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灭长安
他睁眼,轻轻咳嗽一声,早守候在床边的包承恩隔帘低问:“老爷子醒了?”
“嗯!”
“老爷子请起吧,万岁爷已候了老半天了。”
“嗯!”
包承恩招手,六太监上前,端洗漱用具,服侍赵长安净面栉发。然后,八执事太监上前,托珐琅金漆彩绘方盘,内盛全新的绣龙白丝袍,缠龙金丝冠,镶龙玉腰带,嵌龙金丝履。
“万岁爷让老爷子更衣后再去见他。”赵长安麻木地任由众太监卸去自己脏污的衣冠,换上簇新的袍服。然后,包承恩躬身,引着他出配殿,到了御案前。
皇帝端坐龙案后,瞟一眼正向自己三拜九叩的赵长安:“起来吧,不去天牢了,左右是个死,在这里赐死,也是一样。”
“臣谢皇上恩典。”
“你酒醒了?还记不记得,昨夜你都说了些什么胡话?”
“昨夜臣没喝醉!臣确是犯下了不可宽赦的……”
“行了!别人是择善固执,你可倒好,竟是择死固执!哼!临死前,想不想再见一面宸王太后?”
赵长安低头:“不想!”
皇帝一怔,目光锋利如刀,似是想将他的胸剖开,看看他心里面到底在想些什么:“你竟是连亲娘都不想见最后一面了?”
他手足发冷:“是!”
“好吧,喏!”皇帝一指案头的一个金酒盏,对包承恩道,“端下去给他。”又对他道,“赐你这盏金屑酒。”
赵长安眼望金盏,颇有荒谬之感:就连死,皇上也要让自己僭越,竟以这连王爵也不得享用的金屑毒酒赐死自己。他方要接金盏,忽听皇帝又问:“那福王府的‘供养’,你晓得是怎么回事吗?”
“臣不知!”
“嗯?那你昨夜凶性大发,连犯不赦大罪中的七款,所为何来?”
“臣……臣想抢他的两名舞姬!”
“哈哈,是吗?你会为了两个女人就寻衅伤人?你很贪恋女色吗?”
“贪与不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臣确已身犯重罪,甘愿领死!”赵长安迈前一步,就要去端金盏。
“慢着!”皇帝的声音低沉而威严,“就这么死,难道……你不觉得太便宜了?”赵长安一怔。
“十恶不赦大罪,任犯了哪一款,均须凌迟处死,诛灭九族,而你,竟一下就犯了七款!现朕仅仅是赐死你,这种处置要传扬出去,天下人会如何看待此事?又会如何看待朕?这些,你想过没有?”
赵长安心一横:“臣身犯重罪,该当如何刑处,全凭皇上裁夺。为不伤朝廷尊严,不违我大宋律例故,臣愿领凌迟之刑!”
“哈哈!”皇帝从牙缝中冷笑,“仅止你吗?那诛九族呢?”他不答。若诛九族,连皇帝都逃不了一刀,那当然不可能。
皇帝离座,缓缓踱到他面前,锐利的目光在他脸上来回刮削。他既早抱了求死之心,更有何惧?但也不知为何,他却被皇帝那似乎洞察一切的目光刺得忐忑不安起来,不由得低了头。
皇帝将脸凑到他眼前,冷笑道:“不想活了?是不是?成啊,朕成全你。不过,你身犯七罪,罪大恶极,只死你一人,却教天下人如何心服?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你父赵裕仁死得早,朕只好追究你那些授业恩师们的‘不严’之罪!”赵长安全身一震。
“七款不赦大罪,款款均可株连,朕倒是准你所请,不追究宸王太后,可你宸王宫的上下人等,却是谁也休想脱身事外!”说到最后两句时,皇帝声色俱厉,“你能自裁,但那些下人们却别想这么便宜!冯由、华静君,还有教导过你的太傅、太师、太常、少傅、少师、少常,朕要把他们全都磔死!哼,七款不赦大罪,只你的一条小命就想交代了?天底下哪找这么便宜的美事去?”他睥睨赵长安发白的脸色,“你口口声声求朕依律行事,依《宋刑统》,你宸王宫里的六七千人,都别想活!全都须陪你伏罪!”
