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路烟尘
待看清醒言面貌,那个面目姣好的倚栏女子倒是一愣。然后便见那个丫鬟在她耳旁不知说了什么悄悄话,于是这绣阁小姐便轻哼一声,分开珠帘径自回屋去了。
见斯人已去,少年倒也没急着落荒而逃,只呆呆立在那儿忖道:
“刚才这位,就应该是才貌双绝的彭家小姐吧?这些对联,也该是她撰就?真是才女啊!那些市人所言,果然不诳我!”
正琢磨着,忽想到躲在身后的那个小丫头,便一转身,一脸严肃的说道:
“琼肜,今日这却有些不乖,怎好偷偷溜进生人的房间?”
见哥哥怪责,小琼肜侮着脸儿,只管摆弄衣角,意态甚是羞惭。只不过,刚俛首一小会儿,这小丫头突似想起什么,便扯了扯少年衣角,仰脸小心翼翼的轻声说道:
“哥哥,别生气,我也是来帮寻找妖怪,闻到这地方水气好浓,便不知不觉一路嗅到那位大姐姐房间里去~”
“哦?”
看着女娃儿皱着小鼻头,在那儿极力演示着刚才的嗅探,醒言心中倒是一动:
“对啊!我怎么就没注意到。这彭府中草木葳蕤的情状,果然有些古怪。而水气……又似以这小姐闺阁所在的流水庭园最浓。”
拂去飘落怀中的几片花瓣,少年心念微微一动,便是一记“冰心结”望空发去——果不其然,只轻轻发力,这眼前半空里,已飘舞起十数朵晶莹的冰花雪芒。
“唔,这水气浓重情状,已不似这些溪泉自然生发之气。看来,这彭家小姐的内园,最有可能是那水灵出没之处。”
得了这结论,醒言便赞了小女娃一句,然后就拉她一起回转。
听得哥哥赞赏,这原本神情不安的小丫头,立即又神采飞扬起来。只不过,毕竟心中还有些惴惴,这一路便走得十分安静,只轻手轻脚的跟在身后,生怕哥哥再说她不乖。
到了傍晚,那彭府主人彭襄浦彭县爷从衙署归来,听闻又有道士上门,便在书房中接见。
与彭夫人不同,这面目清癯的彭县爷果然有些眼光,并不因眼前这几人面貌少小,而起甚轻视之心。待和为首这位少年道人交谈了几句,彭襄浦便越发觉着这几人并非只是胡混的江湖术士。
说起来,凡人初次见面,面貌或有偏差,但经得一番款谈,若是乖觉些的,便立知眼前之人腹中几何。循着这理,虽然张堂主面貌与那些道骨仙风的积年老道人相差甚远,但只略一交谈,这饱读诗书阅人无数的彭襄浦,便发觉眼前之人谈吐温雅,见识不凡,实非等闲之辈。
其实,彭县爷也难免不生出这样看法。别看这位超擢而来的上清张堂主,在市井间与人谈价时,可以缁铢必较,争得不亦乐乎;但毕竟曾在塾中饱览诸子典籍,又受得罗浮灵山的熏陶,见过恁大场面,骨子里便自有一股温文大气,即使遇上彭县爷这样的官宦文士,也自是进退有矩,言语得宜。
于是,本来只准备略相交接的彭县爷,倒一时打开话匣子,和谈吐清雅的少年道士热络攀谈起来。
见他俩这样,旁边那位一直神色淡然的冰雪花灵,嘴角竟一时莞尔——原是寇雪宜心中,亦想起自己这少年堂主往日的诸般言行,钦佩之余,也觉甚是有趣。
稍稍介绍过自己,醒言便跟彭县爷询问有关宅中怪异之事。听得彭襄浦语带苦涩的讲述,他才知道这彭府近一个多月之中,约摸隔着两三夜,便如遭梦魇,合宅死睡,竟丝毫不知身外之事。
初时,彭府中这异状还未曾有人发觉。但过了些时日,有位神完气足的奴仆孩童,一夜忽从黑甜乡中惊醒,却听到从府中某处,断续传来阵阵怪声,音调悲闷抑郁,于这小小孩童听来竟似恐怖鬼鸣。正万般惊恐间,忽见月光中一阵淡淡黑雾涌到,便又是人事不知。
自此之后,彭家阖府上下才知出了怪异。只是,虽然后来加派护院,甚至有衙兵自告奋勇前来看护,却仍是次次睡死,殊无漏遗。而自那次之后,便再也没人能从梦魇中中途醒来,包括最近那些上门锄妖的道人术士。
“那,不知那位孩童可曾听得怪声大致方位?”
