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灭长安
一口血吐出。一柄长剑疾向他头顶斩落,他一抬手,竟用五指抓住了剑刃:“晏……四侠,何必……心急?咳咳……”又一口鲜血咳出,“且待我……将诗……吟完,再……再杀,也……不迟。”
六侠一愣,悠悠清风中,只见那一身如雪的白衣,也在微微颤动。赵长安目注远山,神色怅惘:“此身何须……”轻吐了口气,“苦淹留?”四件兵刃、两双手掌,同时猛击他的头顶。
“快住手,不能杀!”就在大功将成之际,忽然一条人影疾扑过来,挥掌猛击晏云仁后背。晏云仁反应奇快,不回头,反手一剑,直刺突袭者的左肩中府穴。这一剑出手既快,认穴又准,正是攻敌之必救的高招。但来袭者似了解他这一剑的来势和变化,不退反进,往左一拐,已避开了来剑:“三弟,是我!”
晏家三子只觉这声音极是熟悉,忙撤剑,一看,竟是那先一直瘫痪在床,后又被赵长安吸干了鲜血的晏府二子——晏云孝!群雄一片哗然:“怎么回事?快看,晏云孝又活啦!”
人声喧沸,如滚油锅中泼进了一盏冷水。而六侠亦是惊疑莫名。
“你……二哥,你……没死?”晏云义长剑“锵啷”落地,一把抓住晏云孝的肩膀,连连眨眼,“二哥,真的是你?你……你站起来了?”晏云孝一笑,未及答言,忽跌坐地上。晏家三子一惊,却见他摆手:“不,不妨事,我……不过是身上有点软。”
原来,他虽得赵长安救助,去除了腰间中的“大悲咒”,但困扰数月的剧毒才去,身体仍十分虚弱。方才他见赵长安要命丧当场,遂拼尽全力来救,这时气力用尽,再也撑持不住,立觉天旋地转,手瘫脚软。晏家三子本也粗通医理,这时急忙一试他的脉象,虽仍跳动无力,但已无中毒的迹象了。
晏云礼如处梦中:“二弟,你怎么?”晏云孝看了看跪伏地下、全身血流如注的赵长安,茫然以应:“大哥,我……也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像,这姓……赵长安,刚才喂我吃的……是大悲咒的解药,后来,他又用内力,把我……腰里的毒全驱除了。”这番话若非从他嘴里说出来,六侠都要疑心自己是做梦。但事实就在眼前,不得不相信,刚才发生的这一切,都是真的。
晏云礼定了定神:“刚才我也一直奇怪,他功夫既然那么高,怎么才跟我们过了六百多招,就耗尽了力气?”
“而且,”弘法道,“他一直都在躲闪退避,一招都没出手。”
七人望向赵长安,就说话的工夫,他全身开始发抖,并又咳了两口血,而一袭白衣已被鲜血洇染得大半殷红。朱承岱皱眉,沉声道:“这个人现在是不能杀了。”弘法颔首:“阿弥陀佛!今天这一战蹊跷得很,现若杀了他,好像不大妥当。”
晏云礼略一沉吟,对赵长安道:“姓……赵长安,你走吧,你现在功力尽失,又受重伤,我姑苏晏府从来不做这种乘人之危、落井下石的勾当。”他见赵长安白衣上的血渍在慢慢扩大,踌躇一下,从怀中掏出自家秘制的金疮药,就要上前为他疗伤。
赵长安目光一闪,笑了:“晏大侠……费尽周折,请我来,就……就是要让……晏老前辈和……小吉兄弟亲眼瞧着……你为我治伤,救我的命,以慰他们的……咳咳……”又一口鲜血吐出,“在天之灵?”
