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刀春色
见唐一野明显的愕然之色,苏小缺不由得轻轻一笑,有些讥讽又有些宽容,声音颇为柔和:“既如此,七星湖所见你不必跟唐清宇说,徒增烦恼于事无补,既然要当个孝顺儿子,就瞒他一世也好……于我,不想认祖归宗,于他,也不需我延续血脉,于死去的娘,她已是死了十多年,难道还会计较唐清宇信与不信?”
“不,”唐一野的声音却是轻而坚决:“这是爹该明白的。一个人做错事,必须明白自己做错了。唐家的弟子,从不会逃避。”
苏小缺很喜欢唐一野提到唐家弟子时与生俱来的骄傲和高贵,唐家屹立武林三百年,世家名门,他们的孩子骄傲得理所当然,高贵得自然而然,所以苏小缺微笑着凝视他:“也好,你们唐家的事,我本不该多嘴。”
唐一野柔声道:“你跟我骨子里一模一样,也是唐家的血脉。你做错事,必定也是自己去承担。”
苏小缺摇摇头:“我比不得你。”
唐一野不理会,只道:“既然沈墨钩已死,你留在七星湖也并非坏事,七星湖虽是邪教,但你生性善良,断不会为害江湖。”
苏小缺笑道:“未必,我从来辨不明江湖事。”
唐一野固执的摇头,他固执的样子十分好看,有种与年龄气质不符的稚气:“苏小缺会气人欺人,却不会杀人害人。”
苏小缺低头看了看自己有些剔透的手指:“我杀过人,也害过丐帮。”
唐一野温言道:“不,你绝不会杀无辜之人,丐帮一事你根本是落入了谢天璧的圈套,绝非有心加害。上次金江一别,我也打听了一些事,罗如山说你很好,我自己亲眼见到,你连那些追着你们出口伤人的流 氓都不忍杀害,难道这样的小缺还会对丐帮诸人下毒手?”
苏小缺默然,轻叹一声,伸手握住了唐一野等待着的温暖手掌。
唐一野声音略有些发颤:“以后你独自在七星湖,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你做的很多事,我这几天想得头都要裂了也不明白,但是我知道小缺绝不会作恶,那便好了。那日我看到沈墨钩对你……一时有些看不起你嫌你脏,不过现在不会了……你要明白,你是我除了爹之外最亲的亲人,我只望你真正快活。”
苏小缺听到嫌你脏一句,不由得手指冰凉,忍不住辩驳道:“脏么?我倒觉得还好……沈墨钩真心待我,情之所至,又那里脏了?”
不待唐一野说话,想起一事,忙笑道:“你有没有喜欢的人?为什么不肯娶木香药?”
需知唐一野不光武功高人品好心思细个性诚,且是俊美挺拔鲜衣怒马,懂得穿衣善品美酒,通晓名马亦知美人,绝非普通江湖汉子可相比拟。
此刻他穿的正是那日来到七星湖时穿着的薄绸轻衫。这件衣衫色泽鲜亮、质料轻薄而名贵,剪裁更是蜀中第一绣娘唐彩姑的手笔,配上小牛皮的褐色软靴,束发的白玉冠,腰间黄金吞口、黑鲨皮鞘,刀柄上镶着三粒翡翠的天狼刀,不愧为最常入江湖侠女春闺梦里的贵公子,而他眉宇间的沉稳明朗,又把这种衣饰的华贵给遮藏得不动声色不露端倪,淡化了种种外在之物,只显了本人的气质不凡。
这样的名门公子年已二十有余却迟迟未曾娶亲,端的是奇事一桩,唐一野俊脸微红,半晌道:“我不喜欢木香药。”
苏小缺来了兴致,抬起屁股拉近椅子,嘻嘻笑道:“当真不喜欢?在白鹿山时,你对她不是很好么?吃饭练武什么的,都让着她。”
唐一野脸色更红,把椅子往后挪了挪:“她是女子,男人自然该让着女人一些……我对厉四海、秦阿姨也这样。”
苏小缺恨不得一屁股坐到唐一野腿上去盯着他瞧:“胡说!你不喜欢她你脸红什么?再说了,木香药你不娶,司马少冲就娶了,司马少冲可是谢天璧瞧中的人物,想来跟赤尊峰也有一腿,你不肯娶木香药,岂不是为害江湖正道了?”
