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灭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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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一瞥如被抽筋断骨、勉强侍立御案一侧的赵长平,嘴角牵动,阴森地笑了:“传旨,把犯人押上来。”一太监出帐,尖声宣示他的口谕。押上来?犯人不都在场中了吗?还要押谁上来?
静寂如坟场的刑场北边传来一阵车轮辗压地面的隆隆声,然后,四辆囚车缓缓进来了。一见车中情形,刑场上顿时传出一阵潮水般的惊恐之声:众人全骇坏了!
车内四囚,竟都用一个生铁钩穿透背肌,悬吊在车栏上!铁钩锈迹斑斑,显然,四囚被这样吊挂着已非一日两日了!虽未衔枚,但四人却连一丝呻吟都没有。他们的嗓子,因日夜嘶喊,辗转哀号,早都哑了。此时,柳随风、杜雄、安同诚、倪太医已无人形,如同四块形状奇异的干肉,偶尔抽缩一下手脚,转动一下畸形的身子。此情此景,令观者无不丧胆。
“启奏皇上,人犯押到!”
皇帝冷酷的声音传出:“行刑!”
“是!”一十六名刽子手冲到囚车前,将四犯拖拽而出,带到四座稍矮的柴堆下,先拔掉他们的头发,是硬生生地扯落!鹄立的万人俱看得清楚,没拔几下,柳随风前额的一块头皮便随着头发撕脱了下来。立时,黏稠乌黑的血糊满了他的半边脸。如此的惨痛,他居然既未惨号,更不挣扎。在那早已面目全非的脸上,竟然没有一丝表情!正是这种没有表情的表情,吓哭了年岁稍大的七八个孩子。稚嫩的童音,在寒风中无力地飘浮着。
瘫靠在包承恩怀中的赵长安目光空洞地望着哭喊的孩子们,手中紧紧地攥着一方丝巾,沾满了褐红血渍的丝巾。这是在为子青更换公主服御,要将她大殓入棺时,在她贴身的衣袋中发现的。本来柔滑的丝巾,因了她心口的鲜血而变得有些粗硬,丝巾右下角,是用黄金丝线精心织绣的一条栩栩如生的升龙。
这是赵长安的丝巾!在才识得子青的那个夜晚,是他递给她,让她拭泪的那块丝巾!没想到,就是一方旧丝巾,子青却将它视为生命,将它揣在心口处,用自己的身体温暖它,也让它温暖自己……
一见宫女呈上来的这方旧丝巾,被四名太监搀架着立于棺椁旁的赵长安当即瘫软了,死命攀住棺沿,不让封棺:“别让她躺在里面,她没死,只是睡着了!滚!滚开!没用的奴才,别盖这个破盖子,她怕黑!怕黑!你们不晓得吗?……”他疯狂地拳打脚踢,但却被赵长佑、赵长僖和六七个身强力壮的侍卫七手八脚地抱牢了,只能眼睁睁地、无助地,看着浩浩荡荡的出殡行列从自己的眼帘中消失……
皇帝口谕:“一定要让他看着大殓!让他看着封棺!让他明白,奉华公主的的确确是已经死了!永远、永远也回不来了!”
攥着丝巾,他深深体会到了那种永远愧对所爱的悲恸和永远无法弥补的歉疚,他的心全碎了:天哪!青儿与自己相识一场,相知一场,又为自己付出了一生,可自己却给过她什么呢?一方旧丝巾!仅仅是一方旧丝巾而已!
柳随风等人的头发已全被扯光,舌头也已拔掉。于是,两名刽子手登上长梯,待到柴堆顶端,将系于辘轳上的绳子抛下柴堆,下面的刽子手将绳子一端系上特制的铁钉,然后穿过四犯下颌,反缚住他们的后背。柴堆上的刽子手开始绞动辘轳,那吱吱扭扭的声音,令闻者无不双股战栗,有的人屎尿齐流,更有人昏晕倒地。
没人说得出,将四犯绞上柴堆费了多长时间,在这种时刻,一切都模糊了,众人眼中,好像什么都看见了,可又好像什么都没看见。可自己真的听清、感受到了吗,那残忍、恐怖、令人发狂的感觉?
所有人,都宁愿那直透心底的感觉是一个幻觉,一场噩梦!孩子们的哭声,一发凄惨了。
赵长安耳中灌满了孩子们的哭声;心里没有一点儿知觉:青儿走了,真的走了!可丝巾上的泪痕,那在无数个不眠之夜,在寂寞空庭中暗洒闲抛的她的泪痕,却又在哪里呢?是不是已被她的碧血,那曾鲜活了她生命的碧血洇没了?
