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灭长安
巨崖上的四人各怀心事,俱是无言。良久,还是萧绚打破了沉寂:“怎样,宸王世子殿下千岁,今夜,您头一次晓得了,当年因为你,阿平曾遭受过什么样的虐待和折磨,一定很吃惊吧?”
赵长安呆滞地望着脚下参差的树影:“我虽无意,可他的确是因为我才……所以,你们虽也曾对我做过一些事,但我并不怪你们。可你们不该滥杀无辜,如此肆意而为,难道……就不怕天谴吗?”
“天谴?”萧绚一愕,仰天大笑,“天谴?自古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我读《二十四史》,倒还从没见过那些大奸大恶有几个遭过天谴,反倒是忠臣良将,常常死了没地儿埋!世子以为你就能例外?”
赵长安淡淡地笑了:“萧女史就这么有把握,今夜死的那个人就一定是我?”萧绚望了望他,忽绽颜笑了:“殿下,您坐在那儿,已快有一个半时辰了吧?若我所猜不错,‘陵迟’现在肯定已麻痹了你全身大半的肌肉,你现在就连坐都很费力了吧?”
“即便如此,可你莫要忘了,我还有天下无双的缘灭宝剑和‘折梅’剑法,这两样,无论我使出哪一样,这个世上就绝无人可以抵挡。若两样齐出,那现在,最应该笑的那个人好像还是我!”赵长安果然在笑,镇定、平静,充满了自信。
晏云孝也不禁笑了:是。“折梅”剑法、缘灭剑,世上无人可以匹敌的剑招和宝剑!赵长安此时虽身中奇毒、刀伤,又内劲大失,可只要他缘灭剑在手,再加上瑰丽奇幻的“月下折梅八式”,萧绚此时的状态虽远好于他,但更应该笑的人,似乎还是他。
“月下折梅八式‘?就是这个吗?”萧绚冷笑,长剑一振,半空中便突然开出了一树花,梅花!清丽动人、横倚斜出的梅花!
“暮雪潇潇江上树”!这是“月下折梅八式”中的第一式“暮雪潇潇江上树”!未等错愕不已的晏云孝反应过来,萧绚又一连挥出了“折梅”的其余七式。
萧绚冷笑:“怎样?殿下,我这八式月下折梅,比之于你的,谁高谁下呀?”虽仍在笑,但赵长安的笑容已有些勉强。
“你和宁致远约战西湖,把这‘折梅八式’倾心相授,当时我在岸边也看了个十足十。殿下的这一套剑法,名为八式,实际上好像应该是二十五式。”赵长安目光一闪,唇边掠过了一丝不为人察觉的笑意,
萧绚道:“不过……当我回去以后,静心琢磨,才觉得,这套剑法,看似繁复,千变万化,实际上,却还就是刚才我演示的那八式!”
赵长安唇边的笑容消失了:“可你莫忘了,我还有缘灭剑!”
“哦?”萧绚人鬓的长眉一扬,笑了,是那种讥诮、不屑,甚至有一丝怜悯的笑,“殿下有缘灭剑?那我拿着的这个又是什么?”
她忽然将手中剑抛进大海,跟着足尖一抬,地上王无涯等人的三柄长剑也坠人海中,然后,她手里就又多了一柄剑,一柄长三尺八寸,宽不及二指,其薄如纸,剑身竟是透明的长剑!在剑身上靠近剑锷处,隐约可见有两竖行八个错金篆字。整柄剑如一泓春水,在迷离的月色下,闪烁着流转不定、清冷澄明的光芒,触目之下,令人只觉这剑上的那一缕寒气已在一瞬间,传遍了看见它的人的全身。
缘灭剑!萧绚居然也有一柄缘灭剑!莫非,世上,竟会有两柄一模一样的缘灭剑?晏云孝惊讶得几乎要叫出声来。
“实际上,缘灭剑世上只有一柄!”萧绚一边仔细欣赏这柄水般清寒澄澈的宝剑,一边轻笑,“现在……既然它在我这儿,那殿下又怎还会有缘灭剑呢?”
晏荷影嘴里发苦,比黄连还苦,只有她清楚,萧绚说的是事实!世上,缘灭剑的确是只有一柄,现在,它的确是在萧绚手中!她之所以清楚,是因为,令缘灭剑到萧绚手中的,正是她自己!
