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灭长安





?br />   赵长安踌躇了一下,点头:“也成。不过明天一早我就要走!”
  “是!臣遵旨。”
  次日绝早,车驾浩浩荡荡地离了泰安,曾元敬直送出百里以外,这才踌躇满志地停步:走了这么一步大运,看来自己官符如火,想不飞黄腾达都难了!但他满脸的笑意,两天后就被一个急报惊没了:赵长安失踪了!
  赵长安的车驾刚离青州,天子派的三千御前禁军就迎上来了。赵长安召见了禁军首领——侍卫步军都指挥使崔进之,殷殷问过了皇上近况,并赐他与自己同进午膳,之后说路途劳累,要歇息一下,所有人不得打扰。结果,他这个中觉一歇就是三个时辰。眼望日影西斜,他休憩的后堂门一直紧闭。众人乍着胆子先是轻唤,然后敲,再后是推。结果,洞开的门内空无一人,除桌上一张自道“罪孽深重,此生再无颜面君见母,求皇上、母后只当从没有过自己这么一个人”的字笺外,不知何时,赵长安已走!
  魂飞天外的众官员马上兴师动众地大肆搜索,但一连两天毫无踪迹。同样又惊又急的还有丛景天、西门坚。第三天,精疲力竭的二人见再搜下去也是枉然,只得沮丧地飞报宁致远。接到飞鸽传书,宁致远顿时蒙了,发了半天的怔,才通令所有四海会会众全力访查赵长安下落,同时还小心着,不敢让昭阳知晓,以免她忧急之下,会有不测之事发生。
  本来,以赵长安惊世骇俗的武功、天下无双的头脑和身上所携的缘灭宝剑,宁致远根本无须为他担忧,但宁致远直觉地感到,从西湖重逢的一刻起,赵长安的笑容后面,隐藏着丧失了所有生趣的悲恸。他虽无时无刻不在笑,但笑容却做作勉强;他虽在看,目光却恍惚不定;他虽与人说话,却常常语无伦次。这种情形,令所有关心他的人见了,无不揪心恐惧,现在,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宁致远恨不得给自己两大耳光:若三弟有何不测……想到这儿,他不禁发抖:自己的后半生还怎么过,又怎么去面对昭阳?
  赵长平的婚期,钦天监择定的是五月初九,大吉大利的好日子,同时也讨个福禄寿久的口彩。但好日子不一定就会带来好运气,四月初八,马上就要做太子妃的新人失踪了!
  闻知此事,除皇帝及几位与赵长安素来交好的亲王、皇子、世子、王子,朝中上下人等无不惊讶。赵长平平日极不得人缘,故几乎所有人在得知这种从未曾听闻的奇事后,无不掩口,同时还暗赞一声:好!礼部官员惊诧好笑之余,职司所系,进折呈奏,请皇帝下旨,派出人手去寻访太子妃。
  皇帝肝火正旺,将这种不合时宜的折子劈面摔在具奏官员脸上:“一个女人,跑了就跑了,找什么找?朕让你们找宸王世子,这都多少天了?连半点儿音讯都没有!传朕旨意,通令全国的州、郡、县、乡的所有官员,手里有再大的事情,都给朕扔一边去,全去找世子!”他暴戾地吼道,“还愣着干什么?拟旨呀!”
  这天午后,川头码头来了个细眼扁嘴的书生,只看他穿的青衫,便知他地位卑微。但这个寒贱书生出手却惊人的阔绰。他雇翟老汉的渔船出海,要去望郎浦。翟老汉不想出这趟船,天热,风也大,就是顺风顺水,也要三天才能到,所以他开了个天价,银十五两,想吓退这书呆子。孰料,话音方落,一大锭金子——黄澄澄、沉甸甸,足足五十两重的金子就搁在了他面前:“现在开船!它就归你!”