晏云礼一愣,见他已颤抖着撑站起来,这一用力,出血更多。他的白衣、袍袖、衣袂、袍带一齐簌簌飘动,亦不知是因为梅树间翦翦的轻风,还是他那因出血过多而已不能抑止的颤抖。
“想我赵长安何许人也?诸位大……大侠,令我来,便来,赶我走……咳咳……就走?”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一株风姿清绝、花枝散漫的古梅树下,颓然坐倒,斜倚树身,举袖拭净口、鼻血渍,抬眼,痴望眼前缓缓飘落的点点雪片和片片花瓣儿,舒心地笑了,“如此良辰美景,我又何必……到别处……去安身?”阖眼,放松地摊开了四肢。
“世子殿下,属下来接您回宫。”一个清朗的声音,冷冷地从一座假山石后传出。众人循声望去,见一个中年文士,正从数株花枝繁茂、花瓣纷坠如雨的梅树下穿过。他青衣方巾,相貌平平,但举止间,却别具一番动人心处。一身飘逸的长袍上,点尘不染,步履安详沉静,看起来仿佛正在深山古寺的新月下漫步寻诗。他从花树间走过,雪随花伴,风萦雾绕,混不像这凡尘中人。正是游凡凤。
听见是他,赵长安全身微微一震,脸上显出极痛苦的神色。方才他受了那么重的伤,都行若无事,可现下,却整张脸都扭曲了。
走到他跟前,游凡凤心疼得双眼血红,出指如风,封住了他全身流血的伤口:“属下本以为就这些乌合之众,殿下一人对付游刃有余,是以就慢慢进来,谁料想……会搞成这个样子?”他掏出只小瓷瓶,将里面的丹药全倾在手心里,就要喂赵长安服下,但赵长安却紧咬牙关。游凡凤皱眉,一捏他双耳下一寸处,他不由自主地张嘴。喂他服下丹药,游凡凤一俯身,将他负在背上,然后向苑门走去。
六侠均想:赵长安祸害武林,这冯由也是帮凶之一,平日里遍寻他不获,今天他却自己送上门来了。己方本该一拥而上,拿下此人,可赵长安现已命若游丝,要是再拖延救治的话,必死无疑。自己既为武林中人,讲究的便是个言出必行,刚才既已答应了放赵长安走,现若再阻拦,就是食言背信了。这时六侠互使了个眼色,闪开,让出了一条路,让游凡凤过去。
游凡凤从雕栏六孔青石桥桥头缓缓走下:“殿下心软性善,由得你们好欺侮,冯某却没有那么好的脾性。想要传世玉章的,想为家人、朋友报仇的,还有想见识见识冯某人功夫的,统统只管放马过来。今天,冯某人倒要瞧一瞧,是你们的命硬,还是我的剑狠!”三百多人见游凡凤缓缓行来,如避瘟疫,慌不迭地躲向两边,立刻就清出一条宽敞大道。二人的身影消失在苑门外,良久,苑中仍静得声息不闻。
当晚,晏府四子与朱承岱、马骅、弘法、法空及几位德高望重的前辈耆宿们齐聚雪姿堂中,说的正是白天赵长安那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古怪行止。在你一言我一语中,众人均隐有所感:赵长安不大像一个嗜血的狂魔,而晏府四子,特别是晏云孝,这种感受就更深了。
此时他毒虽已驱净,身体仍十分虚弱,但却执意要来参与商议。他环视了一下济济一堂的前辈名宿,开口道:“我跟假尹延年交过手,他的身手跟世子殿下比,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今天殿下虽未曾出手一招,可他的步法之精,身法之妙,我生平仅见!假尹延年要有今天殿下万分之一的武功身法,我早死了!且假尹延年极其阴险歹毒,而今天殿下的所作所为,想来各位前辈们也都看到了。试想,一个杀人如麻、贪财如命的人,又怎会有这样义薄云天、豪气干云的作为?”
众人听了这番鞭辟入里的话,皆连连点头。但座中却有一人独持异议,此人就是法空。他认为,赵长安此来的缘由可疑,疑点有二:其一,就是“大悲咒”的解药,怎么会在他身上?当初简神医说过,“大悲咒”解药,只制练此毒的人才有;其二,就是冯由的及时来救。“在他快死时,连老衲都以为,他真是被冤枉的,可这时,冯由却来了。哼!老衲这才察觉了他的真正企图。这诡计非常高明,救人、受伤、逃走!这样一来,不但巧妙地洗脱了一身罪孽,还留下个侠义名声。既然从头至尾他一招未出,那他武功天下第一的美名,也就丝毫未损。真不愧为赵长安,这个诡计真是面面俱到,天衣无缝。可惜,这出唱念做打均属上乘的好戏,因了那两处破绽,反而更加坐实了,他就是那个恶贯满盈的魔头!这就叫做死棋肚里出仙着,好了得的一个苦肉计呀!”
众人面面相觑。虽觉得法空的这一通话情理上有些站不住脚,却又不知该如何驳他。晏云孝一腔闷火,可偏偏从法空的话中又挑不出什么漏洞,愣了半天,气道:“不管大师您怎么说,反正,我只认定了,殿下不是那种丧心病狂、滥杀无辜的奸恶小人!大哥,你说呢?”
