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灭长安
整座大殿建在工字形汉白玉石台基上,台基三层,每层雕石栏杆围绕,在龙凤纹饰的望柱下,伸出排水用的浮雕螭首一千一百四十二个,叫千龙吐水,大殿命名“崇元”,是去春皇帝诏告天下,赵长安将代天子出巡后,吴郡费时一年,发兵四十万建盖的。
殿前庭院占地三千余顷,中用巨青石铺漫,左右是磨砖对缝的“海墁”砖地,东西各有一百余块仪仗墩石,御道两旁放置品级山,每行自正、从一品至正、从九品,共十八级,东西各两行,文东武西。
殿内一品大员六十人,分立东西两侧,殿前丹墀上是礼部官员四十人在照料,殿外玉阶下,四百名三品以上的大员站班,而在距大殿十余丈外,方是各郡、州三品以下官员站立的地方。殿内、殿外总有千余人,却都端然而立,声息不闻,静得如深山古寺一般。
但湖东、西、南三岸的情形就不同了。吴郡守汪承运眼望那无边无际的人海,耳听那嘈杂喧腾、震耳欲聋的人声,满腹的忧烦都摆在了脸上:“这是赶庙会,还是上集?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人?昨天报上来,不是说只有一万多吗?可现下这样,只怕就算四五万亦是少估了。”
林淳风早满额见汗:“唉!汪大人,这武林中人的确是只有一万多,可谁承想还会来了她们?”一指人群中那些浓妆艳抹、搔首弄姿的少女、少妇,“也不晓得是打哪儿冒出来的,她们要么父兄陪,要么仆从护,全赶了来,都要瞻仰世子殿下的风姿美仪。这么一来人就多了,更别提还有那些想开开眼界,长长见识,以后回乡才好夸耀的闲人。弄成了现下这样,下官也是没办法呀!”
一个青年官吏不识轻重地道:“世子殿下不该下旨,任由百姓自由出入。若早早严令挡住了这些贱民,又怎会搞成现在这个场面?”话方出口,便见两上司立刻沉了脸,方知失言,忙低头再不敢作声。
而警戒弹压的衙役差吏更是叫苦连天,挡得了这个,走脱了那个,围住了东边,又散了西边。一个衙役心头火发,不禁咬牙骂娘:“日他奶奶的赵长安!要寻人打架,哪地界不好去,偏来老子这儿?找死都不作兴挑日子,日他个直娘贼!”
这一通骂,吓白了几张脸:“曹哥,您老小声些,兄弟的家小还指着这月的几两散碎银子呢!”曹哥早悔了:“嘿嘿,老子刚才昏头了,不晓得都胡说了些什么!众位兄弟莫怪,莫怪!”
一衙役笑道:“曹哥刚才什么都没说,对不对啊?”一路说,一路使眼色,众衙役均笑:“是极,是极。曹哥什么都没说,我们也什么都没听见!”一个小衙役晃头问道:“曹哥,等下千岁爷来了,跟那土匪头儿在哪儿打架?是那儿吗?”一指崇元殿。
曹哥笑了:“真正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可怜孩子。那姓宁的任他再牛气,也不过一个跟你我一样的穷鬼罢了,想那多尊贵的地方,怎会容他上去?你没见几千人守着?要有人敢跷一根脚趾头到那块地毯上去,那他吃饭的家伙立马就会……”抬手在脖子上作势一砍。
小李不由得挠头:“那他俩今天倒是在哪儿动刀子啊?”曹哥见众衙役都看着自己,不免得意,倒也不卖关子:“喏,就那儿!”
众人循他所指之处一望,烟波浩渺的湖心有一个小沙洲,上面十几树粉白的桃花开得正盛。时近暮春,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树下花间,一张书桌,两把太师椅,椅中铺坐褥,桌上是汝窖茶具一套。从人声鼎沸的岸上望去,只觉小洲说不出的清幽安静,远避尘嚣。
“上面原有个亭子的,前些天,奉千岁爷的旨,太守大人把亭拆了,空出这块地方来。除他们俩,其他闲杂人等任谁也到不了那儿去。等下他们俩你死我活的时候,倒也就不怕会有人拦手绊脚了。”听了这话,曹哥身后站立的九人均想:赵长安果然了得!他把决战放在四面环水的小洲上,那所有想助宁致远一臂之力的武林中人,便都因相距太远而无法可想了。他现在才不过二十出头,便已如此老到阴毒,若再过上几年,嘿嘿,那天下的人还能有活路吗?
