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灭长安
侧身,微微向左一侧,宁致远这倾尽全力,凝集了他二十多年武功修为、炉火纯青、早臻化境的一剑,剑尖所刺的方位便不再是他的左肩,而变成了他的咽喉!
不偏不倚,正是他的咽喉!当宁致远一剑飞射赵长安咽喉之际,逼得他无法呼吸的内力顷刻间却消散了,消散得无影无踪。这一来,没有了丝毫阻力的一剑,去势更劲更疾了。
不计其数的桃花花瓣飞坠,纷纷扬扬,飘飘洒洒。绝世的青年,无双的一剑,绚烂的花瓣,惊心的瞬间!
就在这美得令人惊心动魄的漫天花雨中,赵长安仰首向天,悠然一笑。他的笑容明净清朗,淡定从容,既是历尽颠沛流离、艰辛漂泊的旅人,终于看见了旅途的终点时,满足、欣慰的笑容,也是受尽世态炎凉,尝尽人间悲酸的游子,在终于看到了温暖幸福的家时,虽疲惫已极但仍欣喜万分的笑容。
就在那回旋飞舞,将二人全身笼罩的万千缤纷花瓣中,在那锋利的剑尖已触及他咽喉柔软肌肤的一刹那,他撒手了。他十指松开,抛离了花枝,也撇下了黄伞。
抛开一切,撇下一切,什么都抛开,什么都撇下!寒光一闪,剑锋已到了他的咽喉,世上已无人救得了他!
“啊呀!”昭阳跳起,但却闭上了双眼,不敢也不忍看银亮的剑锋穿透赵长安脖颈时那恐怖残酷的惨状。丹墀上遥遥观战的赵长佑、赵长僖早就有不祥之感,此时见最担心也最害怕的猜测已变成了活生生、血淋淋的现实时,二人厉声惨呼。赵长佑“哇”地一声哭起来:“十九郎,你这是何苦啊!”但,晚了,什么都晚了!原来,一个人决意要死的话,是谁也阻挡不了,也救助不了的!
就在咽喉肌肤感受到那一缕直透骨髓的森寒杀气时,赵长安不禁哆嗦了一下,心中闪过了一个念头:死,原来可以这么容易?就像一阵风吹过,一场雨落下,一枝花开谢,一声笛远去?
凌厉的杀气直迫入咽喉,令得他全身霎时间起了一层寒栗:青儿,对不住,我又失信于你了,我这一生言出必行,从无毁诺的时候,可却唯独两次失信于你。可活着实在是太苦了,你若泉下有知,定也不忍我这么受苦吧?以后……不,没有以后了,兴许……会有来生?来生?不……还是不要有来生了吧,此生一何苦,何敢望来生?
可杀气怎么仍只停留在肌肤表面,而不穿透脖颈?莫非,死亡的滋味,亦不过如此?
他倏地睁眼,然后,就看到了不敢相信也无法接受的现实:就在这无可挽回的一瞬间,剑竟然停住了!清风般自然,夕阳般艳丽的一剑,那么快的一剑,竟然硬生生地在半途停住了!
天底下,无论何人,就连赵长安自己,都不能将那么快的一剑停住,除非出剑之人在一剑刺出之际,就已拿捏好了分寸和力道,本就只打算将剑只刺出三尺,刚及赵长安咽喉肌肤的地方,而不是三尺一寸或更远的地方!
宁致远早就计算好了,绝不让手中剑伤到赵长安的一小片肌肤,更遑论刺穿他的喉咙,杀了他!他右腕一沉,剑已收到了身后,对茫然望着自己的赵长安眨了眨眼睛:“三弟,四弟,你骗得二哥我好苦啊!”
赵长安脑中轰鸣,支撑全身的真气立刻消散,仰面摔跌。岸上的人,只见宁致远手中剑立刻就要洞穿赵长安咽喉之际,却忽然撤剑,然后,赵长安就四仰八叉、狼狈万状地跌落,压断了树顶的许多花枝,直往下掉。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刚才怎么啦?未待一个念头转完,紧接着,更奇怪的事又发生了,只见宁致远疾往下堕,剑交左手,右手疾一捞,已抓住了坠入树枝间的赵长安右臂,一提,赵长安的四脚朝天已转为双足向下,也不过眨眼的工夫,二人已双双飘落地上。所有动作,都在一瞬间发生,在一瞬间结束!
宁致远笑视面色发白仍在发怔的赵长安,伸左手接住了空中扶摇而下的黄龙伞伞柄,右手一抄,已拈住了冉冉飘落的花枝。他将剑、伞、花枝搁在桌上,然后对茫然失措的赵长安道:“不下雨了。三弟四弟,几月不见,别来无恙?”
