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灭长安
“包承恩!”皇帝不理他,“送他走!即刻传轿,送世子回城去,他伤得太重,头脑不清醒。”
赵长安使劲一抡,甩开了包承恩和三四名太监:“皇上,您今天若是定要行刑,臣愿与那些死囚一同领死!”
陪赵长安一同跪着的包承恩偷觑,见皇帝左额处青筋暴突,眼角皮肤抽搐,牵动半边脸都歪了,怒容十分吓人。他四肢发软:这是皇帝盛怒已极的情状。这副怒容,自己从十三岁跟从服侍他起,至今逾二十八年,只见过两次。一次是在二十四年前,当时已是废太子的皇帝在得知他的四弟,宸王赵裕仁将迎娶尹梅意时;另一次,则是在十一年前那个隆冬的凌晨,赵长安自承偷吃了皇族大祭的“福祚”时。但,今天……他忙去扶赵长安:“老爷子,莫再说了,快起来吧!”
“不!”赵长安轻轻推开他,“皇上今天若不明白宣示诛杀太子殿下的缘由,臣不会起身!”
“哈哈!你不明白?”皇帝冷笑,双手撑紧案沿,以克制因怒气勃发所致的颤抖,“杀这个畜生的缘由,你竟要朕明白宣示?十天前,是谁大逆不道,矫诏把你诳到了太白山,又暗伏杀手,要把你乱刃分尸?”
“哦……原来,皇上对太子殿下误会的,是这桩小事啊!”
皇帝一怔。
赵长安低头:“十天前,臣的确是去了太白山,不过,不是奉诏去的,而是臣得知那里的杏花开得正盛,是以臣便自备了车马,前去游赏!”
皇帝怒极反笑:“赏春?赏春赏得你左肩、后背、双手十指都是剑伤?还昏迷了四天四夜?”
赵长安伏跪在地毯上:“那是天雨路滑,臣一时不慎,失足落崖,被尖石割伤的!”
“哈哈哈哈……”皇帝仰天长笑,“那世子妃呢?奉华公主也是因为失足,被山石在胸口刺了要命的三剑?说呀!你结发的妻子,你命中的命!你魂里的魂!被人三剑捅死了,莫非,连这种仇你也不要报?嗯?”
御帐内的人都看见,听了这番诘责,伏在地毯上的赵长安浑身痉挛了。
报仇!赵长安脑中倏地一下:报仇!是的!自已是该报仇,可难道报了仇,青儿她,她就能回来了?不!不!不!永远!永远!世上,永远也不会再有这么好的事发生了!他咬牙,咬破了嘴唇,殷红的鲜血滴落在血迹斑驳的半幅丝巾上:“臣的世子妃,也是……为了救臣,失足落崖,被山石……刺死的!”
所有的人,都听到了这句话,刑场中上万的人都听见了!也都在听见的同时怔住,包括早就傻了的赵长平。
皇帝僵立良久,眼中的怒气已然消逝,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悲伤、哀怜和不解:“年儿哪,你怎么能如此忍心委屈自己?管仲曾云:不爱自己而爱别人的,不是人!你!你?唉!”怅惘抬头,望着天边那一抹灰黯的微云,怔怔出神。
良久,包承恩颤声问:“万岁爷,老爷子快不行了,要不要传太医伺候?”皇帝方哑声道:“传朕旨意,宸王世子胆大妄为,擅违朕意,私自离宫出城,以抗旨罪论。本当严厉处置,但念其一向当差勤谨效力,敬顺小心,现着罚其王俸半年,严旨申斥。另……”一瞟仍怔忡不安的赵长平,“传御用监司,办车轿,明天一早,接宸王世子人住皇宫,安置在乾清殿东配殿内。自明日起,世子由朕亲自教养!”
第四十九章 哀哀莫如死
赵长安不知自己是如何上的王轿,如何回的宫,又是如何坐在长生殿椅中的。直至侍卫提高了嗓门喊一声:“启禀世子殿下!”惊得他急忙抬首,侍卫小心翼翼地道:“启禀殿下,冯先生现在在他的偏殿里,闹得太凶了。”赵长安似乎反应迟钝了:“凶?”
“是!他晓得刚才刑场上的情形后,就炸了!小的们七八个人都劝不住他。他叫嚷着说……要来见您,不然……不然……”侍卫嗫嚅着住了口。
“把他关在殿里,多派人手看守,莫让他受伤了。”发了半天的怔,赵长安方无力地起身,由众人簇拥着,出长生殿,往嘉年殿后行去。还离着老远,就听见游凡凤变了调的怒吼声,待到偏殿门前,见一群侍卫堵在门口却不敢入内,只柔声哄劝。只听游凡凤怒嚷:“让我出去,我要去见那个大慈大悲的活菩萨!”