  “好!好、好、好!”翟老汉点头如捣蒜,当即起锚开船。
  一定是老天开眼,有好运罩上了翟老汉,三天的船走得异常顺利。待到望郎浦,书生离船登岸,也不要他泊船相候,吩咐他可以回去了。翟老汉一愣:他要独个儿呆在这个鬼不生蛋的地方?这事不大对劲呀?老人心善,想探问这个三天来一直愁眉深锁、郁郁寡欢的书生是否有什么想不开的,若他起了那种糊涂的心思,自己倒要好好地劝上一劝。但就这一愣神间,书生已上岛,径自走了。翟老汉又发了半天的愣,自言自语:“唉,阎王要他三更死,一命拖不到五更,算逑!”遂起锚扬帆而去。
  揭下假面,晏荷影一步懒似一步,往西北的小山行去,虽不过一两百步,但她却走了近一盏茶的工夫才到了一个洞口前。
  离开近一年了,洞口的陈设却一点儿没变:地上铺着简陋的地铺,旁边是粗糙的木架,上面整整齐齐地摆着几只木碗、木盏和竹筒。
  拿起一只木碗,她凝目细视。这碗是把大树用缘灭宝剑伐倒,截作十数段,再用锋利可与缘灭宝剑媲美的缘起小刀,细心掏挖出来的。轻轻抚摸,碗缘整齐,碗面滑溜,显然做碗之人在削磨时是何等细心认真,而他的心境定也是平和愉快的,是以才能将这么寻常的木碗做得如此精美绝伦。
  她轻轻放下碗,唯恐不慎会碰坏了它。然后,再前行数步,便看见了那株横倒在地的大树。当日,赵长安为与自己成婚,将它伐倒,拖来洞中,要拿它做一张床、一张桌子,还有两张凳子。当时,他用缘起小刀劈砍横斜的树枝,自己则挽袖帮手清理,干得正欢,却听见洞外有喊声,起初,两人还只道是海风在吹……
  她全身如灌热醋,又酸又软,轻抚树上茬口。虽已过了近一年,那些茬口却仿佛是刚刚才被削断的,白生生的茬口上,甚至还有一缕树木清新的气息在萦绕。
  她在火塘边站定,在里面黑色的木炭块、白色的灰烬中,似乎还有一缕热气在袅绕上升:那时候,赵长安常坐在这温暖怡人的火塘边,一边烧水、烤鱼、熬汤、烘干被不期而至的暴雨淋湿的衣衫,一边哼唱着愉快的小曲: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她呆呆望着火塘边他曾坐过的地方:那人儿的笑容,是多么动人哪!而那随意哼唱的曲子,又是多么动听!当时,自己就怎么听也听不够,可现在,却是再想听也听不到了……
  “……断送一生憔悴,能消几个黄昏?”
  突然,耳畔,又飘来了一阵歌声,他的歌声!她蓦抬头:是……是他!是……是他的歌声,是……是他在唱歌!可这……这怎么可能?而且,歌声是如此愁苦,他怎么会唱这么悲伤凄凉的曲子?
  她屏住了呼吸,不,不是屏住,而是根本已无法呼吸。她急忙扶住洞壁,以免跌倒,颤抖着,探头,就见赵长安神情恍惚地往洞口走来。他疲惫万分地到了洞口,将好不容易才捕到的鱼一扔,也不管是否被沙子弄脏,然后拾起一根脏污的树枝,有一下没一下地削刮鱼鳞。
  他仍低低地哼唱着,但显然并不是为了排遣这无尽的寂寥,更非心境愉悦,所为的,仅仅只是证实自己居然还活着,还会喘气,还要忍受这令人发狂的煎熬!人活着,就是来受罪的,等有一天,罪受够了,那也就死了,解脱了!
  赵长安自嘲地苦笑:捉鱼,杀鱼,刮鱼,洗剥,弄熟,然后吃下去,用鱼的命,来换自己苟延残喘的烂命!而苟延残喘的目的,却是为了受苦!受那白天黑夜,无时无刻不在的,令自己痛不欲生的悲苦!呵,这种人生,有什么活头?可自己却仍舍不得抛离这个令人发狂的人世!
  他咬牙,鱼在手中烂成了一摊泥。吃!吃!吃!然后睡,然后再吃,这是畜生的活法!可自己却连畜生都不如!畜生不会思,不会忧,不会愁,更不会痛苦。而自己,却在殚精竭虑地喂饱肚子的同时,还要痛入骨髓,欲癫欲狂!
  他又捏烂了两尾鱼,扬手,将满手血污甩出去,望着那一团血肉划过一道弧线,然后悄无声息地落在沙滩上,他疯狂地笑了!望着他那狰狞癫狂的笑容,洞中的晏荷影惊竦战栗。
  赵长安渐渐平静下来,又拾起一尾鱼,继续削刮:既然一时半会儿的还疯不了、死不成,那……就忍受吧!等到再也忍受不下去的那一天,就跳入海中,葬身鱼腹,也算偿还了那许多鱼儿的性命,因因果果,诸般轮回,到时也就有了一个终了了。
  最后一缕晚霞消逝在天边,已快拾掇好一尾鱼的赵长安忽淡淡地道:“出来吧,一直躲着,不气闷吗?”
  晏荷影一愕,方要现身,却听一个沉稳的声音道:“殿下好耳力,我屏住了呼吸也不行。”一个缎袍男子从洞口旁一巨石后走了出来。赵长安没抬头:“晏二侠会有兴致来这种地方?”
