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路烟尘





  “这厮倒底弄甚玄虚?”
  见赵无尘举动古怪,醒言心下倒有些犯疑。
  “且不管他。我还是先下手为强。”
  凝目观察着赵无尘奔走轨迹,然后醒言便按着驭剑诀的法诣,两指骈指,大喝一声:
  “疾!”
  便听“倏”一声风响,那把正在空中盘旋不已的古剑,猛然便朝行进中的赵无尘疾砍而去!
  “轰——”
  一阵金石相击声,东岩壁上石粉四溅——再去看时,却是那剑飞偏了两寸,只击中千鸟崖冷泉岩壁。
  “可惜!不过毕竟是第一次,还有些手生!”
  这边醒言惋惜,那边赵无尘却是惊得一身冷汗:
  “哎呀!看来这厮飞剑法术,也不是一味唬弄人!”
  吃得这一惊,赵无尘再也顾不得继续走那台步,赶紧发出蓄势多时的拿手绝技:
  “蚀骨风”!
  他这法术厉害之处在于,施展时并不似其他风系法术那样,吹尘扬叶,有迹可循。虽然声势没那些飞砂走石的法术惊人,但威力却不遑多让;还未等敌手察觉,已在无声无息间将一股风邪暗劲,悄悄送入敌人体内,暗中侵蚀其筋骨神元,让中术之人痛不欲生。
  这蚀骨风之术,正是上清宫为数不多的几种风毒法术。赵无尘这番选用此术,正是要在不动声色间,让醒言在床上躺上两三月,不能理事,然后……
  赵无尘这算盘虽然打得阴险,但委实筹划得不错。只可惜,不知是鬼使神差,还是冥冥中自有报应,他今日实在是太小看眼前这个市井小民了。与往日所有争斗不同,这一次,心思缜密的赵无尘,对敌手实力的判断产生了致命偏差。特别是,他不知道,他眼前这位面容清朗的少年对手,竟是刚刚从血溅火燎的生死杀场中归来。
  再说赵无尘激发出这道极少落空的“蚀骨风”之后,千鸟崖上的空明之中,便有一道看不见的暗流,直朝醒言汹涌波动而去——
  就在这道暗流准确涌上毫不之情的少年躯体时,却忽被那层不住流转的光华给生生挡住。刹那间,波焰交接处,光焰大盛;原本平滑流动的光华,立时在那处激起细密的光波浪簇。
  一种动荡后,赵无尘近年来已很少失手的拿手法术,已被消弭得无影无踪。而此时,还是一无所知的少年,正奇怪那厮为何只管挤眉弄眼,就是不出手——他却不知,刚刚自己这层“大光明盾”,已替他挡下赵无尘无比凶狠的一击!
  这一切,也只是发生在片刻之间。正在赵无尘奇怪、张醒言懵懂时,却听得一声清脆的喝叱:
  “休伤我哥哥!”
  说话人正是琼肜。虽然她一直不理解堂主哥哥和这人在说什么,但现在双方动起手来,她便一下子明白了:
  原来这人是坏人!
  还没等她来得及动手帮忙,却见一道暗青色的风气,已如利箭般射向哥哥。当下,小琼肜又惊又怒,立即便让头上两只雀簪显现原形,驱动着射向那位正在等待敌人倒下的赵无尘。
  “哎呀!”
  利刃及身之际,这赵无尘也是好生了得;恍惚间他只觉一股火气扑面而来,心知不妙,赶紧将头一低,避过神刃锋芒——
  头颅暂留颈上,只是那头上所挽道髻却未曾逃过;只听“嘶啦”一声,连巾带发,已被削去半边。顿时,满头发丝披散下来,遮住了他整个颜面。
  空气中,正传来一阵头毛烧烫的焦臭味!
  “?!”
  透过盖住脸面的头发,赵无尘依稀看见空中那对飞舞的朱雀神刃。猛然间,这位一心寻衅的上清门徒,却一时如遭雷殛,怔立在那儿,如木雕泥塑般一动不动。
  醒言却不管这许多内情;见赵无尘吃了亏,又怎肯放过这机会,赶紧欺身向前,飞起一脚,便将这似已分不清东南西北的无耻之徒,给一脚重重踹落山去!