“砰嚓!”是什么物事被推倒了。“哗啦!”一只官窖斗彩七孔花插在门框上摔得粉碎。
“快让开,殿下来了。”众人忙避到两旁,让赵长安进殿。目露凶光的游凡凤一见拖着脚、被两名太监搀架着的赵长安,一怔,反而平静了,转身倚坐在榻围上,瞥一眼几无人形的他:“呵呵,救苦救难的如来佛祖,总算也会光降我这寒处了。”
“叔叔,不要再闹了。”赵长安低声下气。
游凡凤怒极反笑:“闹?没有啊?我既没疯,又不傻,更从没想着要去做普度众生的活菩萨,有什么可闹的?”
“我……方才……在刑场上……”
“晓得,晓得!懂,懂!”游凡凤咬牙笑,“我们的活菩萨,是又动了慈悲心肠了。在最最要命的时候,你是既想起了西汉武帝征和二年的刘据谋叛案,又想起了后赵建武十四年石虎以酷刑处死太子石宣及东宫三百五十多人这两起旧案了吧?可是,”他忽然狂吼,“你在想这些已经过了好几百年的陈年破事时,有没想起过青儿,你的妻子?那死了十天,埋了才四天的宸王世子妃?”
赵长安低头,一言不发。突然,他衣领一紧,已被游凡凤一把薅住了:“你倒是出气呀!你这个死人!”
“大表哥,你不要逼他!”闻讯赶来的尹梅意跑到他身边,“年儿他心里也很难受!”
“不见得吧?”游凡凤不放手,“会难受,倒还是个人了。哈哈,要他还真是个人,又怎会做出那种事情,别人帮他报仇,他却去救自己的仇人,那个禽兽不如的东西!”
“你先放手,你要掐死他了!”尹梅意去扳那铁钳般攥住赵长安衣襟的手。未待她的手触到自己的衣袖,游凡凤猛地一搡,赵长安已踉踉跄跄地倒退数步,后背撞在殿柱上。
游凡凤似乎什么都不顾了,大声开骂:“什么东西?自己被一逼再逼的,早逼到墙旮旯缝儿里去了,还是要忍让!心爱的女人被人当着面杀死了,也只当是没看见!窝囊废!狗屁不如!废物!你这种东西,也配叫人?也配做个男人?呸!换作我是你,早一头撞死在这墙上了!”尹梅意看着两人,心痛如绞:“你还嫌他的心伤得不够狠吗?”
“娘,”赵长安目光空洞,“叔叔说得对!我真不是人,不是个男人!我……是个窝囊废!”
“你?”游凡凤、尹梅意一怔。尹梅意心疼得流泪了:“年儿,你怎么能这样子作践自己?”
“滚!你这个废物,给我滚出去!”游凡凤戟指殿门,怒吼,“我永远都不想再见到你,你的这副嘴脸,让我一见就想吐!恶心!”
“叔叔……”
“不准叫我叔叔!从今往后,游凡凤不再是宸王宫的一个奴才,我是江南逸士、人间散仙,现在我就去杀了那个狗畜生,替我惨死的女儿报仇,要不刺足他三百剑,我誓不为人!滚开,别挡道!”
赵长安上前阻拦:“你身无内力,不能去!”
游凡凤一掌推开赵长安:“我游凡凤的女儿被人杀了,连这种仇都不报,那我还活个什么劲?你凭什么拦我?你算青儿的什么人?你有什么资格不让我为青儿报仇?”疾步向殿门走去。
“我不许你去!”赵长安转头对几名侍卫喝道,“抓住他,点住他的穴道,把他关在这里,没有我的允许,不准他擅离此殿一步!”
“是!”几名侍卫一拥而上。大怒若狂的游凡凤猛操起一只宣德:釉团龙纹明黄瓷盏,向众侍卫兜头砸去。众侍卫疾侧头,瓷盏便直向赵长安飞去,众侍卫均知瓷盏肯定砸不到他,以他的身手,要抄住瓷盏,那还不是易如反掌?但“嘭”的一声,瓷盏已在他的前额上粉碎,一缕鲜血从额角挂了下来,一片碎瓷割开了皮肤。
惊呼声中,好几名太监抢上前去。“没事!”赵长安无力地掏出丝巾按住伤口。尹梅意“哇”地哭了:“大表哥,你为什么要这样?”
看着丝巾上已沁出来的那一丝血色,和赵长安摇摇欲倒、早没了人形的身子,游凡凤耳边又响起了子青轻柔的话音:“爹,我不许你打他,他那么好的人,又怎会欺负我?”他双泪迸流,跌坐榻上,掩面号啕:“天哪,这是怎么了?这到底是怎么了?这是个什么世道?这是种什么人生?这种人生、这种活法,有什么意思?我这是在闹个什么劲儿?”
