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灭长安
幽诉!是幽幽此心谁诉吗?箫声呜咽,歌声温婉,过烟波、穿花林、绕春树、飘远方……这是游子的叹息,还是思妇的惘然?
在这月色下、春林里、客栈中、扁舟上、驿馆内,有多少征人思归不得?又有多少怨妇望眼欲穿?人生便是如此令人惆怅、哀伤,令人泪眼问天天不语,令人低首悲断肠……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多么纯净清丽的意境!但这箫声,这歌声,为何却如许如怨如慕、如泣如诉?。赵长平皱眉了,因为箫声已不经意间牵动了他心中最柔软、也最碰触不得的地方,平日他极力抑止的疼痛酸楚,一时间倏地全涌上了心头。
他抬眼追寻,唯见满江月色,皎然照人,而当此际,耳听这箫声送来的哀曲,其难为怀,夫复何苦?箫声凄咽,已不可闻!
江水在呜咽,花树在颤抖,山鸟在哀啼。欢有穷兮恨无数,情欲绝兮声亦苦!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除了静静肃立的层层山峦、一望无垠的漫漫春江、迷离如梦的层层花树、缓缓飘飞的片片花瓣,及那亘古便高悬天心的明月,只怕是,就一无所有了吧?
清幽的箫声仍在迷离的烟波上飘荡着,那深沉的悲哀,遏住了暗月边淡淡的一缕浮云,止住了轻舟下静静流淌的江水,定住了穿花过树的徐徐清风,便连那万千片缓缓飘落的花瓣,亦在空中凝住了……
这不是人间的乐声!人间的乐声,不能如此凄伤入骨,肃杀悲凉,不能如此哀恸抑郁,而又无可奈何。赵长平不禁心酸满怀,落下泪来。望着在清明的月华下独坐吹箫的赵长安,赵长平居然也生出了一丝歉疚:兴许,我对他实在是过分了一些?兴许,他的确是从没想过要谋夺我的太子之位?兴许,他平时的种种宽容忍让,真是发自内心,而不是有意的造作和伪饰?
但这种清明的良知,在他脑中不过一闪而逝,紧接着,他便想起了自己幼年孤苦无依的皇子生活。在黑暗冷酷的皇宫中,权力就是一切!有了它,就是太监也会有万人逢迎,而要失去了它,你就是贵为一国之君,亦会活得连条野狗都不如。
自己为了今日的太子之位,曾做过多少低三下四的贱役?说道多少阿谀奉承的甜话?堆过多少连自己都觉得肉麻的假笑?且翻一翻历史,历朝历代,又有哪一个废太子有过好下场?不是他死,便是我亡!毕竟,他早已享尽了一个人所能想得到的一切荣宠和恩遇。而自己呢?一个不受君上眷顾的太子,在金碧辉煌的深宫中,甚至还不如掌权太监脚下的一条狗活得舒服自在……
一想起那些心酸悲苦的往事,一时间,他对赵长安的恨愈发深了。而那倾心泣诉的箫声,却是更加凄楚缠绵、沉郁哀凉了。早哽咽不已的晏荷影忽嘶声大呼:“够了,别再吹了,你……在吹死呀?”
赵长安放下玉箫,仰望夜空,心中木然一片:我在哪里?此为何时?我是在梦境,还是在现实?我是谁?为何要如此悲伤?为何要无休止地忍受?人生,难道本来就是要令人痛苦、令人哀恸欲绝、令人所求不得,而不求的却推也推不开的吗?如此人生,活着又有什么意思?若世间真有灵药可偷,想来,自己定然是不会悔的。他轻轻笑了:天尽头,应该会有!会有那令人永远安静、令心也永远安静的去处!既如此,自己又何妨去长住呢?