他曾经跪坐殿中,跪坐在空旷得能使人发疯的大殿中,点燃了上千支巨烛,在明亮得无法睁眼的烛光下,细细翻寻,来来回回地翻寻:怪了!丝巾上怎么就是找不到青儿的泪痕?这可实在是太奇怪了!如癫似狂地翻找了几天后,终于在一天夜里,他恍然大悟:嗨!自己真真昏了头了。丝巾上根本就没有青儿的泪痕嘛!她早就不哭了,她那么乖巧驯顺,又那么体贴心疼自己,自己曾对她说过,自己不喜她哭,怕见她哭,惧听她哭。是以,温柔而善解人意的好青儿,自己视若生命的青儿,就再也不哭了。当然,在丝巾上,自己亦就找不到她的泪痕了!
一想到这一点,他便欣慰地笑了,然后,用丝巾死死地捂住双眼,想这样来阻住泪水。但决堤般的泪水仍从丝巾间、指缝中奔涌而出,打湿了衣襟,浸湿了锦被,还有床帐、鸳枕。
日夜守候在殿外不眠不休的尹梅意和众宫女太监,听到那比野兽临死前的嗥叫还要惨厉万分的嚎哭声,全吓坏了,撞开殿门,冲进来,跪在床前,拥着他的双肩,摇晃哭喊,乞求他不要再哭,不要再喊,不要再死死地攥着那方该死的丝巾,不要再这样往死里作践自己……
青儿!青儿!你看我多没出息,我不让你哭,而自己却莫明所以地在这里痛哭!我哭什么?我有什么可哭的?我有什么值得哭的?
血泪相和流!他将丝巾举近眼前,细细端详:这上面一片片、一块块,湿湿的、润润的是什么?血?泪?青儿!青儿!我这样子哭,你会生气吗?不,你这么温柔,又怎会生气?更不会生我的气。听到我这种哭法,你一定也会很伤心吧?是我不好,我又惹你哭了!这丝巾上,新沾染、新濡湿的,不是我的,而是你的泪吧?
他慌忙收泪,心里在笑:青儿,你看,我没再哭,我已经笑了,你一定很喜欢我现在这样吧?蛮开心、蛮适意、蛮讨人喜欢的样子!我笑了,你定然也笑了吧?这多好哇!可既然咱们都已经笑了,却是谁,还在那儿哭个不休?他皱眉,侧耳,想弄个究竟:是谁,在大家伙都欢欢喜喜的时候,还不合时宜地哭泣?
柴堆上,柳随风四人已被砍断手脚,抠出眼珠,剖开腹部,拽出肠胃……四人的脸上一直毫无表情,此时,却忽然都有了表情,一种放松、欣愉,甚至是带着一丝笑意的表情。呵!终于解脱了!在熬过了无数辗转哀号、求死不得的日日夜夜后,现在终于解脱了!
刽子手从柴堆上下来,然后四面纵火,烈焰腾空。透过火光和烟雾可以清楚地看到,四人先是浑身鲜红,接着红色褪去,变成焦黑,然后化成了深灰色。那是已经烧到骨头了。最后,骨头匍然散落。待噼啪大响的柴堆终于燃尽,漆黑滚烫的焦土上,就只剩下几段焦枯的木炭和一些灰白的粉末。
“把灰烬全铲起来,撒到东京九门的路口,让万人踩踏。让天底下所有的人都记住,敢冒犯朕的宸王世子,会有个什么样的好下场在等着他们!”阴冷的话声中,皇帝恨毒的目光落在汗出如浆的赵长平身上,“知道最高的那堆柴是留给谁的吗?”
“世子殿下饶命呀!”突然,赵长平跪倒,对赵长安声嘶力竭地哀求,“殿下,奴才已把冯先生送回王宫了!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就救救奴才,饶了奴才吧!奴才错了!以后,奴才再也不敢冒犯殿下您了!”
赵长安嫌恶地把头扭朝一边,就是这个人,既毁了青儿,也毁了自己,他为何要对自己下跪?为何要用那种凄惨已极的眼神和嗓音向自己乞求?真烦哪!快点,快点让他闭嘴,这样,大家就都得安宁了!
赵长平猛力叩头,因用力过大,在厚软的毛毯上竟也磕肿了前额!
“起来!别求他!死得硬气些!”待死的宫女群中,一个高亢嗓音尖利地喊,是毒伤初愈仍虚弱无力的萧绚!
“把这个女人拖出来,待会儿跟东宫的官员一同处死!”殿前司侍卫拽出被牢牢绑缚着的萧绚,将她推搡到东宫官员的队列中。见哀求无用,赵长平放声大哭。
皇帝一眼都不看如丧考妣的他,抬手,御前太监忙躬身上前。
“传朕旨意,”皇帝用保养得极好的小手指指甲尖掸去案上的一只小飞虫,“东宫所有的侍卫车裂;官员腰斩;宫女嫔妃绞决;小东西……”说到这儿,他不禁皱眉,“灌鸩!等处置完他们,最后再来伺候这个不睦不义的畜生!”