皇帝负手,缓缓踱步,半晌,方拖长了声调问:“如何?世子长安,你昨夜……到底喝醉了没有?”赵长安僵立地上,早就傻了,良久,方艰难以应:“臣……昨夜……的确是……喝多了,说过些什么话,做过些什么事,已全都不记得了。”
皇帝笑了,揶揄地斜瞄他:“福王阴险狡诈,早有不臣之心,是以朕去年才严旨申斥,未料他非但不思悔改,竟还生谋反之心。朕顾念胞弟情谊,不忍明示他的逆行,以免兴起大狱,故命年儿你假救人之名,行除逆之实。但年儿你素来心慈,不忍杀人,只重残了他。”他微笑,“年儿不负朕之重托,把这件大事办得十分妥帖周密,朕甚是嘉许,你就等着朕的重赏吧。”
“臣谢皇上恩典。”
“谢恩倒也不必,只须日后,莫再‘喝醉’了就成了。”这时,皇帝眼角睃见一个太监逡巡进殿,对侍立一侧的包承恩附耳低语。然后,包承恩回身奏道:“启奏万岁爷,昭阳公主殿下回宫来了!”
皇帝一愣:“回来了?她还晓得回来?人呢?传她来见朕!”
“呃……公主殿下现在景春宫,听说荣庆太妃薨了,哭得站不起来了。”
“哼,一跑就是半年,她的事等下再说。来人,先送世子回宫。”皇帝又吩咐呆若木鸡的赵长安,“你半个月没回宫了,你娘甚是惦念。今天回去了,哪儿也不许去,拿出你那全套招人疼的招数来,好好陪陪她!另外,这些天,你莫名其妙地瞎胡闹,是为了那个永福郡主吗?”
赵长安眼观鼻,鼻观心,声音不带一丝起伏:“不是。”
皇帝盯住他的脸,看了半天,看不出什么端倪来:“那怎么朕听说,你又把她送回了东宫?”
赵长安躬身:“她的脸太白,不祥,臣不喜欢。”
皇帝又盯住他看了半天,然后叹了一声:“如此绝色,也不能令你满意?”一挥手,“你下去吧。”
赵长安方回到宫中,便有太监来颁旨:
“……石崇生包藏祸心,显露悖逆之状,今着令宸王世子施以薄惩,以儆效尤。现着革去其王爵、封地,逐往上庸居住,另赏汤沐邑五百亩。
宸王世子办事明白,深符朕意。着赏赐金一万两、细缎两千匹、金镶玉如意四柄、獭皮一百张,给以文华殿大学士荣身。钦此!“
自此,一切又回复了平静,朝中再无人提起他那半月余的荒唐行径,就好像他根本就未有过那样的一段经历。于皇帝而言,只当他生了一场大病,病况虽重,来势虽急,但毕竟痊愈了。只是,他已年近二十三岁,却仍形单影只。这令皇帝十分忧虑,却又无可奈何。
第四十二章 相聚春风拂
十一月二十二是皇帝寿诞。这天一早,文武百官按官位、爵衔的高低着朝服,入宫贺圣寿。皇帝临御大庆殿,接受百官的三十三拜礼,宰相代群臣上殿,捧觞祝皇帝万寿,皇帝赐百官茶汤,随即开重宴,开始庆贺。
殿前的万丈空场中,早有教坊乐工在彩棚中陈设好了檀板、琵琶、箜篌、高架大鼓等乐器,广场两边对列杖鼓二百面。
当皇帝举第一盏酒时,众乐齐响,宰臣举酒,百官倾杯。舞伎在台上起舞。至第九盏时,左右军演杂剧歌舞,上燕窝锅烧、群仙炙、荷蕊汤,皇帝方宴罢起驾,这时,已近午后申时三刻了。
整个盛宴其间,皇帝每举一盏酒,群臣均须离座跪谢。赵长安亦随班拜倒立起,行礼直行得麻木了,但皇帝起驾,他不能如官员们四散出宫,却须匆匆赶往后宫,因皇室宗亲为皇帝上寿的家宴要开席了。
家筵设在畅情园的万寿殿内,规制虽不及官宴繁琐冗长,但亦是花团锦簇。在一众皇子王孙、公主嫔妃中,赵长安看见了遍身锦绣、满头珠玉的昭阳公主,暗吃一惊:两月余不见,她变得厉害——形容憔悴,面色萎黄,恹恹的了无生气。
筵席进行到一半,采苹用银盘端了一盅鱼羹,来到他案前:“昭阳公主殿下赐宸王世子殿下福寿双全鱼羹一盅。”他忙起身谢赏,偷觑昭阳公主,见她抬手抿了抿发鬓,他会意,坐下继续进食。
筵席终了,一殿人皆叩头谢恩散去,赵长安将玉香手炉往案角一放,与众王爷世子说说笑笑地出殿。行出不远,他忽一拍前额,想起忘了手炉,于是让诸王先走,他要回去。回殿拿了手炉,他却不循原路出宫,而是径往北面的白玉石栏下去了。后宫禁地,除皇帝外,再无男子可以出入,太子也不例外。但赵长安却又不同,见了他,所有太监、宫女均慌忙避到一边,让出路来。