赵长安转身,漫无目的地紧走两步,解开系扣,除下锦氅,随手扔在椅中,这才回身,仍不看宁致远,坐下时,神色已回复了平静。他望了望远处的春山,近处的花林,顺手端起早凉了的茶,啜饮一口,看他那意态舒闲的样子,像正在等待什么。
宁致远不知他肚子里又在打的什么鬼主意,不过,赵长安并未让他久候,双手作势虚虚一拍。立刻,泊在远处的龙舟赶来了,庄王上岸,到他面前,躬身垂首,请问有何圣谕。
“殿前都点检镇宁节度使毕辉来了吗?”
“这……臣不知!”
“传他来见朕!”
“是!臣遵旨!”庄王离岸登舟。须臾,龙舟去而复回,来的却是赵长佑。赵长安奇道:“你来做什么?”
“殿下!”赵长佑虔敬行礼,“臣等恭请殿下起驾回城!”
“急着回去做什么?这里景致好,朕要多待一会儿才走。庄王会不会办差?让他召个人,半天也召不来!”赵长佑发窘:“臣……”
“快去,即刻传毕辉来,另……”赵长安皱眉,“未奉宣召,你和御舟不得再来!”
赵长佑无奈,只得离去,片刻,一艘官船驶到小洲边,船上下来一身材精瘦、眉目精明的戎装中年男子,到赵长安面前,三跪九叩:“臣殿前都点检镇宁节度使毕辉拜谒世子殿下,愿世子殿下千岁,千千岁!”赵长安点头:“唔,起来吧,你就是毕辉?朕的密诏,你接到了吧?”毕辉仍不敢抬头:“是!”
赵长安接着问:“密诏上交代的事,你已安排好了吗?”
毕辉眼角余光逡巡了一下宁致远:“臣遵奉世子殿下的手谕,都已布置妥当了。”
“那你还不下令动手?还磨蹭个什么劲儿?”
“臣……臣……”一直言辞便捷的毕辉突然结巴起来了。赵长安端起凉茶,又抿了一口:“现在朕这儿起了变化,你那儿也得改一改。传朕旨意,立刻按已定的章程进行,朕这儿你不用管,难道,这一丁点儿小事,朕还应付不下来吗?”毕辉无奈,只得叩头遵旨,然后登船离去。
看着官船靠上北岸,赵长安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唉,一场好戏又要开场了!”
宁致远冷眼旁观,心思:什么好戏又要开场?他一个念头尚未转完,便见崇元殿前的毕辉一扬手中的一面红旗,然后“咚咚咚”一阵鼓响——不是戏台上唱戏的花鼓,竟是战场上攻击的皮鼓,上千面大鼓同时擂动,立刻,震天动地的鼓声,压过了湖岸边数万人的喧哗吵闹之声,所有人俱被这一阵突如其来的皮鼓声震骇,一时人头攒动的湖边沉寂了下来。
然后,铺天盖地的呐喊声中,湖四面山上已树起了无数旌旗,现出了密密麻麻盔明甲亮、刀枪在手的官兵。只看山岭上那一层层、一簇簇的黑盔亮甲,少说也有几十万士兵。湖岸边的数万人,顿时被这早已埋伏好了的数十万官兵尽数包围了。所有人,包括崇元殿前的上万王公大臣、文武官员、太监侍卫未料到会有这种变故发生,一时全惊得怔住了。接着,从湖的东、西、南、北四面,冒出来一百名手捧圣旨的军士,嗓门洪亮地同时大声宣示:
“宸王世子殿下手谕:
四海会此次聚集江南,阴谋大逆不道事,朝廷实深忧虑。现著殿前都点检镇宁节度使毕辉领兵十五万进剿,侍卫步军都指挥使徐渭率各营计六万人助剿,另饬忠武节度使文兴义为江南路副都部署,统兵骑三万,火炮八百门,分路围剿。斩擒要逆,一律肃清,毋留余孽。今日剿匪之役,务须一役竟功,不得有漏网脱逃者。钦此!“
未等读完,被围的数万人已如炸了窝的马蜂,哭爹的哭爹,叫娘的叫娘,便要四散奔逃。但一看那如狼似虎的官兵和那锋利雪亮的兵器,那八百门炮口俱对着自己的火炮,还有那十万已张弓搭箭、箭尖俱冲着自己的弓箭手,众百姓自出娘胎以来,几曾见过这种如临大敌的杀伐战阵?一时全吓得呆若木鸡,倒想拔脚飞逃,但哪能抬得起已软如面条的双腿来?便是连哭都不敢哭了。
一万武林中人虽不似百姓慌张,但只看漫山遍野的兵士、刀枪、弓箭、火炮,也惧意暗生:原来,这魔头邀宁致远来此一战只是个幌子,真正的目的,却是要把整个中原武林一网打尽!为了诱我们人彀,非但他自己甘冒奇险,亲身前来,还要把数万不明就里的无辜百姓也一并屠杀,他生是要将这人间的天堂变成世上的地狱!