一番听讲下来,醒言立时抓住其中关窍,便开口相询。
听得他相问,那彭县公却叹了一声,说道:
“事后我等自然也百般询问,只是那仆童当时刚刚睡醒,也是惺忪懵懂;又只顾惊恐,竟丝毫不晓得怪声从何处传来。”
“可惜可惜。那每次之后,检点府中是否少得什么资财?又或有谁第二天醒来后觉着有甚怪异?”
“唉!都无。谁也不晓得那妖怪倒底要作甚!”
“那还好,最怕就是妖异害人劫财!”
见彭襄浦说到此处神色愤懑,醒言便赶紧好言安慰一句。又见着屋中气氛有些愁闷,他便环顾书房四周,转过话题,开始和这位彭县爷攀谈起闲话来:
“彭县公,您这书房中诸般陈设,倒是甚为得宜。随意而不詹乱,颇得我道家自然之意。”
听得醒言赞赏,彭襄浦也去了些愁色,捻着颔下三绺胡须,露出些笑容。又听少年赞道:
“彭公,您这张‘千山寒雪图’,实是境界高洁,又与这题诗相得益彰!”
因了某种缘故,醒言对墙上挂的那幅水墨卷轴大为激赏:
“雪乘长风舞,诗伴落梅吟……这意境,真叫人神往……”
见他推崇,彭襄浦也起了些谈兴,款款言道:
“呵,不瞒小友说,老夫确对这雪景格外偏爱。我本是北地秦川人氏,冬季漫长多雪。只是后来宦游岭南,一呆便是十数年。与家乡不同,此地一年四季却是片雪也无,便只好央着文友中的丹青好手,画得这幅梅雪图挂于墙上,聊解思乡之情。”
“原来如此!彭公果然高古。”
于是二人这一番融洽无比的交谈下来,彭县爷越看眼前少年越顺眼;再见他年龄相匹,又无姻眷,心下竟生出些纳婿之意!
且不提彭县令心中爱材,再说醒言三人,用过晚食之后,便在落脚厢房中歇下。
只不过,大约戌时将尽、夜色正浓之时,醒言叫来琼肜雪宜二人,收拾一番,便按着白天探来的道路,一齐向那彭府小姐所居的庭园潜去。原来,听彭县爷晚饭时说,按往日经验,今晚极可能便又是那妖异作怪之时。
到得园中,这上清四海堂诸人,便在粉墙某处角落繁盛的花草木丛中隐下,朝庭苑中紧张的窥伺。
特别的,经得醒言吩咐,雪宜琼肜的先天气机,牢牢锁住那片假山泉圃,留心那儿会不会出甚怪处。
“难不成,真是咱罗浮山走失的水精?只恶作剧,也不害人,倒颇似某些上清高人的风骨。”
不过,虽然心中这般想着,手里却还是紧紧握住那把封神,不敢有分毫的懈怠。
三人就这样埋伏在草木丛中,直到镰月西移,清露渐起,那楼阁中灯火熄去,却还未曾见得有丝毫的奇异。
正当四海堂主信心开始有些动摇之时,就在那喷涌不歇的假山泉圃中,于那月光照不到的阴影处,涌动的泉水却忽似沸腾起来,向四下飞溅起千万朵珠玉般的水沫。
这一瞬,似乎心中得了某种神秘的感应,这四海堂三人,全都在花阴中悚然而惊!
第六章 梦倚空花,惊疑不测之祸
霎如行走夜路时一阵阴风扫过,正潜伏在花阴丛中的醒言几人,忽然没来由的惕然一惊。
几乎出于本能,就在这一瞬,雪宜琼肜那两道本就不离涌泉左右的无形气机,彷佛受到某种奇异的牵引,一齐朝那激烈喷涌的泉浪兜头罩去;而醒言手中那把向来意兴疏懒的封神,这时也突然兴奋起来,在少年手中微微颤抖,不住摩挲着握剑之人的手掌。
“妖灵来了!”
心中一时惊觉,浑身肌肤也突然绷紧。百忙中,左手又迅速往旁边一横,挡住正作势欲扑的琼肜。
“今日正要看看,倒底是何方灵物!”
此时四海堂三人心思一同,只顾注目着那处浪簇急涌的泉圃。
……
出乎醒言意外,过得许久,泉浪都已经平复下来,那个预想中应该顺水而至的妖灵,却始终没有出现。
“不信这厮如此乖觉,竟能感应到我等几人的存在!”
