑?”
孔传宗心中微凛,没想到这年轻人已将孔府的情况摸得这般清楚,现在他显然是在以孔府上下一百多口性命要挟,孔传宗知道在史思明这样的蛮族将领眼里,他孔府跟别的豪门大户并没有多大不同。他不禁惴惴道:“那……老夫便通知冷门主,让他莫来祭拜,以示与之划清界限。”
马瑜淡淡笑道:“先生为儒门举重轻重的人物,难道只想明哲保身,不想为儒门所有弟子做点什么?”孔传宗沉吟道:“阁下的意思是……”
马瑜神情一正,徐徐道:“我希望先生能在这非常时期挺身而出,担起拯救儒门的重任。”
见孔传宗似乎还有些不懂,马瑜干脆挑明道:“冷浩峰已不适合领袖整个儒门,我希望孔先生在这非常时期挺身而出,担当起门主的重任。我不要你一定帮助大燕国或做大燕国的官,但至少要在大燕国与大唐军队胜负未定之前保持中立,以免将儒门陷入危险之境地。”
孔传宗变色道:“冷浩峰乃上一代门主任命,岂能说换就换?”
马瑜微微笑道:“我知道儒门最看重礼仪,门主的任免非得前任门主的指定,以及德高望重的大儒们的认同,除此之外别无它途。不过有一个特殊情况,也许可以临时撤换门主。”“什么情况?”“死!”孔传宗先是一愣,立刻就明白,冷浩峰要突然死了,当然就再做不成门主。那儒门须得另选门主,虽然未必轮得到自己,却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不过现在冷浩峰当壮年,怎会轻易就死?除非……想到这孔传宗不由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没想到这貌似温文儒雅的年轻人,竟如此深沉狠辣,在说到让冷浩峰死的时候,竟然如此从容不迫,不带一丝杀气。
“让冷浩峰死的细节不用先生操心,我的人会去做。”马瑜淡淡道,“先生只要做到两点,便可拯救整个儒门,孔府自然也平安无事。”
孔传宗涩声问:“哪两点?”
马瑜徐徐道:“一是在冷浩峰祭拜孔圣人的时候,让我的人扮成孔府弟子去侍候。二是在拿到冷浩峰门主信物之后,先生便随我去泰山,以儒门门主信物考虑一晚,是要保冷浩峰的命,还是保孔府一百零三个亲人的性命,就再召所有弟子,我保你成为新一代门主。”
孔传宗额上冷汗涔涔而下,心知要答应这样的条件,只怕自己永远得听命于这个年轻人。但要不答应,那博陵崔家只怕就是前车之鉴。他正在踌躇难决,就见马瑜已长身而起,微微笑道:“先生不必急着答应。不过在你作决定之前我要提醒你,孔府周围已经安插了我的眼线,若是发现孔府中走脱一人,那么阖府上下都将为他殉葬。”
说完马瑜拱手告退,丢下目瞪口呆的孔传宗。他已经走了很久,孔传宗依然在对着桌上那两个礼盒发愣。博陵崔家,几百年的望族啊,一夜之间便没了,这般霹雳手段,已经令一向养尊处优的孔传宗彻底震撼。
“先生,孔传宗会答应吗?”孔府门外,辛乙在司马瑜身后小声问。就见司马瑜微微一笑,自信道:“他一定会答应。”
辛乙将信将疑:“可是我听说,儒门弟子可都是忠君重义、富贵不淫、威武不屈之辈啊!”司马瑜微微笑道:“那是真正的儒门弟子,而孔传宗不是。”
见辛乙不解,司马瑜淡淡道:“书写理想的人和相信理想的人是两码事,孔传宗不过是为书写理想者守灵的祭祀官和后裔,你以为他会是个为理想献身的勇士?如果他是,那么这世上早已经没有这个孔府了。”
辛乙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低声问:“那我们现在做什么?”
司马瑜目视夜色茫茫的天边,徐徐道:“冷浩峰还有三天就到曲阜了,咱们要在他最尊崇的孔府等着他。”
69、刺杀
曲阜虽然已为叛军占领,但由于它没有做任何抵抗,而叛军为了给别的郡县树立一个投降优待的榜样,因此它没有遭到战争的破坏,甚至也保持着沦陷前的秩序。除了以后改向大燕国缴纳税赋,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生活并没有太大变化。甚至连进出城门的盘查,也不比沦陷前严格。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冷浩峰率几名儒门弟子悄然来到了曲阜。
一匹健马喷着响鼻在冷浩峰面前停了下来,马上的骑手虽然没有携带兵刃,却依然透着股练武之人才有的英气,他勒住马低声禀报道:“掌门,弟子已进城看过,没问题。”冷浩峰抬首遥望城门,但见城门洞开,守城的兵卒只对进出的商贩做简单的盘查。他颔首道:“好,咱们进城。”
一行人装扮成行脚商人,给守城的兵卒塞了点微不足道的贿赂,便顺利地进得曲阜,一路直奔孔府。早得到消息的孔府弟子在一里外接上众人,然后将众人领进了孔府大门。
“现在兵荒马乱,一切从简。”冷浩峰边走边对那弟子道,“祭祀大礼完后我就走。”那孔府弟子连忙答应,“宗主早已经准备妥当,就等门主前来。”
说来也怪,孔子生前要弟子不语怪力乱神,儒门中也从来没有鬼神之说的经典,显然对鬼神并不怎么相信。但儒门却又最是看重各种祭祀和礼仪,在所有人生大礼中,葬礼最为隆重,在所有亲人中,对死去的祖宗最是尊敬。冷浩峰身为儒门门主,对此也不敢简慢,门中每有重大事务,必先敬告祖师,这已经成为儒门惯例。
孔府紧挨着孔祠,冷浩峰在孔府略作歇息,便在孔传宗陪同下直奔孔祠,但见祠堂中早已为祭祀大礼做好了准备,孔府弟子忙进忙出地张罗,按照古老的仪式接待冷浩峰对先生孔子的祭拜。冷浩峰虽然隐约察觉孔府与往日相比有些异样。但也只是以为在这战争时期,孔府弟子难免受到外面各种战争流言的影响。
“你们留在这里。”冷浩峰将随行的弟子留在门外,然后独自进得祠堂,依着传承千年的礼仪,对儒门始祖默默敬告。
三拜九叩之后,按礼就该给孔子上香。就见一名孔府弟子手捧香烛来到冷浩峰面前,将燃气的香烛递到他手中。在接过香烛之前的一瞬间,冷浩峰突然有种寒芒刺背的感觉,不禁盯住那从未见过的孔府弟子的双手。但见那是一双稳定而坚硬的手,手指修长,骨节粗壮,隐隐带着边关大漠的粗犷之色——这是一双握刀的手,而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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