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灭长安
这天她在洞中呆得闷了,遂慢步到洞口。洞不长,她的床铺在洞尽头,而他自己则在洞口草草设了个地铺,旁边还放了些盆盆碗碗。她拿起一只碗端详,碗用整块木头削成,边缘光滑整齐,却不知他是如何鼓捣出来的。铺上扔着他平时穿在里面的长衫,衫襟上有一道大口子,是她当日为检视他的伤势,情急之下扯烂的。
她的脸不禁又热了,俯身拾起长衫,“叮”的一声,一个金属物件从衫内滑落地下。她捡起一看,是块黑黝黝的铁牌,半个巴掌大,很压手,正中一条五彩金龙镌刻得栩栩如生,好像随时都会从牌上飞腾而起。
咦?这个金牌好面熟,仿佛曾在哪儿见过?但一时间,她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顺手将牌放回长衫衣袋中。她在洞内寻了根称手的鱼刺,再把自己的及膝长发解开,摘两根作线,就坐在地铺上,就着明丽的春光,细心缝补了起来。
她虽是千金小姐,不事劳作,但深闺寂寞,常以刺绣打发时间。缝这么个破口于她而言原非难事。但鱼刺不比银针,很费了一些周章,她才补好。
她轻吁了口气,抬头却见尹延年不知何时已在洞口了,也不知他已在那儿站了多久,只痴痴地呆望自己,神情醉了一般。她双颊又绯红了,嗔道:“鬼鬼祟祟的,有什么好看?瞧你那副贼样!”尹延年定了定神,讪笑着找了几句闲话说,但又被她迎头抢白了一顿。
尹延年一笑,也不跟她斗嘴,把一串鱼放在洞口边,坐在块大石上,自怀中取出一把银光闪闪的小刀,开始削刮鱼鳞。她偏头痴望他,只觉着他这动作十分优雅好看,不禁想:嗯,别人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我却是小姐眼里出公子。
忽听他问:“咦,你笑什么?”她一怔:“我笑了吗?”他亦笑了:“唉,你真是越来越……”及时收口,未将“傻”字说出来,转口道,“连自己笑没笑,都不晓得?”
她换了个话题,问那日在金陵,何以他明明晓得王无涯一家子都不是好人,却将她撂下就走?尹延年微笑解释道,以当时的情形,他的话很难取信于她。当时尹延年是想令她多受点磨难,也好吸取一些教训。但此刻心里却嘀咕了:毕竟,她只是个不谙世事、不会武功的弱女子,自己却让她被那些利欲熏心之徒惊吓,做法似乎确实欠妥。他不禁歉然,放下鱼、刀,站起躬身,诚心敬意地道:“对不住,晏姑娘,我当时实在是太欠考虑了。”虚一拱手,“还望姑娘原谅则个。”
她一句接一句地质问,其实不过是少女的顽皮之心发作,想逗逗这个时时、处处、事事都比自己高明一筹的人玩玩,不料他却当了真。眼见他那副郑重其事的样子,她再也撑持不住,“扑哧”笑道:“罢啦,罢啦,本小姐大人不记小人过,念在你也曾救过本小姐的分上,权且就先饶了你这一回吧。”
尹延年这才醒悟,啼笑皆非。而她那令人意乱情迷的眼波又瞟过来了,他不敢看她,一心一意地剖鱼,顺口道:“我们出来这么些天了,也不晓得中原现在已闹成了个什么样子?”