  几乎是同一刹那,只听轰隆一声,醒言那把古剑,已是猛然斩下,正击在离赵无尘原先站立处约三四寸处。
  这次倒不是醒言失了准头,而只是他临时起念,生生将剑偏在一旁。百忙中少年忽然记起,这厮虽然可恶,但还够不上伤他性命;现在若真杀了他,恐怕也是麻烦无穷。
  经得这次揭阳剿匪之行,醒言已明白,这世上确实有不少该杀之人。只是方才这人,眼下还不是。
  现在,这千鸟崖上又只剩下清一色的四海堂门人。寇雪宜仍是怔怔呆呆,似乎还没从刚才那一连串事情中清醒过来。醒言则和琼肜一道,趴在袖云亭的栏杆上朝下看:
  只见刚被踢落的赵无尘,现在正像只滚地葫芦,在灌木丛生碎石遍布的千鸟崖南坡,一路滚下山去。
  赵无尘一路翻滚,醒言琼肜二人的目光也随着他由近及远的转动,直到这厮撞上一棵木性坚硬的灌木,才堪堪将下滚之势阻住。这时再从从这高崖上望去,赵无尘差不多已成了一颗铜钱般大的黑点。
  两人就这样一直朝下望着,醒言不动,琼肜也不动。过了约摸一盏茶的功夫,那个黑点终于有了响动,似乎正在挣扎着爬起,然后在原地略停了一阵,便开始慢慢朝旁边移去。
  “呼~算他命大!”
  醒言松了一口气;瞧山下黑点蜗牛般的移动速度,估计赵无尘这次不死也得脱层皮。
  “呼~”
  却是小琼肜也学样松了一口气,然后转脸问道:
  “哥哥,那坏蛋做了什么坏事呀?”
  “那坏蛋轻薄你雪宜姊。”
  “这样啊!”
  小丫头恍然大悟。不过马上又有些迟疑:
  “那、哥哥不也是轻薄过吗?”
  “这……轻薄也分好的轻薄、坏的轻薄。那家伙是坏的轻薄。”
  少年只想早些结束这话题。
  “哦,原来这样。真坏!”
  沉默了一会儿,只见这小丫头又带着几分担心的说道:
  “那等琼肜长大,哥哥可一定要记得好的轻薄我哦!”
  “……”
  “琼肜!我们不要只顾聊天,还是先扶你雪宜姐姐进屋歇息。”
  “噢~”
  小丫头应了一声,却偷偷朝山下赵无尘挪去的方向瞅了几眼。瞧她那眼眸乱转的模样,不知这鬼灵精怪的小女娃儿,又在打什么古怪主意。
  第五章 泪凝幽梦,与谁托付花盟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都是读书人。
  ——俚语
  “快哉快哉!这等无耻之徒,正当一脚踹落。看他以后还敢来我堂中聒噪!”
  “只不知,这杀才也算是道门弟子,却为何如此龌龊?”
  大呼痛快之余,醒言不免有些疑惑。这赵无尘,好歹也算华飘尘好友,又得黄苒赏识,若按“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说法,这厮又怎能说出刚才那般不堪的秽语。
  其实少年有所不知。这世上有一等人,徒有一副锦绣皮囊,本质却是腐坏。这种人,若遇他敬赏之辈,不自觉就收起猥琐心思,摆出一副风流模样,与诸人一起谈风弄月,往来唱和,颇似人模人样。但一待遇上他藐视之人,则又自动换上另一副嘴脸。
  赵无尘正是这样的势利小人。这厮原是揭阳地界的世家大族,据说祖上还是湮灭已久的南越国王亲贵胄,倚仗这样身世,原本对醒言就已是万般不屑,不太当人看,又何况是现在身为妖精异类的寇雪宜?难免就愈加放肆,只把她看成一件低贱货物。
  只可惜,这次赵无尘却想差了念头。也合该这小子倒霉,他这次招惹的这位顶着虚职的张堂主,别看年纪小,却是知书达理,又经得饶州城市井烟尘中多年磨练,本就不是什么纯良善主;再加上刚刚从一场血火厮杀中归来,生死战阵都见过,还惧他这点小场面?现在触他霉头,焉能不败!
  当然,醒言却一时想不到这许多情由,心下恨恨之余,也只当那厮是鬼迷心窍吃错了药。既然眼见龌龊之徒已被踹落崖下,便不再管他,只笑吟吟跟琼肜说道:
  “妹妹啊,坏人已经打跑,咱还是先扶你雪宜姊进屋歇息。”
  “嗯。”
  还在栏杆上恋恋不舍朝下张望的小丫头,听哥哥招呼,便干脆利落的一声应答,跳起来跟在他身后,去扶那位如遭霜凌的雪宜姐姐。
  刚一左一右扶着寇雪宜走出几步,醒言却似又想到什么,便说道:
  “琼肜啊,现在坏人多,你还是先留在屋外,看看有没有坏人再来。有人来就叫我。”
  “嗯,好!”