在他撕心裂肺的号哭声中,赵长安幽魂般出了殿门。尹梅意扶着他,五内俱焚:“年儿,你不要这样,你不要吓唬娘。天哪!这究竟是怎么了?我怎么还不死?怎么还要活着,活着看见这些?年儿,你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可叫娘还怎么活啊?”
“娘请放心,”赵长安止步,“一时半会儿的,孩儿还不得死。”他偏头,出神地看了看远处的某个地方,脸上现出一丝毛骨悚然的微笑,“前人不是早就说过了吗,千古艰难唯一死?”
雍穆宁静的花林,蓊郁蕴藉的春潮,夜空中,一轮皎月朗照人间万物。月色是如此澄净透明,在深沉的春夜中,独自观照着这永恒的寂寥。江水潺潺,绕过芳草萋萋的初春之野;皎月空灵的清辉,倾泻在漫漫春山上、花树间,仿佛散布了一层洁白的雪。一艘华贵气派的御舟,泊在横斜的花枝下、烟波间、月华中。
晏荷影呆望这月、这山、这江、这花,为这无尽的美景而惆怅、迷惘了。赵长平一直留意她的神色,这时笑道:“晏姑娘,怎样?本宫没骗你吧?这月下游汴河,感觉是不是更好?”
晏荷影回首,嫣然一笑:“今夜真是托太子殿下的福了,真没想到,在这北国之地,居然也会有此等不输于江南的景色!只是,如此良月,却须人越少,赏起来才越有味道,怎么偏有些不识趣的,要来碍人家的眼?”说时,瞥了一眼一个离她和赵长平远远的,坐在船尾,缟衣如雪、沉默无言的人——是缟衣,上无一丝杂色,更遑论金龙图案;而他的发髻上也未簪金冠,只以一根雪白的丝带束住了光洁整齐的头发。赵长平微笑:“哦!宸王世子是本宫邀来的,他懂得多,能给咱们说些个笑话,助助兴。”
晏荷影撇嘴:“懂得多?”她细细端详赵长平,“太子殿下怎么竟谬奖别人,看低了自己?难道……太子殿下您不就是这天底下最富才学的人吗?”赵长平粲然笑了:“原来,本宫在姑娘眼里这么好?”
晏荷影斜眼瞟着那个白色的背影:“当然了,您非但年少英武、文采过人,最难得的,是又体贴温柔。唉,这世上哪个女子若竟不倾倒于太子殿下您的风采,那她也真是瞎了眼、昏了头了。”
赵长平目光闪烁,瞟了瞟她:“唉……奇怪的是,那些女的,偏还是个个都瞎了眼、昏了头,她们居然以为,一个小小的王世子,硬是好过我这个储君,做一个世子妃,却要比做太子妃更尊贵百倍。”
“谁说的?”晏荷影抢白,声音太大,连自己都觉得刺耳,“我就不这样想!”赵长平瞥了瞥她:“姑娘的意思是?”晏荷影对他飞了个媚眼:“太子殿下要是不嫌我资质粗陋、出身寒微,我……倒是愿意,做您的太子妃。”
赵长平怔住,半晌才相信自己的耳朵没出问题。“哈哈哈……”这一阵大笑声突兀尖利,吓得宿在江边花树上的一双白鹭疾展翅,扑棱棱飞去了远方。“唉,早晓得今晚上有那么大的一个喜讯,本宫就该传乐师来伺候,边赏景,边喝酒,边听歌,那该多好!”
晏荷影却接口道:“太子殿下,要不嫌弃,我倒是愿为您唱几支曲子,以助雅兴。”
“光唱,那也太单调了。”赵长平一瞥右像般凝窒的赵长安,“本宫早听说世子吹拉弹唱,样样来得。来人呀,把去年索特国进贡的那管玉箫取来,今夜,就由世子为本宫未来的太子妃吹箫伴奏。”
玉箫很快取来,呈在赵长安面前。箫比拇指稍粗,长一尺八寸,八孔,箫身雪白,通体竟是透明的。在柔和月色的映衬下,赵长安持在手中的,不似一管玉箫,却是一泓春水,一泓立时便要自他的指缝间流淌泻沥的春水!箫尾系淡青丝绦,上悬精美的龙风玉坠,坠上各镶小指肚般大的明珠六粒,在系丝绦的地方,箫身之上,镌有二两个三分许长的金芝英篆字:“幽诉”。
幽诉!是幽幽此心谁诉吗?箫声呜咽,歌声温婉,过烟波、穿花林、绕春树、飘远方……这是游子的叹息,还是思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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