  “哦,我是来找小妹的,不料您也在……”忽然,赵长安如离弦之箭,腾地蹿起,手中树枝疾刺他面门。晏云孝一惊,后退。但赵长安手中的树枝就要触到他双眼了,这时一声尖叫,洞内晏荷影猛扑向赵长安。赵长安头都不回,袍袖后拂,已将晏荷影送到她哥哥身侧。可这时,一道光闪过,雪亮的一刀,直刺赵长安前胸!
  赵长安轻一拨她右腕,这一刀便刺了个空。可就在这一瞬间,却听晏云孝闷哼一声,然后赵长安轻叱:“别乱动!”晏荷影右臂被人一托,她已轻飘飘地离地而起。
  她扭头,见赵长安一手托她,一手挽晏云孝,往山上疾掠,只几个起落,三人已到了密林之中。赵长安不停,折身往东,奔行如风,直到一处濒海的万丈巨崖上才停下。一放开晏荷影,他马上一把撕烂晏云孝的衣襟,双掌一合,击向他胸口。晏荷影大惊,缘起刀疾刺他后背:“不准伤我二哥!”
  未等刀刺到,赵长安双掌已击中晏云孝前胸,然后微微侧身,避开致命部位,“嗤!”一声轻响,缘起小刀已扎进了他后背,直没至柄。
  “别拔刀!”晏荷影一愣,喝止的竟是晏云孝。她不禁松开刀柄,苍茫暮色中,只见就这一会儿的工夫,晏云孝、赵长安的脸色都极其难看。晏云孝声音沙哑:“他在为我拔除毒针!”
  “别说话,会岔了真气!”赵长安沉声打断他,转头对晏荷影道,“你……别拔那刀!”
  晏荷影茫然,见赵长安扶二哥坐倒在一株大树下,然后亦盘膝坐下,右手按晏云孝胸口,左手拇、食、中指作鹤嘴状,虚虚啄晏云孝右手中、食指缝中的肌肤。这个动作重复了七八次,方听脸色已然发灰的晏云孝又闷哼了一声。然后,赵长安用袍上撕下的碎布裹指,小心翼翼地将几根长不逾寸,色作惨碧,散发着一股甜腻腻的香味的毒针从他胸口徐徐拔了出来。
  接着,赵长安迅疾地从怀中掏出一只小盒,打开,取出两粒腥臭刺鼻的药丸,放入他口中,再双手贴着毒伤处,闭眼,一动不动。晏荷影虽不明所以,但也隐隐意识到:他是在以真气为二哥驱毒!
  就这样,约过了半盏茶时间,方听二人同时吁了口气,赵长安疲倦睁眼:“晏二侠,没事了!”
  “荷官,刚才你何以要刺世子殿下?”浑身瘫软的晏云孝呵斥晏荷影。晏荷影被那凶狠的神情吓得倒退两步:“他刚才要伤你!”
  晏云孝怒极:“嗨!那哪是伤我?那是有人暗发毒针射我的脸,他用树枝拨开毒针,要不是你扑过来,那第二束毒针也不会射中我。”
  晏荷影语无伦次:“可……我……他还打你的胸口……”
  “那是他在用真气护住我的心脉,为我拔除毒针!你呀,嗨!”晏云孝恨铁不成钢。突然,赵长安脸色陡变,咬牙,竟一下就反手拔下了扎在背上的缘起小刀。
  “啊呀!”晏云孝、晏荷影齐声惊呼,“世子殿下,您怎能拔刀?”晏云孝急忙掏出金疮药,就要往他伤口上撒落。
  “不!”赵长安抬手,虚弱挡住,“不能止血!”
  “为什么?”晏云孝惊诧至极。
  赵长安答:“刀上有毒!用血冲走一些毒也是好的,若止血,封住了伤口,毒聚在里面更糟!”
  “啊?”晏云孝冲晏荷影厉吼,“荷官,你在刀上淬了毒?快把解药拿出来,快!”
  “我……”晏荷影慌乱不堪,蠕动嘴唇,正要辩解,自己根本就从没在这柄小刀上淬过毒,当然就更不可能有什么解药了。
  “晏二侠,晏姑娘她没有解药。这刀上有毒,她并不晓得。”赵长安沉声道。
  话音方落,身后林子中有人便笑了:“真不愧为聪明绝顶的宸王世子殿下,无论处在多么糟糕的情形下,头脑永远都是那么清楚!”树后,缓步走出了说话的人,不是一个,而是四个,四个身穿黑衣,面蒙黑布,鬼影幢幢,幽灵一样的人!晏荷影一眼就认出来了,领头的瘦高个,正是当日自己从家中逃出后,在距姑苏城不远的深山密林中见到的那群金龙会黑衣人的“大哥”。
  赵长安目光一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