  这个吩咐正中琼肜下怀,立即松开小手,一蹦一跳奔到袖云亭边,继续观看山下那个黑点,像蜗牛般缓慢移挪。
  略扶着雪宜香肩,醒言小心翼翼的将她扶进四海堂正屋之中。这时,寇姑娘脸上犹带泪痕,浑身微微颤抖,显见内心颇不平静。
  将她扶入屋中,醒言便顺手带上门扉。不过,稍一迟疑之后,又反手将木门拉开。现在,这四海石屋门户洞开,从外向内固然一览无余,从里朝外,也很容易能看到屋外动静。
  就在少年将门扉打开之后,这屋内情势,已是风云突变:
  刚刚还一脸嘻笑的少年,突然间就变了神色,“仓啷”一声,那把原本应在鞘中的铁剑,已然紧倚在女子雪白的颈头。
  “说!你倒底是何人,来我四海堂又有何居心!”
  神色凝重的少年,低沉而果决的喝道。
  这一番风云变幻,那寇雪宜却如同早已料到一般;要害处冰冷的剑锋,正咬合着雪嫩的肌肤,但却丝毫没能让她害怕。只听寇雪宜语气平淡的说道:
  “恩主莫着忙。雪宜这几日,正是等着此时。”
  “不错,那赵无尘虽然无耻,但他说得没错,我寇雪宜确实不是人,而只是山野中一个卑微的草木妖灵。”
  说到此处,秀眸微举,却见眼前之人,神色并未有任何异样,仍是沉默如水。于是又继续说道:
  “在眼前这方圆五百里的洞天中,有一处人迹罕至的冰峰,其上冰雪亘古不化。冰峰最顶处的冰岩雪崖,便是雪宜的家。”
  “我来到世间第一眼,便是看到一片雪色明透的冰壁,然后,发现自己正飞舞在一株美丽的花树间。”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这样的花树,你们叫她‘梅花’。”
  此时,寇雪宜面前唯一的听众,已是双目瞑闭,似乎已经睡着。只有那把古剑,仍然一丝不苟的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不知道过了多少年,我发现自己慢慢长大,也飞得更远。但我始终都不敢离开那棵终年开着淡黄花朵的梅树。直到有一天,突然有一道霹雳,从比冰峰还要高的天上朝我打来。还没等我知道发生什么事,就看到身边那棵一直陪着自己的花树,已经变成了一阵纷纷扬扬的粉末。”
  “那时,我还不知道自己应该心痛。便飞得更远。然后就遇上一条也会说话的大蛇,很凶狠的说我要认他做大哥,否则就要吃掉我。我也不知道什么叫吃掉,不过还是听了他的话。”
  “大哥知道很多我从没听说过的事,包括那道毁了我树家的雷霆。他说,那是我们妖怪修行第一个五百年,注定要遇上的雷劫。”
  “他说,你很幸运,有人替你挡了天劫。”
  说到这儿,女孩儿原本冷漠宁静的脸上,悄悄滚落一滴晶莹的水珠。闭目听讲的少年,虽然没看到这抹泪光,但听到“大蛇”两字时,眉角忽的跳了跳。
  稍微停了停,雪宜继续往下叙说,语气仍是不带一丝人间烟火:
  “大哥对我很好,可是那时,我不知道自己有多任性。有一天,我听说这山里有同样修行的人类,出过不少飞升的仙人,可能知道能躲过天劫的办法。又听说,他们会一种神奇的图画,能够把前面修行人积累的有用东西,记下来传给后辈——于是我就去跟大哥说,想学他们的‘道’;却被大哥骂了一顿。”
  “那次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人’对妖很凶,见了就要杀掉。但我有个坏脾气,想过一件事,就总是忘不掉。于是又过了好多年,想了很久后,终于让我想到一个学道的好办法。于是又去找大哥。这次,大哥没骂我,却一连好多天没理我。然后有一天,他跟我说,好吧,不过我们要等。”
  “等了很多年,我们等到了,等到一位在山中‘人’里身份很高,但年纪很小,本事也应该不大的张堂主。”
  “后来,后来……”
  说到此处,一直语调平静的女子,却再也说不下去。一双眼眸中蓄积已久的泪水,霎时间如洪水决堤般奔涌而出,浸湿了整个清冷娇柔的面容。
  “哦——”
  一直不动声色的少年,终于睁开了眼眸。此时他手中的长剑,已从鹅羽般的粉颈间悄悄滑落。
  看着眼前泪水肆溢却又无声无息的悲恸女子,醒言忍不住叹了口气,道:
  “寇姑娘,你不必往下说了。不过我还有一事不明:既然你泄露了身份,却为何不逃?还要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