晏云礼见一堂的人都注视着他,目光中有疑惑,有困扰,有茫然,有相信法空断言的,有不信法空臆测的,还有模棱两可、不辨东西的……他的头剧痛,直欲马上就会爆炸,不禁抬手,用力按住左额上突突乱跳的那根青筋:“罢了,罢了,现如今,我也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码子事了。反正我们姑苏晏府以后是不会再去找赵长安的麻烦了。各位前辈们以后要如何打算,只管自便。”
第四十四章 此身苦淹留
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将东京城妆裹得一片洁白,似是要将这人世间所有的肮脏、不幸、痛苦和不平都遮盖起来。实在太冷了,宸王宫的二十八名宫门侍卫全缩在耳房中,围着四炉熊熊旺火,就着十几样卤烧,有滋有味地喝着一钱银子一吊的锅烧酒。
侍卫老甫仰脖,把最后一滴酒倒在舌尖上,咂了咂嘴,满足地叹了口气:“也就这儿了,要换作其他王府,当班期间,谁敢躲在屋里头避寒喝酒,那不是活腻歪了吗?”
侍卫小彭把一块酱肉扔进口中大嚼:“我就是想不明白,世子殿下恁好的主子,怎么就有恁多的混人想杀他?这次被掳了去,伤成这样,才被冯先生救回来。啧啧啧,你们是没瞅见,那晚我被冯先生从热被窝里叫起来开门的时候,还以为,他乘来的那辆车上,躺着的殿下是个死人……”
突然,房外有人尖声召唤侍卫。老甫一愣:大冷的天,谁会来?吩咐小彭出去看看。小彭顺手戴上宽檐帽,出门一抬眼,大惊:王宫大门前,宽阔的雪地上,黑压压全都是人!阶上阶下,列队肃立着数百侍卫、太监,这些人,层层簇拥着一乘极尊贵气派的明黄銮轿,銮轿轿杠漆成朱红色,轿帷及轿的四壁全绣满了精美繁复、华丽耀眼的金龙。
包承恩见小彭出来,叱道:“你是宫门侍卫?快打开宫门,万岁爷驾到。”小彭腿一软,跪倒在地,这时屋里的侍卫也听到了包承恩的传宣,吃惊不小,纷纷冲出来,将宫门打开。一名机灵的侍卫跑进门内,径奔内府去寻王宫总管和景行。銮轿抬进三门内,和景行及一群书办、文吏才急急惶惶地迎上来,远远望见銮轿,众人忙避在道旁的雪地里磕头。轿内一威严的声音问:“世子现在哪儿?”
和景行头也不敢抬:“启奏万岁爷,殿下在他的寝宫——长生殿中殿,娘娘守着他,倪太医带了太医院的七位太医,正在给殿下请脉。礼部的十二位大人也一早就来帮同照料了。”
“他的寝殿原来不是在后殿吗?”
“回万岁爷的话,后殿三面临水,太冷了,是以娘娘吩咐,已将殿下移到了中殿。”
“嗯,去长生殿!”长生殿内八个加了镂花铜罩的金丝透雕大地炉中,从益州颍川进贡的“金核儿枣”炭燃得正旺,将整个大殿内烘得暖意融融。倪太医及七名太医,还有礼部的十二名官员各侧坐在金丝楠木椅上。倪太医躬身对淡绿纱幕后的尹梅意道:“娘娘无需焦虑,殿下的那一处剑伤虽重,但依今日的情形来看,却并非无救。”
尹梅意语音低微:“倪太医您的意思是?”
倪太医恭敬地回道:“回娘娘的话,凡胸胁重伤,血必壅瘀而多疼痛,轻者走膈上,重者人心脏。人心者神昏目闭,人事不知,牙关不开,痰喘息扇,此乃瘀血坚凝不行也,难以回生……”
“啊!”尹梅意失声惊呼。“娘娘莫急。”倪太医忙道,“殿下伤势虽重,但幸亏受伤当时,冯先生就封住了殿下伤处的穴道,止住了流血,又让殿下服下了‘夺魂续命丹’,然后又用真气护住了殿下的心脉,加之臣等这几天开的汤药也见了效,是以殿下绝不会有性命之忧。今天臣等商议,要把那方子换一换。”尹梅意问:“换成什么?”
“哦,臣刚才已在殿下心口伤处贴了一剂‘救运至圣膏’,在膏药融化时,加入当门子五钱,护住了殿下的元气。另臣等所开的‘白薇固脱汤’,水煎后,现在就可以灌服。方才臣还针灸殿下的百会、膻中等穴,可能再过小半个时辰,殿下就会醒了,只须静心调理,一个半月后,殿下的身子就会有大起色。皇上已晓谕臣等八人,每天都要来为殿下请脉。娘娘请宽心,殿下正值春秋鼎盛之年,只要妥加调养,三个月后定能痊愈……”
“皇上驾到,殿内人等接驾!”随即,厚重的绣锦门帘由两名小太监打起,皇帝缓步跨了进来。一殿人慌忙全跪伏于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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