九人均非泛泛之辈,他们是少林寺方丈弘慧大师、武当派掌门清远道长、飞剑山庄老庄主东方笑天、七郡六十三镖局总头领骆阳泰、清城上人欧阳道士、回疆长老义得、天雄堂总舵主,吕雄风、苗峒山金尊土司阿勒他及西域天竺教教主袒沙广利。这九个名字,在江湖中混过一天的人,只要一听到了,都会立刻色变。
此时九人及带来的一众弟子为掩人耳目,均作寻常打扮。而少林寺那一十八名须眉蟠然的老僧为了遮住光头,都戴了竹笠。他们早作了周密计议,今天无论付出何等惨重的代价,都一定要杀了赵长安,以绝天下患!此时眼见多日的筹划就要见分晓,众豪杰无不盼赵长安快些到来,也免得大伙等得心焦。
比他们更心焦的,是早列队等侯的三千官员,人人均鸦雀无声地在殿内、殿外、阶下、庭中已站了许久,两眼都要望出血来了,却不见那条专为銮舆而修,黄土铺地、净水洒街的青石大道尽头有何动静。汪承运问:“什么时辰了?”
下属道:“回大人话,现刚过辰时二刻。”汪承运身宽体胖,不耐久站,不由得叹了一声:“怎么还不来?”忽听远处銮铃声伴着马蹄声一齐作响,众人精神一振:“来了!”忙躬身执手,整理队列。
但声音近了,才见只一骑人马。林淳风认得,是自己派去打探銮舆行踪的家人。离主人还有五十步远,家人下马,向疾步迎来的汪承运、林淳风行礼:“给二位大人请安!”二人急问:“殿下快来了吗?”
家人回道:“回二位大人话,只怕还早。殿下是卯时初刻方起的身,卯正三刻用过早膳,辰时正刻乘三十二抬銮轿往灵隐寺进香,为天下黎民祈福,辰时三刻再乘六十四抬銮舆去六和塔,为皇上祝拜,只怕得到巳时初刻才会起驾来这儿呢!”
二人一听,身上俱凉了半截。林淳风对满头油汗的汪承运道:“大人,看这光景,殿下一时三刻的还到不了,莫如让诸位大人都进围帐中坐下歇歇,毒日头下的,若晒出个什么毛病,只怕不好。”汪承运早盼着这一句,当下连连点头。
这一歇,就又过了近一个时辰。非但三千官员,便连湖岸边、桃花林中的数万人都焦躁开了。四海会众人一早便被官府安置在西岸一座三面临水的方亭中坐候,一候就是两个时辰。宁致远、昭阳倒也罢了,章强东却按捺不住,这时翻来倒去的,只骂赵长安的祖宗十八代。众人倒没在意,昭阳却微感不快,但她一想到待会儿将要发生的事,哪还有心思去理这些小事?
正当心浮气躁之际,“来了!”不知谁喊了这么一声,一传十、十传百,顿时引起了不小的骚动。数万人抬头踮脚,望向青石大道,道尽头空荡荡的,无一丝动静,却不知是什么“来了”?
再左右看一看,方始明白:隐隐传来了一片清脆繁响的马蹄声——几百骑马的铁蹄,敲打着青石板路,迎着春天的艳阳,奔来了一列马队,是一百名着褚袍的禁卫军殿前司诸班直。百官精神一振,忙奔出歇息的黄帐,整肃衣冠,在各自的位置上站齐。
诸班直到路尽头,下马,马缰交与赶来的差吏,然后散开,守住湖岸。过一会儿,传来极整齐雄壮的声响,这次是御龙直,又是一,百人,“刷刷刷”,踩着匀整踏实的韵律;接踵而至的,是一百名金甲朱衣的御前捧日军,一百名旌头绣衣的天武军,一百名黑衣武冠的龙卫军,随即又是一百名头着金蝉惠文冠的神卫军。
一众人到崇元殿前,俱到各自的位置上列队站齐,面北而立。
然后再来的便是御前太监了。先来三十个,面东而立,接着又是三十个,面西而立。这样一会儿来三十个,再过一会儿又来三十个,直到来了约二十来拨,才听得隐隐的细乐之声,识乐律的官员一辨,是天子出巡时奏的《太和》乐。这时大道尽头,整整齐齐走来一队队褚袍太监,持龙旌凤尾,雉羽夔头,约二百人之多;随即又来二百名紫衣太监,提销金提炉,焚着御香;然后一把曲柄九龙金黄伞,再又是二百名绿袍太监,高举朱漆描金牌,上用金粉写着大字:代天子巡。然后便是冠袍带履,又有执事太监捧漱盂、拂尘、香炉、玉盏等物,皆神态恭谨,缓步前行。