忽然,下游一叶轻舟逆流而上。御舟中的人起先并未察觉,但当一看清这叶正急速靠拢过来的小船后,众人均惊讶非常:因为今日午后,东京城令尹已派出一千衙吏,撵逐了游江的所有大小船只,连百官公卿的官船亦不例外,于上、下游的江面上拉起铁链,设置关卡,阻隔来往舟船,将景色最为优美的一段汴河封锁。所有这些举措,为的就是要让尊贵的皇太子殿下和宸王世子殿下尽兴地赏月消闲。
但现在,居然会冒出一只小船来?只见舟上,一人负手立于船头,另一人则操桨坐在船尾,也不见他挥桨如飞,但每一桨入水,船便向前蹿出近一丈之遥。如此臂力实在惊人,显然操舟之人内力深厚。
岸上警戒的御前侍卫大惊失色,呼喝声中,纷纷冲到岸边。但因未曾料到竟有人敢行此灭九族的犯驾重罪,众侍卫全无预备,既无船靠近阻拦小船,又没有弓箭,且就算带着弓箭,也不敢施放,只恐流矢会伤及御舟上的贵人。众人正惊慌失措,小船已快要撞上御舟了。
赵长平跳脚狂呼,令快把御舟撑走。但话音未落,立于船头的汉子足尖一点,凌空拔起三丈,巨鹰般向御舟飞扑而来。赵长平大惊,拔出随身宝剑,抢到船头,“刷刷刷”疾刺来人下盘。他要趁对方人在半。空无处借力,也无法变动身形之机,抢先动手。
这种乘人之危的抢攻手法,在江湖中最为人不齿,但他倒从来也不以江湖中人自居。江湖道义,于他而言都是狗屁!三招挥出,银亮的剑芒已在瞬间封死了汉子落足的地方,汉子只要再落下三寸,一双脚就要被砍断了。
但身在半空的汉子轻蔑一笑,不慌不忙,掌一伸,青钢剑剑尖已点中了宝剑剑身。赵长平立觉一股刚劲内力直击右掌,“啊哟”痛呼声中,宝剑已落入江中。而赵长平“腾腾腾”连退七八步,要不是一根船柱拦着,他亦要跟宝剑一样栽江里去了。惊魂未定的他一闪马甲身,已躲到两名执拂太监身后,颤声问来者何人。
汉子根本不拿正眼看他,自报名张涵,奉宁致远之命,特来向赵长安投递战书。“咄!”未待说完,便有太监厉声呵斥他不得妄呼贵人的名讳,同时命他跪拜参见赵长安。张涵昂然不惧,道一样是人,凭什么他该跪拜?举步向赵长安走去。
一高一瘦两太监各上前一步,挡住去路:“你今夜犯驾惊跸,已犯下可灭族的‘大不敬’罪,还不快跪下,求世子殿下的宽赦?”
赵长平一愣:御舟中以自己的身份最高,张涵就是要求“宽赦”,也该来求自己呀?且众太监也只令他向赵长安跪拜,却半个字都不提自己。莫非,在这些贱奴眼中,竟没有自己了?
张涵鼻中冷笑,一推两个太监,便要前行,但手才伸出,两太监拂尘一左一右,疾卷他双臂。只见那两柄马尾制成的拂尘,此时根根直立如钢针,霎时当空展开,已将他的上半身罩住了。他疾抬手,青钢剑才一触到拂尘边缘,“铮”的一声,虎口剧震,青钢剑已从距剑柄一寸处断作两截!
张涵大惊,未料两太监竟是武功高手!急忙撤剑,同时左掌变推为格,一式“力压千钧”疾叼高太监右腕。这一式招式高妙,反应迅捷。高太监轻“咦”一声,眼现欣赏,右肩微矬,疾卷对方左肩的拂尘倏地内收成拳状,一式少林寺的“伏虎罗汉拳”击向他左掌。这一式,无论方位、力道、应变的速度,均不逊色于张涵,而张涵用的是手,而他使的是一柄柔软的拂尘,相形之下,他的武功比张涵还要略胜一筹。
但就在拂尘将及手掌之际,张涵的招式竟又变了,他五指并拢,斜切拂尘。赵长平眼前一花,只见二人间一团白雾散开,再定睛细看才发现,夜风中飞舞着的,是万千根已碎作寸许长的尘丝。张涵竟以掌作刀,割碎了高太监满蕴内力、利逾宝剑的拂尘!
两人的这一番交手,说起来长,却是发生在极快的一瞬间。高太监一愕:“好!”后退,与瘦太监移形换位,瘦太监拂尘扬起,又挡住了张涵。
虽才过数招,张涵已发觉,这两名相貌平常、衣饰一般的太监身具极高的武功,自己方才虽趁对方不备,行险毁了一柄拂尘,但自己的青钢剑也被对方削断,至此双方堪堪打了个平手。而自己就在过招之际,非但未能前进一步,反而后退了两尺。看来,少掌门的战书,却是要费一番周折才能交到那如神飞天外的赵长安手中了。
不能强攻,那就智取!他一个念头转过,左闪,已避开瘦太监攻来的两掌,笑嘻嘻抱拳,向二人施礼:“二位前辈,没想到晚辇今天在这儿竟能见识到两位前辈的名家风范,刚才得二位前辈联手,教导了晚辈几招,晚辈实在是荣幸之至!”