“是!”太监到帐外,大声宣示谕旨。两千罪囚虽早知必死无疑,可此时真听到了行刑的旨意,仍不禁嚎啕。一时凄厉的哭喊声震天动地,尖锥般狠刺每个人的耳膜。
忽然,一个小小的身影,从孩子群中蹿出来,向御帐奔去。众人一愣神间,这个小小人儿已扑到了帐中,被厚软的毛毯一绊,一跤摔倒,赶紧膝行几步,爬到赵长安膝前:“柿子虾虾,柿子虾虾……”小手已拽紧了他的袍袖。
赵长安恍恍惚惚地望出去,认得他是赵长平的第十子,年方三岁,乳名扶苏。赵长安素来喜爱孩子,小扶苏长得粉妆玉琢,聪明可爱,赵长安对他钟爱有加,常常一见到了就抱在膝上逗弄玩耍。一次还把自己的一串寿山艾叶晶珠串给了他。此刻,晶圆玉润的手串就缠在孩子的腕上,在阳光下,闪烁着亮丽诱人的光芒。
孩子吐字不清,把“世子殿下”唤成了“柿子虾虾”。虽稚气无知,但方才柳随风四人的死状已令他深受刺激,这时见兄弟姐妹及一众大人们都失态嚎哭,他吓坏了,急欲找一个依靠,再也顾不得大人时常教诲的不许乱说乱动的规矩,才突然跑过来,要从赵长安这个常常笑容满面又颇为疼爱自己的“柿子虾虾”这儿,寻求一点庇护和慰抚。
“柿子虾虾,我怕,我怕呀!”孩子小嘴一扁,也哭了,“柿子虾虾,抱抱我,抱抱我。”赵长安一怔,随即下意识地伸手。皇帝一拍御案,怒叱侍卫来把孩子弄出去。两名如狼似虎的侍卫大步抢进‘帐来,攥住了孩子细弱的胳膊。
“柿子虾虾!”惊恐万状的孩子要抓赵长安,但捞空了,乱晃的小手却拽住了一样物事,软软的,柔滑的,还有一丝暖意,这是一方丝巾!赵长安一愣,便往回夺,这是青儿留给自己的唯一的一点念想了,可不能连这一点念想也失去了!但孩子却死死拽住丝巾的一角不撒手,用力踢腾,大声哭喊,不明白对自己一向呵护备至的“柿子虾虾”为何不抱自己,而那两个凶神恶煞般的大人把自己双臂扯得生疼时,“柿子虾虾”也不喝退他们?“柿子虾虾……”孩子清亮无邪的眼中满是惊恐。
两侍卫稍一用力,就掰开了他紧抓着赵长安袍袖的左手,跟住轻轻一勒,就要将这个双脚乱蹬、哭得令人眼红鼻酸的孩子抱出帐去。可丝巾一角仍被孩子牵拽着,赵长安急忙站起:这样会扯烂丝巾的!
“站住!”皇帝打雷般一声大喝,以为他要抢孩子。赵长安一惊,不由得顿住脚步,“嘶!”一声轻响,丝巾已被撕成两半!
哭声中,被侍卫夹在腋下的孩子挥舞着半方丝巾,已被带出帐去了。赵长安迷惘地望着那不住摇晃的半方丝巾,这……是青儿轻舞时挥起的衫袖吗?那么轻灵,那么飘逸,那么柔和!
忽然,不知从哪儿,传来了一阵渺茫的歌声:“……起舞不辞无气力,爱君吹玉笛!”
“皇上!”赵长安一把推开扶抱着他的包承恩,疾转身,扑跪案前,“皇上不能杀他们!”皇帝一愕:“你这是做什么?”
他叩头:“臣请皇上收回圣命,切切不可妄杀无辜!”
“无辜?”皇帝又惊又怒,“世子长安,快起来,你在说什么?”
“皇上!臣现有一事不明,要求教于皇上!”
“什么事,等行完了刑再说!包承恩,立刻传朕旨……”
“皇上!”赵长安大声打断,“臣不明,今日皇上为何要大动肝火,滥杀太子殿下和他宫中的人?”
“为何?”皇帝用力一击御案,“因为他作恶在先,意图杀你!”
“皇上错了。太子殿下待臣一向宽厚仁慈,从无严苛之处,更遑论要杀臣。莫说是太子殿下无杀臣之心、杀臣之行,即便是有,那也是臣侍奉不周,有该死之……”
“啪!”皇帝拍案,中指上戴的一只镶猫眼石翠戒应声粉碎,“闭嘴!疯子!”
“臣没疯,臣现在心里清楚得很……”
“包承恩!”皇帝不理他,“送他走!即刻传轿,送世子回城去,他伤得太重,头脑不清醒。”
赵长安使劲一抡,甩开了包承恩和三四名太监:“皇上,您今天若是定要行刑,臣愿与那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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