一心降妖的少年,也没料到这作祟彭府的妖灵,竟有如此灵通。不过,虽然未能等到妖物现身,醒言也已经得出结论:
刚才这物,并不是掌门口中描述过的那位守山灵物水之精。
虽然,刚才这妖物见机暂时隐遁,但在即将现身那一刻,竟在浪涌中散发出咄咄逼人之势,绝不似上清水精应有的沉静平和。
虽然妖异暂退,但醒言三人决定继续潜伏,以防它再度前来。
月移影动,泉声渐歇,春夜庭园中渐趋寂静,唯有身边花架草丛里,断续传出些嘤嘤的虫吟。
起初,醒言还能坚持,两眼只管紧盯着前方泉圃。只不过这静谧的春晚花庭,似乎正氤氲酝酿着一股酿醪的醇香,直闻得人沉沉欲醉。
又过了一阵,就在那一直专心致志的小女娃儿,终于忍不住要展动手脚之时,正自昏昏沉沉的少年,陡然一惊,低低唤了声:
“有怪异!”
听他一说,二女立即又紧张起来,伏低身子,屏气凝神,一动不敢动,生怕再次惊退了那个机敏的妖灵。
只是,屏息良久,却仍是不见有任何异处。不敢扰乱眼前紧张状况,小琼肜便只用口息,在醒言身旁唏唏嗦嗦的碎声轻问:
“哥……哥,你看……准了……吗?”
却听这位堂主哥哥尴尬回答道:
“呃……可能是我搞错了。其实是刚才正要睡,却突然闻到一股清泠泠的香气,便给惊了一跳。”
听他这么说,一脸紧张的琼肜便立时松懈下来,嘻嘻一笑,道:
“哥哥你不知道?那是雪宜姐姐身上好闻的味道啦!”
说罢,小女娃便皱着鼻头,去往旁边女子身上乱嗅。而平日向来与她玩笑无忌的寇雪宜,此时却是一阵慌乱,赧然朝旁避让。正退避间,却不防绊到地表花根,于是便一下子撞在醒言身上。顿时,一阵缠绊,转眼这三人都已在繁花丛里、锦簇堆中,跌作一团!
等到手忙脚乱的重新爬起,醒言不禁叫苦一声:
“苦也~妖没捉到,却压坏人家院里的花枝!”
定了定神,却又在心中忖道:
“哈~刚才雪宜倒我身上,倒正巧让我知道,那先前的清凉宁馨儿,确是从她身上传出。惭愧,亏我以前都没留意到!”正是:
剑气非关月,幽香不是花!
且不说这三人又在墙角花阴里苦捱,再说彭县爷卧室之中。此时,这对老夫妻还没睡,正在点灯议事——
“什么?!”
“你要将兰儿许配给那个小道士?我刚才没听错吧?”
正是彭夫人听了老爷方才一番话,惊得目瞪口呆。
“不错!你没听错。”
彭相公悠然回答。
见他如此,平日里百依百顺的县官夫人,为了女儿终身大事,此时也不得不出言顶撞:
“相公!其他大事都依你,可我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怎能就这样草率嫁出去?!”
“怎么能说是草率呢?”
彭襄浦耐心解释:
“今日傍晚在书房中,后来又在晚筵酒席上,和那少年一番对答,你又不是没听到。此子性情沉定,知书达理,于人情世故又甚是通达,正是我彭襄浦眼中的乘龙快婿!”
“可是,相公你难道没想过,这小道士我们今天才见第一面,又不晓得他根底。而且,他是出家修行之人,虽然不禁婚娶,但难道他会愿意上门当个入赘道士?你看看他身边那两个随行的女孩儿就知道!——可怜我家兰儿,从小就是小姐出身,身子娇贵,若是跟了他,免不了也是居无定所,四处飘泊,还不知道要怎样受苦!”
一向温文的彭夫人,说到女儿时便越说越激动,语气也越来越急促,让丈夫一时都插不上话。说到伤心处,只见她抹着泪儿愤愤说道:
“相公你是不是老糊涂了?咱家润兰又不愁嫁不出去!本来,我就觉得不该贴那张告示!”
见着枕边人伤心,彭县令一时也是手足无措。不过,虽然手上取过绢帕替妻子抹泪,但口中答话却仍是斩钉截铁,甚是坚决:
“夫人你错了;不是我老糊涂,而是你没见识。有些话我不方便跟你说;你只要明白,如果兰儿能跟了张道长,是她天大的福分!”
“此事我意已决,你不必再多言。”
“……”
从来没见丈夫这般顽固执扭过,正在哭泣的彭夫人倒止住悲声,一时愣住。
稍停一会儿,慑于丈夫积威的官夫人不再反驳,只一头倒在榻上,背对丈夫,口中一会儿“鬼迷心窍的老糊涂”、一会儿“可怜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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