唐一野被他强词夺理一篇话说得怔怔不语,心里却欢喜得要命。自小天之骄子却没有个亲兄弟,唐家子弟俊杰多,都明里暗里较着劲,父亲教导自然甚严,只有在白鹿山和苏小缺一起,才是无拘无束的从小玩到大,几乎是无话不谈无事不做,本是见了他就开心的,谁料分别数年斗转星移,他境况心性都已变了,但此刻放开这么一聊天,却仿佛只是寻常人家的哥哥和兄弟坐在一起背着父母偷偷讨论东家女腰粗西家女嘴大,说不出的亲热有趣。
苏小缺见他习惯性的发呆,不觉自然而然的伸手捅他的笑腰穴,唐一野一边避开,一边求饶:“且容我再想想……”
苏小缺笑得厉害:“想什么?想着去拯救正道苍生?”
唐一野定了定神,道:“不是……木香药不会嫁给司马少冲。”
第六十七章
唐一野定了定神,道:“不是……木香药不会嫁给司马少冲。”
苏小缺蹙着眉:“就算你比司马少冲生得漂亮,也不该这么不要脸吧?”
唐一野连声道:“不是不是……木香药已经出家啦,以后就是香药师太了,孤云师太已立她为下任掌门。”
苏小缺一怔:“那司马少冲不曾死乞白赖的上门求亲?”
唐一野道:“司马少冲原本与木香药有过数面之缘,据传木香药也曾想过下嫁,司马少冲为人却是磊落,只道木姑娘心不属我,未免终身遗憾,不妨三思,木香药大彻大悟,便落发出家了。”
苏小缺想起那日竹舍中,谢天璧曾说起木香药之事,自己当即托他遍传江湖司马少冲本是赤尊峰的人,以防木香药入得彀中祸及唐门,谢天璧狂笑应承之下,虽不依言而行,却也变着法子偿了自己的心愿,完成当日之托,念及他当日银面覆脸,伤情狂态,一时心中说不上什么滋味。
唐一野却悠悠叹了口气。
苏小缺听他这口气叹得颇有怀春之意,只得暂且把思绪丢开,问道:“怎么?”
唐一野红着脸低着头:“我不喜欢江湖女子。”
苏小缺吓了一跳,将心比心,迟疑道:“难道你喜欢江湖男子?”
唐一野愤愤然瞪了苏小缺一眼:“不是!”
苏小缺替唐清宇松了口气,心道若是俩儿子齐齐断袖个个龙阳,这厮绝后的嘴脸只怕够难看。
唐一野继续欲求不满的叹气。
苏小缺忍不住对着他脑袋上的玉冠翻了个白眼,小心翼翼的继续询问:“那你喜欢的是欢场女子?”
唐一野倏然抬起头,其势之猛,苏小缺都担心他颈骨折断,只见他受了折辱似的连牙齿都要红了:“当然不是!我从没去过那种地方!”
苏小缺勉强克制住拉着他的头发把他的头撞向墙的欲望,安慰道:“你一把年纪了,人又俊又不穷,就是去妓 院 piao上一piao,鸨儿爱钞姐儿爱俏,大家都落个欢喜,也没什么不好。”
唐一野很委屈的看着他,终于说了囫囵话:“我心里想要一个普通人家的姑娘……”
“最好话不多,笑起来很温柔……”
苏小缺看着他做梦般的神情,灵光一闪,想起了那年雪地小院张小荷低头的一笑。
“不用会什么峨眉剑,能用好菜刀就行。”
张小荷做的菜,色香味俱全,一味糖醋鱼,香得能让和尚思凡尼姑夜奔。
“不要太泼辣,不可以像厉四海似的动不动抽人耳光。”
张小荷就算被抽了耳光,估计也只会哭不会还手。
“我小时候娘给我做的衣衫绣工很是精致……她最好会绣花。”
张小荷绣的鸭子都比别人绣的鸳鸯漂亮几分。
唐一野越说头垂得越低,活像嫖 娼被苏小缺抓了个光 屁股在床也似的害臊。苏小缺越听眼睛越亮,活像逛了窑 子没花钱还被鸨儿塞了一把银子也似的开心。
待唐一野说完,苏小缺主意也定了,正色道:“大哥,我还有一件事儿要托付给你。”
一声大哥把唐一野的魂儿也给叫回来了,一改委委屈屈的小媳妇儿样,抬头挺胸器宇轩昂:“你说!”