一提中原,她立刻想起了父母和四个哥哥,自己少不更事,私逃出家,那夜听王玉杰说家人为了寻找自己,开出了令人咋舌的赏格,不禁愤愤咬牙道:“哼!都怪宁致远,不是他来下什么聘,硬逼着要跟我年内完婚,我又怎会跑出来?爹娘又何须出那么高的赏金寻我?我……和你,又怎会困在这荒岛上?不过,”瞥了一眼尹延年,又心满意足地笑了,“能困在这里,也没什么不好……”
“宁致远?晏姑娘是说那位近七年来江湖中名头极盛、武功极高、人缘也极好,‘天上地下、四海纵横’四海会的少掌门,宁致远,宁少掌门吗?”尹延年一怔,抬首扬眉问道。
她一撇嘴,悻悻然道:“哼哼!什么‘天上地下、四海纵横’?胡乱吹牛,也不怕闪了舌头!名头极盛、武功极高、人缘也极好?他能跟赵长安比吗?人家赵长安,那才真的是人缘极好、功夫绝顶、声名那就更不用提了,这天底下但凡是个还长着耳朵的人,又有谁没听说过赵长安这个名字?宁致远?哼!不过是一个沽名钓誉、招摇撞骗、欺世盗名的狂妄之徒罢了。”说时一瞥尹延年,不由得瞪眼道,“怎么啦?你被海风吹闪了脖子啦?你瞧瞧你的那颗头,晃得跟个拨浪鼓似的。”
尹延年苦笑道:“名动江湖、世间无两的四海会少掌门在姑苏晏府大小姐口中,居然成了个沽名钓誉、招摇撞骗的狂妄之徒?唉,莫说宁致远了,就是我这个旁人听了,都没法儿服气。”然后他如数家珍般,开始细述宁致远近年做过的众多侠行义举中最惊心动魄、高风亮节、脍炙人口的几件,“……你难道没听说过,他办的这几桩事,当年就在武林中轰动一时……”
“听说啦!这些事爹娘在我面前,刻刻讲、时时说、天天念,真把我的头都烦晕了,现对他的这段‘丰功伟绩’,我真是倒背如流,倒比那五经、四书还要熟稔百分。”
尹延年笑了:“他还在武夷山歼灭颓唐老人……在独恨山庄废了采花巨盗云笑怜的武功,后又率领四海会的一十七名分会堂主,抵挡了索特国对少林寺的大举侵犯,护住了寺内藏经阁内的十万珍贵经卷。为此,少林寺的方丈主持弘慧,号令天下少林寺的所有僧俗弟子,从那以后,须以方丈之礼待宁致远……”
她不耐烦地抢过话头,愤愤数落道:“他的侠行义举实在是太多了,一件一件地说,真能把人说死过去,哼!”又黯然垂首道,“我还没出世,爹就大包大揽地订下了这门娃娃亲,说什么若生男孩,便为兄弟;若是个女儿,就是夫妻。从我才记事起,他们就白天黑夜地在我耳边聒噪,宁致远长、宁致远短、宁致远这样的好、宁致远那般的妙!烦得真能让人发疯,可却从来没有人问过我一句,对这门亲事我是不是愿意?到底我喜不喜欢这个人?倒好像他们对我的每个安排,我都会欢天喜地地接受。哼!我心里的那个烦,有谁晓得?拜托你,行行好,以后永远不要再在我面前提那三个字。我现在一听见那三个字,就头发晕、眼发花、嘴发苦、手发抖!”
尹延年笑了,道:“是吗?怎么我却没瞧出来?”又叹了一声,“现在我才明白,原来你也不是真的痴迷赵长安才偷跑出来,不过是不愿接受父母的安排罢了。唉!可叹天下父母待儿女的一片苦心,儿女又能领会多少呢?其实,宁致远无论人品、武功、家世,配你都绰绰有余,你又何苦这么任性?”
她轻咬下唇道:“我烦宁致远是真,可喜欢赵长安也是真的,只因为从前我一直以为,赵长安就是这天底下最好、最值得我去喜爱的人,可……”她眼波流转,慢慢低下了头,“现在,我才发现,原来,这天底下最好的那个人,并不在东京,而……”瞟了一眼对方,那眼波立刻让尹延年心如鹿撞。
“而是……在这里。”话音越来越低,她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已经细若蚊蚋,几不可闻。
尹延年只见她一段欺霜赛雪的后颈上,半覆着漆黑光亮的秀发,在春阳的照射下闪闪发光,那光芒晃得他口干舌燥、两眼生花。“晏……姑娘,稍坐,我……我去捡点儿柴火来。”
她心中叹了口气,道:“我是瘟疫呀?你……就不能安安生生地坐在这儿,陪我说会儿话?天天都躲到海边上,也不怕被风吹皱了面皮?”尹延年只得坐下,继续埋头剖鱼,却恨今天自己怎么这么笨,半天都拾掇不好一尾?晏荷影问道:“嗯,尹大哥,你是不是对江湖中的那些个人和事都很熟?”
“也不是。”尹延年答。
“那你怎晓得姓王的一家子不是好东西?我们家跟他们家相交了那么些年,倒都不清楚?”
尹延年淡然一笑道:“那不过是出海的第一天夜里,下头的那些人忙着埋火药,忙着聚众商议如何杀人灭口,忙着分那物事里的财宝,吵得我睡不着,为了打发漫漫长夜,才听叔叔说了那家人做过的一两桩‘好事’。其实,我素来不喜欢知道那些武林中的人和事,真是连听都不想听,没的坏了吃饭睡觉的兴致。”
晏荷影笑了,现在她才总算明白了出海的第一夜,自己何以会睡得那么沉,那自是喝了那碗王家父子专为她熬煮的鱼汤的缘故。而那父子二人这样做,当然是有许多不可告人的阴暗行径不想被她察觉。
“晏姑娘,今天中午你是想吃烤鱼,还是煮鱼?”