将对方唤做前辈,便将他们当做了江湖中人,言下之意,两名前辈联手对付一名后辈,已不合武林规矩。他打算用言语拘住二人,若能与对方一对一地交手,那今夜才能不辱使命。
但高太监“呵呵”一笑:“张堂主,老奴四个打从二十年前入宫,侍奉内廷,就不是江湖中人了,那些道义规矩,均与老奴四人无涉。今夜你擅闯禁地,冒犯世子殿下的王驾,其罪非轻!这会儿若赶快跪下,求世子殿下的宽赦,兴许还能换一条活命,不然,就奠怪老奴四人要一拥而上,拿下你交刑部问罪!”
张涵暗惊,只是两个太监,已快要应付不来,另外还有两个?眼光一扫,才发觉两名紫衣太监已封死了自己的后路。以他的耳力,竟不知这两名紫衣太监是何时掩到自己身后三尺内的!他心一沉:不好!今夜只怕要糟!但脸上仍平静如常。
四太监觅他身处险境,仍镇定自若,心中亦是佩服。赵长平见己方胜算在握,精神大振:“你们四个马上拿下这反贼,先废了他的武功,再把他送到刑部去,凌迟处死,夷灭九族,哼!敢来搅扰本宫的兴致?真正是活腻了。”
但见四人静静地站着,对自己的令旨好像根本就没听见。他一愕,怒叱:“咄,狗奴才,没长耳朵呀?你们眼里还有没有主子?”
一人头也不圆地道:“老奴四人只听从万岁爷和世子殿下的差遣,眼里也只有他们二位主子。”
赵长平惊怒交集,跳脚咆哮:“来人!传杖,把这个狗奴才马上乱棍打死!”但满船太监都泥塑木雕般,竟无一人答应一声,更没有人动上一动。赵长平一怔,环顾众太监:“怎么回事?你们都聋了?”心中惊骇:今夜是怎么啦?这些奴才竟都敢不听自己的令旨?
他要“杖毙”的高太监冷冷地道:“刚才老奴们离宫时,奉万岁爷面谕,自即日起,撤减东宫的一切供应,以从六品计。所有宫人,除留年老太监五人以供使唤外,余人一律分派别处。赵长平来奉上谕,不得擅离东宫一步。你以为,你现在还是太子?”
赵长平浑身发冷:撤减供应、撤除侍卫,限制自己的行动……还以为,皇上会就此放过自己了呢,自己实在是太大意了!天!接下来,莫非……就会……想到这儿,凉风习习的船上,他不禁汗湿重衫。
四太监出手了!张涵并不惊慌,沉身矬步,在腰中疾一抽,将腰带抓在手里,向前一挥一带,已搭住了瘦太监的拂尘手柄,用力一扯,身子一拧,大喝声中,已将拂尘带得疾向高太监面门上砸去。
拂尘、腰带俱裹挟着内家真气,若被砸中,就是头裂骨碎之祸!高太监斜身闪避,同时双指插向对手眼珠。张涵双足疾蹬,向后跃开。但这时,两紫衣太监的拂尘挟着劲利的破空之声,已要击到他的后心了,眼看他无论如何也躲不开四人惊风骤雨般的攻击时,四人眼前却突然没了他的人影。一愕之余,四人反应奇快,不约而同地纵身一跃,平地拔起丈余高,这才避开了他猛然蹲身、右腿疾扫而出的一式扫堂腿。
未待四人落地,张涵手一抖,腰带已成了一根铁棍,猛击四人脚踝。四人身在半空,仓促间无法变换身形,呼喝声中,三柄拂尘已一齐掷向腰带。张涵手腕回收,一抽一卷,三柄拂尘就落入了江里。长笑声中,他向后疾跃三丈,已到了船头:“四位公公,张某今夜是来下战书的,不是来打群架的。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就此别过!”左臂一振,一封书简已疾向舟尾的赵长安飞去,同时双足一蹬,便欲跳回那艘一直候在御舟边叶高撑的小船上。
“忽”的一声,一条紫色人影已疾扑而至,一连三掌阻住了他的去路,同时高太监袍袖展动,手一抄,书柬便到了他手中。他双掌交替一搓,书柬便成了无数碎片,夜色中,如片片雪白的花瓣,漫空而舞。他喝道:“犯上作乱的土匪贼子,有什么资格向世子殿下呈递战书?”
张涵足尖踮起,陀螺般滴溜溜旋转,避开了三掌,但已不及去抢夺那封宁致远亲笔的书简。见书简被毁,他气极,舌绽春雷:“你敢毁战书?”双臂一抡,猛地一击,两紫衣太监见这一掌“惊天动地”力道刚猛,有万夫莫挡之势,不敢正面相迎,疾向左右一闪身。但未待二人避开,张涵又一连五式疾劈过来。
他这一套“五岳独尊十八掌”一使开来,掌掌威猛,式式精湛。一时四人被迫得连连后退,俱想,未料自己入宫二十年,江湖中竟已出了这许多令人不可小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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