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路烟尘
这时候,邹彦昭等人对醒言的称呼,已从“张少侠”变为“中散大人”。只不过,在他们如此称呼了数声之后,少年总觉得这话不是在叫自己,便又要求他们呼自己“醒言”即可。
庆功宴开始不久,细心的石会首便注意到这位平易近人的中散大夫,脸上神色竟似颇为不乐。不知这位恩公有何心思,于是她便觑个空儿,跟坐在醒言旁边的邹巫祝使了个眼色。见她提醒,又瞅了瞅张中散的神色,邹彦昭便小心翼翼的开口问道:
“张少侠,是否有事烦恼?”
邹巫祝还是不敢僭越,不敢直呼中散大人的名讳。只听他慷慨言道:
“少侠请放心,若有何事要用到兄弟,只要吱一声,哪怕是刀山火海,兄弟们也要为你闯一闯!”
见这磊落汉子拍着胸脯保证,醒言也甚是感动,说道:
“其实也不算什么事儿。只是小弟今日竟杀了人,每想起来便甚觉苦恼。”
原来,对少年来说,虽然事前从道理上左思又想,都觉得杀死段如晦罗子明这两人,丝毫没什么不对,也绝不会有啥愧疚。只是,这毕竟是他第一次杀人;无论事理上如何说得通,但待自己真的亲手扼杀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命,那又是另外一回事。现在一想起来,醒言就觉得十分别扭,浑身都不自在。
听他说出烦恼,那位祝融门的巫祝汉子却哈哈大笑起来;笑罢,便见这粗豪汉子将杯中之酒一仰而尽,大叫道:
“段如晦这厮,往日不知伤了多少无辜性命。今日少侠将他铲除,正是大快人心。这样害人恶徒,又如何值得少侠为他烦恼。更何况,若是这厮今日不死,日后不知还要害多少人!”
听了邹彦昭这粗声大嗓的话儿,原本心神烦乱的少年顿时一凛,品了品话中含义,便赶紧起身取过酒壶,亲自替这位祝融门巫祝斟满杯中酒,然后向他举杯祝道:
“邹兄所言是极,醒言受教了。这杯我敬邹兄!”
然后,便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待他饮罢,受宠若惊的邹彦昭也将杯中酒一口气喝完。
将一团烈酒咽下肚,少年也是豪兴大发,长身而立,对着眼前席间相陪众人朗声说道:
“方才确是醒言糊涂。在下曾读经书,中有圣贤言:‘天地不仁,圣人不仁,杀而成人;凡夫不仁,俗子不仁,杀而害人。虽同杀,不同道也。’今日我与雪宜,除去那俩害人恶徒,只不过效仿圣人之道罢了,又何须介怀!”
说罢,便举杯痛饮一口。
见筵席主角开怀,这席间气氛便又重新热烈起来。
又过了一阵,坐在那琼肜旁边的红帕会首石玉英,却见身旁这个粉妆玉琢的小姑娘,开席已久,却几乎没动食筷,便觉得甚是奇怪。得了空儿,这个面相雍容的石会首便悄悄问琼肜:
“张家小妹妹,为何放筷,不吃菜肴?”
听妇人相问,平素活泼的小姑娘却只静静的答道:
“不太想吃。”
听她这么一说,身为主人的石玉英顿时紧张起来,急切问道:
“不想吃?是不是这些菜味道做得不好?”
“也不是。其实、”
见这位和蔼可亲的大姐姐如此关心,琼肜便有些不好意思的告诉她:
“其实从今天开始,琼肜就要节食了!”
听清她这话,醒言雪宜全都看向这个小妹妹,不知道她又在捣弄什么事儿。听琼肜这么一答,那石玉英也来了兴趣,含笑问她:
“为什么想要节食呀?”
“因为……”
说到这儿小姑娘却有些害羞,低下脸儿绞着指头说道:
“因为琼肜总是贪嘴,身儿就有些肥了;不光飞不起来,将来就连好看衣服都穿不了~”
原来她昨晚入浴之时,听了雪宜姊零零碎碎的教诲,似乎听说她们女孩儿家,不能太贪嘴;如果吃得太肥蠢,堂主哥哥就会觉得不喜欢。一鳞半爪记住这些注意事项,再加上她一直就怀疑自己飞不高,是因为自己太馋嘴,于是小琼肜那小小心眼儿里便痛定思痛,决定从今天开始,她要开始节制吃食,坚决不再贪吃!
听了她这话儿,石玉英不禁与醒言雪宜几人相视而笑。眼前这口称想要节食的小女娃,现下也只不过面颊微鼓,正是可爱非常,又如何称得上肥胖?