“还是煮吧,尹氏烤鱼的滋味,领教一次也就够了,日日领教,万不敢当。”
尹延年想起昨晚自己把四尾鱼烤得一面焦糊、一面夹生,她蹙眉下咽时的情形,亦不禁失笑。他这一笑,远山般清悠的双眼,忽然间就变得无比的空灵明澈、清新动人。她当时便看呆了,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他。那目光看得他实在是受不了了,问道:“晏姑娘,你怎么了?”
“尹……尹大哥,刚才……我才发现,原来……你笑起来的时候,有这么好看!”
尹延年不敢看她,急忙换个话头:“咳、咳、咳……说起来,在东京城外,还真有一家尹记烤鱼。每到秋风兴起、黄河鲤鱼肥美的时节,他那酒楼就人满为患。你就是提前个六七天,也不一定能订到一副座头。去年有一天,我和几位朋友去,想尝尝他那全东京都出了名的烤鱼,结果鱼没吃到,还差点儿大打一场。只怪我的一位朋友太霸道,愣要酒楼中最好的一个雅间,偏偏那雅间又早被人订下了。两下里说不拢,就闹了起来。”
晏荷影道:“哦,那自是你们的不是了。尹大哥,你是东京人吗?怎么口音却和我一样?你已成亲了吧?”
尹延年顿了一下才道:“喔……我自幼长在姑苏,可爹去世得早,家中失了依靠,我娘只得带着我去东京投奔叔叔,所以我的口音还是姑苏的。家境贫寒如此,有哪家做父母的敢将女儿许配给我?且我也不能害得人家的掌珠陪我吃苦啊!”
她喜心翻倒,喜道:“那尹大哥现在的境况仍不太好吗?”
“嗯,有几亩薄田在城外,糊口倒也够了,娶亲就万万谈不上。叔叔为我在衙门里谋了个听差候遣、服侍跟班的差使,日子倒也还能过得去。”尹延年答道。
她心中笑得开了花,接着追问:“你叔叔的武功好像挺不错的?”
“嗯,他是个侍卫。”
“侍卫?”她有点儿兴奋,“是宸亲王府的侍卫吗?”
尹延年失笑道:“在姑娘眼里,偌大个东京城,就只有个宸亲王府。”她赧然笑了:“我不过是好奇。江湖上把那个什么赵长安传得跟神似的,也不晓得真人到底是什么模样?”
尹延年一瞥她,心中暗笑,想:“这大小姐现在也把赵长安三字前加了‘那个什么’四字了。”嘴上却说道,“其实,那个什么赵长安真的没有传说中那么吓人,无论怎样,他也不过是一个人罢了,只因为大伙儿都没见过他,以讹传讹,又添油加醋的,这才把他说得简直没法儿听。”
她目光闪烁:“这么说来,尹大哥你倒是见过他的了?”
他嘻嘻笑道:“倒是在东京大街边上,远远地,曾见到过一回。”
晏荷影喜出望外,连连问道:“哇!快说,快说,他到底长得什么样?是不是真像传说中的那般英俊潇洒、风姿过人?”
“咳、咳,”尹延年眼珠滴溜溜地转,一脸正经地道,“他的样子嘛……一只鼻子两只眼,四只手脚一张脸。”
她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好啊,你敢戏弄本姑娘?看本姑娘不,撕烂你这小恶人的嘴?”尹延年笑着想逃,但她已扑了过来。他又要闪避招架,又恐手中的鱼血抹到她身上,一时手忙脚乱,偶低头,见她正痴痴地凝视着自己,那眼中满溢的柔情,是他这一生都无法忘怀的。他心神激荡,不由得双手一紧,便往那早已期盼着的樱唇吻去。
她轻哼一声,紧搂他的脖颈,喃喃道:“尹大哥,我们不要回去了,就在这儿过一辈子吧!”
他心头剧震,似一个巨雷猛劈在脑门上:啊呀!她是早有了人家的人了!不禁松手,轻推开她:“对……对不住,我太失礼了。”疾转身,飞快地跑开,恨不得能给自己七八个大耳刮子。她跌坐地下,又怨又气,又羞又恼,差点儿把一口珍珠般的银牙都咬碎了。
尹延年自幼便接受了最为严格全面的理学教诲,师父日日的耳提面命,加上他对儒家典籍的背诵研读,使得“天理人欲、三纲五常”等学说早已深入他的脑髓。虽然他对晏荷影亦深情默注,但因她是“人家的人了”,虽在这四顾无人的荒岛上,他亦强自克制,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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