而湖北岸的文武官员在初时的一阵惊慌后,很快就镇定了,因毕辉已安排了大批兵士过来,护着他们,开始有条不紊地撤离。
“不准走!都不准离开!”突然,有人厉声喝止,“君王现在还没脱险,我们做臣子的怎能先走?”发话的是赵长佑,此时,在这里以他的位号最尊,赵长安现远在湖中小洲上,他的话无形之中就成了号令所有官员的王命了。毕辉踌躇:“王爷……”
“啪!”赵长佑猛然一掌,狠抽在疾步抢过来想向他解释的毕辉脸上:“该千刀万剐的奴才,瞎了眼了!君王现还在湖中,你竟敢行此出格之举,张兵围剿悍匪,令君王身陷万险之地!今天君王要有个什么不测,本王自是不活了,你也别想活,到时本王一本参到御前,先灭了你的九族!”
被打得天旋地转的毕辉面色如土:“上复王爷,今天的这一切,都是殿下千岁事前就安排好了的,围剿的谕旨,也是殿下……”
“放屁!”暴跳如雷的赵长僖指尖几乎要戳到他的额头上,“事到如今,你还敢胡扯?君王怎会下这种自陷死地的谕旨?现本王令你立刻传令下去,你手底下的人不得轻举妄动,谁要敢射一箭,放一炮,让君王有半分闪失,本王只跟你这个王八蛋要命!”
“臣……臣……”毕辉这个统领天下禁军、厢军的总殿前都点检节度使,平时胸中也有韬略,临敌指挥也有主张,此次奉赵长安密诏前来围剿,本来,以二十四万精锐之师,对付万余毫无防备的武林中人,那还不是小菜一碟?是以毕辉踌躇满志之余,连“西湖大捷”论功求赏的奏章都拟好了,只待今日一战之后,就封折拜发。
但当一大早,他领军将西湖团团围住后,一看那一望无际的人群,心中就连珠价地叫苦不迭:怎么还会有那么多的老百姓也来凑这个要命的热闹?到时候赵长安宰了宁致远,领着官员倒走了,却让自己来屠戮这数万无辜百姓?今天这一通杀下来,能不能升官还不一定,但遭人唾骂,遗臭万年,却是铁板钉钉,再也跑不脱的事情了。本就已头晕,未料赵长安临时又改主意,竟令自己提前围剿,可自己谨遵上谕,方一动手,睿王却又勃然震怒,严令自己不得妄动。
他僵在当地,作声不得。数千官员亦全看着面色如铁,额上青筋暴突的赵长佑及赵长僖发傻。一时,片刻前还喧闹得让人心烦的湖岸四面都沉寂了,如夜半的荒郊坟地,静得让人发怵。突然,东南角三十几个蓝衣人狂吼:“狗日的赵长安,爷爷们今天豁出去了,冲啊!杀啊!”挥舞着明晃晃的钢刀,向最近的一处路口冲去。
“射!”一声短促的命令,立刻,“啾啾啾!”上千支利箭呼啸而来。随着一连串令人心悸的惨呼声,三十几人还没冲出六七步远,便全被利箭贯通了前胸后背,仆翻摔倒,在地上抽搐了几下,三十几人全气绝身亡。
“啊呀!”震骇于如此恐怖的场面,片刻寂静之后,无数人尖利地哭喊了起来。“住手!”一小校疾奔而至,“毕大人有令,暂缓动手,先围住群匪,等下一步的命令!”毕辉的命令当即传遍了西湖四岸。
湖中小洲上,经过最初的震惊后,宁致远向赵长安发难了,用喷火的目光,怒视优裕从容的对方:“这是你挖的好陷阱?今天,你到底想干什么?”
“干什么?”赵长安慢条斯理地用茶盖撇了撇盏中漂浮的茶叶,“剿除你这个祸害我大宋江山社稷的寇贼啊!”
“砰!”桌上的茶盏都跳起来了,宁致远怒发冲冠:“你太歹毒了!你就是要灭四海会,又何必牵连这数万无辜百姓?”
“哈哈……莫非你没听说过吗?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草民草民,顾名思义,就是说不但数量多,且命也跟草一样的贱,再多杀几个,又有何妨?”
“呼!”一只茶盏劈面飞来,同时飞来的,还有宁致远的双掌:“我今天先为天下翦除了你这个巨魔!”赵长安头一侧,轻轻巧巧避过茶盏:“现在才后悔,方才没一剑杀了朕?”他离椅三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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