“这样以后会不会节省些钱粮?”
这是少年听了小琼肜话儿后第一反应。只不过,才稍一转念,四海堂主就觉着此事荒唐,便要打消小妹妹这念头。正要开口之时,却见那石会首已然举筷夹了一物,伸到琼肜面前,笑言道:
“小妹妹,这醉香水晶鸡,正是我阳山石家最有名的一道菜。十分好吃喔~你不尝尝?”
原来石玉英此时正与醒言心思相同;在她眼里,琼肜正是发身时候,实在不宜太单薄。
再说立志节食的小丫头,盯着眼前那清香四溢、宛若透明的酥鸡,迟疑了半晌之后,便探出脑袋将水晶鸡块一口叼来,然后口中含混不清的说道:
“那、节食还是从明天开始吧!”
……瞧着这正在大嚼的小妹妹,少年堂主越看越怜爱。忽想到一事,他便朝身旁静静啜食的女子说道:
“雪宜,今日我才知道,你们肌肤粉白的女孩儿,还是穿上白衣好看。赶明儿,你就和我去街上绸店布庄转转,也给你琼肜妹妹做一套。”
“是。”
且不提石玉英府中张灯结彩,人人欢畅;再说这日深夜,净世教坛口一个偏僻的居室中,那位阳山县硕果仅存的教中首脑,正一脸凝重的细听来人禀报。让眼前这一身仆役打扮的教徒,一丝不漏的禀明今晚石府酒筵情状,金钵僧便取过一锭白银,赏给来人,让他小心回去,不得泄漏行踪。
待送走来人,整个昏暗的精舍中只剩下他一人之时,这位一直庄肃俨然的净世教上师,顿时便松懈下来,一下子彷佛苍老了十岁。抚着手中那把已经黯然无光的斩魂刀,金钵僧浑浊的老眼中,竟似有泪光莹然。
静默良久之后,被破窗而入的寒凉晚风一激,他那双似已失去生机的眼眸中,突然又爆起两点湛然的寒光。一瞬间,金钵僧整个人都为之一振,彷佛又恢复成那个事事都在掌握之中的净世老禅师!
此时,春窗外飘来的这几缕晚风,正将如豆的烛火吹得飘摇不定。烛光摇曳之时,便将金钵僧安坐的身形,在对面墙壁上撕扯成奇怪的暗影,忽长忽短,光怪陆离……
第十章 罗敷有夫,谁吹引凤之箫
就在金钵僧独坐静室中瞑思之时,醒言也躺在床榻上静静出神。此时,门外院中转角的青竹,在晚风中沙沙作响;微朦的月辉,如水银般流泻下来,正是满窗月华。
醒言这时未能入眠,倒不全因白日发生这么多事,而太过兴奋。他只是觉得,自己身体里那股太华道力,此刻又有了新的变化。自去年中秋前,融合了那冒牌道魂,后来又噬灭九婴怪,他这太华道力壮大之余,便发现那原本无形无迹的流水道力,彷佛也有了阴阳之分。
偶一动念之时,那道魂的火气,九婴幽魂的阴气,就如一体之两面,让这太华流水也带上阴阳二属。而今日又炼化了段如晦斩魂刀上的恶灵,同时还噬进平地冒出的暗火,便让他感觉到,这太华道力的阴阳二属,已越来越显著。因为,虽然太华道力仍如流水空明,但经今日这一战,现在只要稍一动念,他就能将道力的寒热两面激发出来,而不似以往那样只能误打误撞。
这样情形,在清河老道相赠的那册“炼神化虚篇”中,并没有相关说明。因此醒言现在也不知这倒底是祸是福。
将太华道力流转几周天后,少年便想到另一件事儿:
“今日见过段如晦、寇雪宜的手段,才知手中兵器,还可以这么使用!”