二月十八,皇帝明发了赵长安巡幸江南的上谕后,她便派两名宫女去见赵长安:“我家郡主想借世子殿下的缘灭剑去看一看,赏玩一番。”剑拿回来后,她一眼都没看就扔到了一边。把剑“借”来,为的不过是不想赵长安用它刺穿宁致远的喉咙罢了。
可是……可是现在,她浑身不由得剧烈颤抖了。虽不会武功,但她也明白地意识到:赵长安此时已身陷绝境,万劫不复的绝境!而令他如此的人,就是她晏荷影自己!一时,她心中如万蛇噬咬,悔得恨不能自己当场就死了,以一赎自己这轻率行为所带来的可怕后果!
赵长安脸上已无半分笑容,眼中甚至闪过了一丝沮丧,想了想,然后抬头:“其实,萧女史为的,不就是传世玉章和让我死吗?”他毅然决然,一指晏荷影、晏云孝,“如果萧女史能答应我放了这两人,让他们走,只要看着他们的船走远了,那也不劳烦萧女史动手,我马上就交出传世玉章,再从那万丈波涛之上的巨岩跳下去!成全了赵长平和萧女史你们的平生所愿!”
“不!殿下……”又惊又急的晏云孝刚开口,萧绚就打断了他:“这儿轮不到你说话!”她急速盘算,然后脸上渐渐浮现笑容,显然,她已经被这个条件打动了。
“呸!姓赵的!你算什么?你有什么资格来决定我的生死?”赵长安、萧绚、晏云孝一怔,看着突然站起走开的晏荷影。
她走到一株距三人都有一段距离的大树下站定,让树影遮住自己的脸,冷冷瞟了有些惊讶又有些茫然、疲态尽显的赵长安一眼:“你以为,直到今天,我还在迷恋你?实际上……我早就是太子殿下的人了!而且,现在我肚里还有了太子殿下的骨肉!”赵长安、晏云孝,甚至一直从容镇定的萧绚都一震。
晏云孝惊怒:“小妹,你还要不要脸?你,你太丢人了!”
“哼!二哥,我这样做,为的正是要脸!要光宗耀祖!好让姑苏晏府脱离贱籍,今后成为大宋第一显赫的簪缨世家、名门望族!这次来这儿之前,太子殿下就答应我了,现在,我暂且先做太子妃,等太子殿下日后登基,萧姐姐是皇后,而我甘愿退居妃位,只做一名贵妃,但我腹中的这个孩子,要是男孩儿,就立为太子,等太子殿下归天后,这孩子称帝,我和萧姐姐两宫并尊,就都是太后!到时我姑苏晏府出了一个太后、一位皇帝,这样的声名,难道二哥以为还不够尊崇吗?”
“住嘴!”晏云孝怒吼,看他的样子,要是还能动的话,真会一把把这个将来的“贵妃兼太后”掐死,“无耻!你这个下贱东西……”
“晏云孝!”晏荷影面色一沉,“虽然你是我哥,可现在你我身份不同,请你对我还是放尊重些!你可知道,我为了我们姑苏晏府,为了当上这个贵妃,都做了多少事吗?缘起小刀上的毒,本就是我亲手淬上去的。解药?”她从怀中掏出一个金质蓝地粉莲花纹豆蔻盒,“就在这儿!可我凭什么要给这姓赵的?”咬牙,手一扬,金豆蔻盒便飞进了海中。
“你,你这个不要脸的贱货!”在晏云孝愤恨填膺的怒吼声中,她阴侧恻地笑了:“方才那一刀,我为能不偏不倚地扎中他,而又不一下要了他的命,太子殿下手把手的,也不知教我练了多少次,为的就是今夜要让他流更多的血,受更重的伤!”她冷眼一瞥赵长安已被鲜血浸透了的后背衣衫,“仅止杀了他,还不算大功告成,他不是还有个过命的结义兄弟吗?须得连他也除了,那太子殿下将来的江山才能坐得稳。且太子殿下若能除了宁致远,那皇上无论如何也只能将帝位传给太子殿下了!”
一直淡定从容的赵长安脸色开始有些变了。
“临来前,我和太子殿下都布置妥当了。”晏荷影对目光闪烁的萧绚柔媚甚至是讨好地一笑,“我写了封信给那逆首,请他务必于四月二十二,也就是七天后,带着他会里的所有兄弟赶来东京接我,因我已翻然悔悟,想回姑苏了。等那逆首和他的手下一到东京,太子殿下埋伏的八千禁军就会突然现身,把他们一网打尽!缘灭剑也是我故意骗来给萧姐姐的,今晚的一切,本就是我们精心设计的,可笑姓赵的,你居然还在对我一厢情愿!至于你嘛……”她冷酷地瞥了一眼已气得说不出话来的晏云孝,“真是不走运,居然会误打误撞地跑到这儿来送死,为了围剿宁致远的机密不被泄露,更为了不让皇上得知真相,今晚你也活不成了。不过……看在你是来寻我的分上,以后,我会请太子殿下追封你一个朔望三等侯!至于这个人么……”她阴冷怨毒的目光转向勉强撑持坐着的赵长安,“当年你曾百般羞辱冷淡于我,哼!此仇不报,何以为人?等下姐姐宰了你以后,我不把你一块一块地切碎了喂鱼,这世就永不姓晏!”