一队队过完,方见六十四个朱衣太监抬着一乘金顶明黄绣龙三重銮舆缓缓而来。一见銮舆,伏在地的数万人又乱套了,纷纷抬头起身遥望,有性急胆大的,拼命往前挤。众差役皮鞭挥得山响,但因赵长安有旨在先,不敢真打,结果就像无数葫芦掉进了水里,按倒了这个,又起来了那个。压不胜压,最后索性连众衙役都不跪了,踮了脚尖,拼命抬头,也想先睹为快。
但人们立刻便失望了,銮舆虽宽大,却四面垂挂明黄纱帐,任你如何注目,也只能隐隐约约地瞅见一人端坐舆中。距离既如此之远,这人的样貌穿着根本看不分明。銮舆后跟着四顶十六人抬的金黄大轿,是扈驾的四位王爷,之后是近百名郡王、侯、诸王公大臣的轿子,再往后又是一队队的太监、御前侍卫。
銮舆距殿前尚有百步之遥时,三千官员及上万侍卫、军士、衙役全数拜倒,三跪九叩首,山呼万岁。銮舆不停,径直上了明黄地毯,抬上三重汉白玉石阶,直到丹墀上才放下。四王爷早赶到了前面伺候,这时躬身趋至銮舆前,跪请君王下舆,然后两名王爷打起舆帷,两名王爷从中小心搀出一人,缓步跨入崇元殿内,随即前殿帷幕落下。
数万双瞪得铜铃般大的牛眼,竟都未瞅见这人的一丝衣着样貌。小谭低声嘟嚷:“咦?这戏是唱的哪一出呢?才来就躲进去了?”倒还是曹哥懂一点:“他换衣裳去了。”小谭越发不懂了:“换衣裳?”
“是啊!皇帝老儿出门最是麻烦,用膳一身衣裳,出门一身衣裳,拜佛一身衣裳,上塔一身衣裳,现到了这儿,还得再换一身衣裳。算下来,就这半天工夫,他已换了五身衣裳,等一下宰了姓宁的,只怕还得再换一身。且这些换下的衣裳,他这辈子全不会再穿了!”
“俺的亲娘哎!”小谭头大如斗,“老子十几年就这一身衣裳,他倒好,半天就扔六身。看来,”他咽口唾沫,“这天底下,还是做皇帝来得舒服安逸!几时老子也能过一回这瘾就好了!”曹哥笑了:“小子,等着吧,等个上万年,看能轮不轮得到你,也过一回半天扔六身衣裳的瘾。”
这时三千官员已跪至庭中,六名礼部官员跪请升御座受礼。两侧乐起,礼仪太监引着汪承运等文官于丹墀下排班。黄幕掀开,出来一个着杏黄丝袍的俊朗青年。“出来了,出来了。”人群又是一阵骚动;但宁致远识得这人,他是睿王赵长佑。
赵长佑斜签身子,立于殿前一侧,宣谕:“免!”众文官退至一侧。太监又引着武官至丹墀下排班。赵长佑又宣谕:“免!”于是引退。这时品级较低之官员上前排班。赵长佑第三次宣谕:“免!”官员退至玉陛两侧。御前太监躬身趋前奉茶,茶已三献,赵长佑返身入内。赵长安降座,乐止,退入中殿,由四王率众太监服侍着,第六次更衣,然后礼仪太监跪请升御座。
赵长佑再次出殿,问:“吴郡守汪承运来了吗?”汪承运忙撩袍襟疾步上阶,趋至丹墀前,跪下磕头:“吴郡守汪承运叩见世子殿下千岁、王爷!”赵长佑道:“殿下令本王问你,宁致远来了吗?”
“回王爷话,来了!现在西岸的烟波致爽亭中候驾。”赵长佑侧身,向低垂的明黄椎幕中道:“臣启奏殿下,可否传宁致远前来觐见?”帷幕后御座上一清朗的声音道:“可!”
于是赵长佑道:“殿下谕旨,传宁致远前来觐见!”话音刚落,两宣谕太监尖声齐道:“殿下谕旨,召宁致远觐见!”一旁的六礼部官员亦同声宣示,随即六传十,十传百,最后北岸的数万官员、侍卫、太监、衙役一齐大声唱和。传宣声如春雷滚过湖面,一时,整个西湖上空俱回响起宣召宁致远的谕旨。数万人均慑于这一宣之威:“嗯,什么叫天语纶音,今天才总算是领教了!”几乎所有的人顷刻间都生出了钦羡之意:大丈夫生于世,当如是焉!
宁致远端然不动,皱眉道:“小马,去!告诉这位殿下千岁,我在湖心小洲上等他。”然后起身,对众兄弟一笑,目光凝注了一下爱妻,随即到亭边,左足一伸,已往湖中踏落。众名门淑女、豪门贵妇见他居然将水面当了平地,只怕立时便会“扑通”一声栽进湖里,淹成个落汤鸡,无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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