他施施然过去,进了白雪皑皑的御花园,三拐两绕,又往南走,到了一座巨大的太湖石堆砌的假石山前,四顾无人,一闪身,进了石山的一道石缝内。从外看,这道石缝很狭窄,但一进到里面,却是豁然开朗,别有洞天,昭阳公主已等着了。
原来,二人幼年常一道嬉戏,偶然中发现了这个隐秘去处,二人遂常常避开宫女、太监,在这里面尽兴玩耍,还约定了暗号,一方若是要约另一方来这儿,就抿抿自己左额的头发。
他一进洞便问:“昭阳妹妹,怎么啦?病了?脸色这么难看?”将手炉递给她暖手。
昭阳公主接过手炉,面色凄惶,声音喑哑:“延年哥哥,总算盼到你来了,要是再见不到你,我可要活不成了。”他吓一跳,只道她是因迷恋自己,以至成了这副模样。正不知该如何劝解,又听她叹了口气:“延年哥哥,今天我约你来,是想让你想办法带我逃出这里。”
他越发心慌,正口讷舌笨,不知该如何措辞,才既不会伤了她,又委婉地表达了自己对她的兄妹之情时,却听她幽幽地道:“延年哥哥,我后悔死了,真不该回来,真是做梦也没想到,一进了这金监牢,就再出不去了。我回来以前,答应过他的,只要再见我娘一面,就去跟他相聚。可……现在都半个多月了,别说出宫,就是封信都没法子带给他,再这样熬下去,我和他都要活不成了。”
这时他方知会错了意,不由得先松了口气,随即好奇之心大起:昭阳妹妹已有心上人了?
“哈哈!我的昭阳妹妹总算也会‘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了。咳咳咳,嗯,啊!”他清了清喉咙,“要本仙帮忙,做那牵线的月老,可以!不过,小妮子却须从实招来,那个‘他’是谁?”他又粗了嗓子,“招得本大人满意了,本大人就判犯妇你可以出宫,去跟他团聚,不然……”捏细了声音,“哼哼!本王母就叫你们俩做织女、牛郎,日日思君不见君,惟有泪千行。”
昭阳公主面生红晕:“啐!没个正经的,人家都快急死了,你还有心取笑?”美目流转,“这个‘他’,你也是见过的,而且,你们俩还相处得特别要好。”
他眼珠转动:“跟我要好?嗯……是二哥赵长佑?可他早有王后了,你该不会是要逼他休妻再娶吧?”
“呸!狗嘴里永远也吐不出象牙来!”
“是长僖?论辈分,他好像应该是你的侄子?这……这个……那……”
“呸呸呸呸呸!”
赵长安挠头了:“一等侯狄少杰?南平郡王赵寿昌?庄王世子赵长靖?”他一路数,便见她一路摇头,不禁皱眉,想了想,大惊失色,“哇!俺的好姑姑,您老该不会是看上了礼王的那个老儿子,全京城出了名的花花大少、纨绔子弟长估了吧?”
她撇嘴:“延年哥哥,难道在你心目中,他就该是这些银样蜡枪头吗?”他苦笑:“罢罢罢,公主殿下就别再给小的出这种不着边际的难题了。小的本就蠢得厉害,哪晓得是哪个傻小子、蠢家伙有那么好的福气,让我们尊贵的公主殿下看中,这般茶不思、饭不想地惦念他?”
昭阳公主轻咬下唇,声如蚊蝇:“他是宁致远!”
“啊?”他大吃一惊,张口结舌。
昭阳公主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怎么?不可以吗?”他龇牙咧嘴:“可以,可以,当然可以,怎么不可以,原来……”他如梦方醒,“上次在金陵,我要带你回京,你却使计把我甩了,为的就是他?”
“嗯,延年哥哥,以前我总以为,你就是这个世上最好的男人,成天我就琢磨着要怎么样才能做宸王世子妃。为这个,多少门好亲事都被我推掉了,把自己拖成了老姑娘。可……”她眼睛开始发亮,“打从遇见了他,我才发现,从前的我有多不懂事!唉!”她眼中满是痴迷,“延年哥哥,也不清楚怎么回事,只要一看到他,听到他的声音,甚至……只是想起他,我……就像喝了蜜酒,又甜,又醉……唉,那种感觉,真是说不出的欢喜舒服。”
赵长安打趣:“喝蜜酒有这般感受?怎么我不知道?”口中兴头热闹,心里却一酸,“可……听说,二?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168 169 170 171 1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