赵长安倏地抬头望着她,震惊,无法相信自己刚才听到的那些话,一个字都不能相信!可看着她那扭曲变形、狰狞如鬼的面孔,他不得不万分痛苦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她的确变了!她再也不是一年多前那个纯真、善良、柔弱、心无城府、时时会发出明净笑声的女孩儿了。现在的她,已成了一个老谋深算、手段狠辣、权欲熏心的妇人!
体会到这一点,他突觉背上刚才她扎的伤口剧痛钻心,直透肺腑。他眼前发黑,身子一晃,险些晕倒。他举袖一拭额上涔涔而下的冷汗:“我死不足惜,可不能带累了那么多无辜的人。萧女史,现下、我的境况虽远不如你,可我还是愿意陪你‘练一练剑’!”
萧绚一直冷眼旁观,此时方笑道:“爱上不该爱的人,等错不该等的情,唉!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过……能死在自己的‘折梅八式’和缘灭剑下,倒也算死得其所。好吧!我倒也正想瞧瞧,缘灭剑配上‘折梅’剑法,威力到底有多大。”
繁星在天,大地更加安静。明月下,唯有海浪冲刷岩石的“刷刷”声,这么静谧安详。谁会想到,就在这明净的月光下、斑驳的树影里,一场事关数千人生死的恶战就要展开?
“我俩到那儿去吧!”赵长安望着那块横亘于海面上的巨岩,“待会儿我毙命之后,就能一头栽下去,和海水载沉载浮,那我也就能瞑目了!”
萧绚却摇头:“那可不成,你身上还揣着传世玉章呢。不过,等荷妹妹一刀一刀地把你剐碎后,我倒可以把它们抛落海中,让殿下葬身鱼腹,也免得糟蹋了这一身好肉。”
“如此,我先多谢了!”赵长安强撑起身,勉力向巨岩行去。
望着他万分吃力地走上巨岩,萧绚心中冷笑:眼看赢不了了,就想拖住我,两人一道落海,同归于尽。世上的如意算盘,是那么好打的吗?她步履轻盈地过去,笑道:“世子殿下,马上就要升天了,还有话说吗?”
赵长安深沉的眸子犹如暗夜中的星星,抬头痴望正悬在中天的一轮圆月。不知是不是夜空澄碧的缘故,月亮是金黄色的,又大又圆,犹如一盏巨大的明灯,映照得天地万物无不纤毫毕现。再低头,看看脚下那茕茕独立的倒影,口中吟道:“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哈哈,才情无双的世子殿下呀,都到这地步了,还有心情吟诗?”笑声中,一道璀璨绚烂的光华在空中闪过。如春夜的清风一般,飘忽迷离,又似漫漫春江之上的水波,轻灵不定。
缘灭剑!普天之下,无人敢撄其锋,无论何人,只要被它割伤,那全身的血只有从伤口流干淌尽之后,这人才会和世界诀别!赵长安再厉害,也只是一肉体凡胎而已,他也一样,不敢以他的血肉之躯去格挡这世间唯一的神兵利器。
“暮雪潇潇江上树!”萧绚一剑挥出,正是“月下折梅八式”的第一式。赵长安后退——剑,是无双的宝剑,招,是无法化解的绝招——他唯有后退,往崖边退去。
“寒沙梅影路,玉笛声中人不寐,怅望千重山色……”萧绚嘴角含笑,缘灭剑剑光飞舞,如飞雪匝地,又似漫天花开,将赵长安全身尽皆笼罩在这如梦如幻、不可捉摸的剑光之中了。
看他踉踉跄跄地倒退,她想:唉,刚才自己怎会被他那镇静自若的样子给吓住了,竟不敢与之动手,并差点答应他,放走晏荷影和晏云孝?眼见自己与赵长平多年的心愿马上就能实现,不知为何,她心中忽然涌起一阵淡淡的歉疚和不安。其实,赵长安这人也还是蛮好的,且他也从没伤害过自己,现在却要死在自己手上了。唉,人活于世,莫非永远都是这样无可奈何?
天底下,没人能破“月下折梅八式”!晏云孝只看了一会儿,心就凉了。显然,萧绚是将赵长安当做练剑的靶子,若非如此,只第一剑,她就可刺穿他的心口!
缘灭剑、“月下折梅八式”,萧绚虽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168 169 170 171 1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