原来,一回想起斩魂刀那碎月流星般的刀芒,还有寇雪宜那灵杖击出的花飙雪浪,醒言便艳羡非常。
“呣,若有空闲,我也得去寻个刀剑师傅,正经学些剑法……”
带着这样的念头,已折腾了一整天的少年就此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醒言记起昨日之语,说要为琼肜置一身白色裙裳,于是在用过早饭之后,他便带二女上街采买去了。见过这几人手段,邹彦昭等人也自不用为他们的安危担心。而这位中散大夫今日仍在阳山逗留,主要是生怕那金钵僧不会善罢甘休;万一他这三人一走,说不定便会前来寻仇。此刻,醒言心中正是为难:
所谓“树德欲滋,除恶务尽”,听得风闻,这金钵禅师也只是表面道貌岸然;暗地里罗子明、段如晦那些恶事,都似是他在身后指使。这样算起来,这和尚也是恶贯满盈,不知是不是该想想办法,永为阳山百姓除去这一祸患。
略过心中疑惑不提,就当醒言在那些绸店布庄中流连之时,也跟雪宜询问起昨日她和身飘击灵杖的身法。见堂主相问,雪宜便将自己所知认真说与他听。据她所言,这格斗关窍,最重要便是要心无杂念,一往无前,这样方能做到人杖合一,无坚不摧。听她这么一说,醒言倒也似有所悟,只是在这店内坊间,一时也没机会试炼。
逛得一阵,醒言就觉得有些奇怪起来。这阳山也算繁华,绸铺布庄不少;但走过几家店铺,偏偏这白色的布绢要么缺货,要么就质料粗陋不堪。更过分的是,这些质地极差的白布,要价却特别贵。暗骂商家无良,醒言也只好领着二女,一家家耐心寻来。
又走过四五家商铺,虽然身边这俩女孩儿,仍是保持极高的兴致,每到一家都认真的挑拣;只是她们熟知行情的堂主,却觉得甚是晦气。
看出他有些不耐,善解人意的店主人便出言指点,说是城东门外有一家新开的布店,专营白色绢绸,若是他愿意行些远路,不妨可以去那边看看。
半日无果,醒言也正是倦怠;一听内行人指点,他也不疑有他,赶紧拉上琼肜雪宜,兴冲冲往城东门外寻去。
这阳山县与浈阳不同,地非险要,城墙外也无护城河防护。虽然已出城门,但仍是店铺林立,与单薄的城墙内也没什么两样。等醒言出了东城门,一眼便望见那片商铺中,有一家门前挑出一幅“专营上等白绢”的布幡,正迎风招展。
待走进这家店铺,醒言便发现专营之名果然不虚。除了少数五色彩布之外,这家铺子里几乎全是各种纹样的雪色绸匹纱绢。
一下子看见这么多好看的白绢,小琼肜顿时一声欢呼,拉着她雪宜姊便去布堆中细细挑选。这些绢绸花纹各异,直让人眼花缭乱,难以取舍。只不过,虽然觉得大多都很好看,但懂事的小丫头熟知自家堂主哥哥花钱的习惯,便认真细致的挑拣起来。
见着两个女孩儿家,把这挑选合适布绸当作大事,叽叽喳喳探讨个不停,醒言也觉甚是有趣。看琼肜、雪宜现在这情形,快赶得上平日习文练字的认真劲儿了。
在她俩紧张挑选之时,醒言便和这家店铺的胖老板攀谈起来。当然,主要话题还是围绕着这些布匹的价钱进行。
正当跟老板讨价还价到了关键之时,少年却突然发现,这位面朝门口的圆脸胖老板,却面容突变,一脸不可思议的神色。醒言见状,赶紧也转头看去,便见铺门外的大道上,有两个粗壮的大汉,正扛着位年轻妇人匆匆而过。
经过这铺门时,这俩汉子肩上的女子,虽然双目紧闭,如遭梦魇,却似乎仍有一丝神志,拼命挣扎了一下。虽然无济于事,却也让这两人缓了一下脚步,刚好让少年看到。
只不过,门外这匆匆的行色,也只是稍稍一缓;还没等醒言反应过来,那二男一女已从门口一晃而过。
“不好!定是无良恶徒迷奸拐骗之事!”
只稍稍一愣,醒言立即清醒过来,于是往日从茶楼酒肆听来的传闻又涌上心头。
“罢罢!看来这阳山县风俗不佳,光天化日下便敢做这等恶事!”
路见不平,热血少年自当拔刀相助。看了一眼那个正兴高采烈挑拣绢绸的小妹妹,醒言便觉着这等小蟊贼自己应能对付,她俩正在兴头上,也无需惊动。心下打定主意,他便跟眼前掌柜轻声交待一句,然后就朝琼肜雪宜那边打了声招呼,说是自己先出去透透气,一会儿就回来替她们付钱。
听他这声轻描淡写的招呼,琼肜“哎”了一声,便又专心品鉴起哪样白绢好看来。而这位一脸和气的掌柜,也挺知趣,见这负剑少年不愿惊动那俩女孩儿,便也噤声不言,只打着手势让他快去追那俩恶徒。
待闪身出了店铺门,醒言就赶紧朝那俩攫人大汉刚刚闪过的方向看去。这一瞧,他就放下心来:似乎那位被攫女子不停挣扎,那俩恶徒并没走出多远。见得这样,他赶紧就朝那两人拔足追去。
此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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