苏小缺道:“那年我手脚俱废,一户人家救下了我,到现在我都没能去看看他们,现如今七星湖诸事不稳,你替我走一趟好不好?就在江南豆子镇东头第一家,姓张的就是。”
说到此处,悲凉的叹了口气:“若不是他们相救,只怕那年冬天我也熬不过去,早倒毙路边了,也再见不到你啦。”
唐一野听了,心里一酸,哪里还有半分推脱之意,点头道:“我离了七星湖,便去寻他们。”
苏小缺犹嫌不足,心道唐一野张小荷这俩都属三棍子压不住一个响屁来的闷 骚,只见一面,想必连脸长手短都看不真切,低着头眼珠转了转,低声道:“大哥,他们一家过得甚是穷苦,那年又给我治伤花费了不少,只怕如今已是捉襟见肘……唉……”
唐一野善解人意一诺千金:“我将他们接到蜀中好生照顾就是,救你的恩人,便是我们唐家的恩人,救命之恩,怎么报答都不为过。”
苏小缺嘿嘿一笑,心知唐一野水滴石穿的磨人功夫天下第一,张小荷再矜持再闷羞只怕也只得接受唐家三少以身相许日夜报答了。
唐一野看到这个笑容,不禁似冷非冷的打了个寒战,苏小缺关切道:“你冷?是不是伤势还不曾好利索?再住两天也好。”
唐一野摇头,他这辈子最爱说的就是实话:“不是冷,你笑得像狐狸,我瞧着有些寒。”
苏小缺最不爱搭理他这等混账话,哼的一声岔开话题:“跟七星湖联手一次,怎么样?”
一语石破天惊,唐一野眨了眨眼,仔细的看了苏小缺片刻,见他神态不似玩笑,倒有些藏着锋的深厉,也就正色道:“什么事?”
苏小缺手指轻轻横过下颌,目光深邃难测,瞧着倒有几分与沈墨钩相似:“对付赤尊峰,七星湖斩其首,唐门斩其尾,仅此一次,日后七星湖与武林正道,仍是两不相干,如何?”
唐一野坐得更直,却是半晌不做声,他素来缜密,把苏小缺的所谋所划问了个透彻明白,方道:“饵便是谢天璧?若赤尊峰有所行动,此次必受重创。不过……赤尊峰多年横行能人辈出,未必就上钩。”
苏小缺眼神略沉,脸色清透的白,如玉的色泽里更透着三分狠三分艳:“谢天璧不光是饵,也是我当真要杀的人。”
“他欠丐帮的血债,必定要还。”
唐一野欲言又止。苏小缺一旁见了他的神色,也不发问,只憋着他,唐一野城府不浅阅历更丰,但在自己这亲兄弟面前,却只一汪见底儿的水,一时就憋不住:“小缺,你要杀谢天璧自是对的,但有一事你需得明白,他此次孤身潜入七星湖,却绝非为了江湖霸业,而是为了你。”
苏小缺冷笑一声,轻轻抚摸自己手腕旧伤。
唐一野却不折不挠:“在七星湖的谢天璧,不是魔教教主,只是个真心悔过一心要想弥补挽回的伤情人。”
苏小缺不耐烦道:“正邪不相容,这些年武林正道屡遭赤尊峰的毒手,你婆婆妈妈的,难道不想杀那赤尊峰的教主?”
唐一野凝视苏小缺,苏小缺却不自觉的躲开他澄澈的眼神,良久唐一野沉声道:“谢天璧该杀,那年怀龙山武林大会我便想杀他。我告诉你这些,只是不想他死之后,你因为这份误解郁郁难安,终身不得解脱。”
苏小缺低着头,鬓边发丝遮住了面容,手指却微微发颤。
唐一野说得缓慢而清楚:“若你杀他只是为了自己,那么谢天璧便罪不至死,那天他拼了性命不要去救你,你却伤他六刀,前帐也该清了。若你是为了丐帮,他自是该死。你到底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丐帮冤魂?这紧要关节可得想得清楚了。瓦罐不离井上破,侠客终是刀口亡,江湖人的性命虽轻许,却不低贱,杀一个人,总得要自己问心无愧才行。”
苏小缺怔怔的听了,只托着下巴凝神沉思,唐一野自行收拾行装。
一时小眠将茶点送到,唐一野懂美食,很是中意小眠做的荷叶松子糕,当下客客气气的道谢,就着一壶清茶,将八块糕点慢慢吃了,叶小眠实在是喜欢这位唐公子,他吃相绝不粗鲁,更恰到好处的表达了对点心的赞赏。
跟他一比,故去的宫主沈墨钩对吃一向心不在焉,再细巧精致,他也毫无所感,让人惴惴;现任的宫主苏小缺,于吃一事小眠极是瞧不起,想想一个出身丐帮的叫花子能懂得屁好吃?所以苏小缺便是热情无比的赞颂她做的菜,小眠也只替那些个吃食暗暗喊冤叫屈,至于被苏小缺藏在屋里的那位挺可怕的年轻人,显然就是王八吃大麦糟蹋粮食,若他吃得下,铜丸铁汁与荷叶松子全当一个滋味,看到他,小眠只想到狼。
所以还是唐公子最可爱不过,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